「吾父王寻来也,嗣后汝须小心应对,未询及则勿多言。」灵儿交代完蒙放,就对着林子里呼喊:「父王!吾等在此吶!」
    灵儿的声音还没散掉,林子里就跳出来两个卫士,紧跟在后面的是考烈王,然后就是一大群还在大呼小叫着「公主!公主!」气喘吁吁的臣子们。
    几个卫士快步地跑到江边,距离四、五步外把蒙放围了大半圈。灵儿跑过去扑在考烈王的肩头,略带哽咽地问考烈王,「爹!您可安好?」
    「无恙,汝致伤否?」
    「灵儿安妥,惟蒙放为救我等,却伤及经脉!」
    熊灵儿的这几句可重要了,不但交代了父女俩的劫后情况,也把蒙放的突然现身,定位成捨身救命了。这一下,考烈王在眾臣面前可欠了蒙放一个救命的大恩情。
    听灵儿这么一说,考烈王原本斜飞的浓眉、圆睁的牛眼,顿时缓和了下来,牵着灵儿的小手向蒙放走去。卫士们让出了一道正面,蒙放忍着痛单膝向考烈王跪了下去,口中喊道:「吾王圣安!」
    此时,考烈王才正眼瞧见了蒙放的模样,个头不小,年轻,约莫十八、九岁,一身黑色薄麻衫已现襤褸,包不住底下结实健壮挺拔的身驱。剑眉、星目、胆鼻,眉宇之间颇见英挺豪气,绝非乡下的野人樵夫之像。
    考烈王眼见蒙放手脚包扎得血跡斑斑,可仔细一看,包扎的绑带上绣着龙凤的纹饰,不由得转头看了看灵儿的袖子,心里似有所悟。灵儿下意识地赶快把左手藏在身后,撒娇地问考烈王:「父王!何所犒赏蒙放救命之功?」
    考烈王先交代内臣立即为蒙放重新清理创伤,换上乾净的白綾包扎。然后,面带微笑地回着头,意有所指地问道:「灵儿!如何赏之?」
    灵儿被考烈王这么一问,好似藏在心里的那些小心思,都被老爹揭了开来,扭着身体、低着头,手指不自在地搅来搅去,然后轻声地说:「但凭父王做主……。」,说完,整张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考烈王原本一见到蒙放,已颇有好感,再听女儿这么露骨地一说,「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蒙放对面三步之遥的石头上面。
    内臣赶忙为考烈王披了一件锦袍,让考烈王虽然坐在野外的石头上,仍然显出了王者的威仪。眾臣也围了上来,小声地对蒙放评头论足着。
    考烈王问:「汝为蒙放?」
    「回吾王,草民蒙放。」
    「此为云梦之地,汝何言郢语?」考烈王在江中被蒙放搭救的时候,听他操着楚国首都的语言,心中就觉得奇怪,明明是山林中的野汉,怎么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
    「回吾王,平日家中言语,即使郢语。」
    「汝世居此地?」考烈王还是很奇怪,楚国地广五千里,自己巡狩各地,均有当地方言,多难意会听懂。此处为云梦大泽,自有千百年来自成一格的语言。而居民非渔即猎,鲜有仕子商贾,话语一般为生活劳作之用,较为粗鄙,为什么居住在此深山中的人家会用楚国首都的官话作为日常用语?
    「回吾王,先祖蒙谷自宜城迁居此地已八世。当时,先祖即立下家规,日常必言郢语,且着令子孙自三岁起,每日诵读经书,十三岁后研读兵书,均使郢语。」
    「蒙谷?蒙……谷?莫非汝祖乃昭王封赏保护『鸡次这典』有功,却辞赏隐居之大夫蒙谷?」
    「正是家祖!」
    听蒙放肯定的回应,考烈王忆起二百六十多年前,楚国郢都仍在宜城,却被东方的吴王闔庐任孙武为帅,驱派陵师兼舟师长程西奔袭击楚国,破了楚国郢都,昭王仓惶间只有北逃随国避难,几至灭国。后来楚人聚集残馀兵力,再联合秦军抗吴,才退敌收復故土。昭王回到郢都,大赏这段时期的有功人员,蒙放的先祖蒙谷,因为在昭王奔逃出宫之后,还冒死潜回王宫,抱走楚国的典章大法「鸡次这典」,藏了起来,復国后,蒙谷交回「鸡次这典」,才让楚国仍有典章依循,在千头万绪中仍能让楚国不致陷于混乱。昭王欲赏赐蒙谷,但其却坚不受赏,只求昭王准其退隐山林。昭王准其所请之后,蒙谷即不知所踪,若非今日在此受难,蒙放捨身相救,蒙氏一门功绩恐将在楚史中逐渐让人淡忘了。
    考烈王想到蒙放的先祖救楚国于混乱之中,今世的蒙放也救自己父女于危难之中,不免感慨动容,赶快起身上前,一把抓着蒙放的胳臂喊着:「功臣之后,快快平身!让寡人好生看看。」
    所有的臣子、卫士们马上傻了眼,平日的考烈王可是威仪万千的,几乎不见他如此激动地礼遇一个村夫野人,就算是有救命之恩,赏他一些金银财宝也就罢了,何必亲手把他扶起来,还一副见着了家人的亲热样子?
    考烈王身子原本即较常人为高,瞧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蒙放,气宇轩昂,应对进退有据,儼然是个文武双全的好人才,难怪女儿倾心,自己也是越看越有趣。再加上方才蒙放已经表明身分,乃前朝功臣之后,此身分当可挤挡其他几大官族的侧目………。
    倾刻间,考烈王已盘思完妥,然后刻意地叹了一声大气,才朗声说道:「我大楚栋材如林,人才济济啊!可寡人落难之时,却仅汝冒死相救……。」
    讲到这里,眼睛厉色往左、往右各扫了一遍。考烈王眼神所到之处,臣子们不是低下了头,就是眼睛乱飘不敢与考烈王对上眼。尤其那几个贴身护卫,更是胀红了脸,平时要他们挺身为考烈王挡刀挡箭自是二话不说,可是不諳水性面对这滔滔江水,再高的武艺也帮不上忙啊!这黑锅他们这辈子是揹定了。
    考烈王眼神虽厉,可心里却很满意眾人的反应,接着说:「寡人或有失德招厄之错,当遭此难。惟感恩神祖河伯佑我大楚,天纵英才蒙放助我啊!」
    考烈王说完却突然两膝一软,「扑通!」一下子跪在滩地上了,且又再洪声喊了一次「感恩神祖河伯佑我大楚,天纵英才蒙放助我啊!」
    谁都没想到考烈王会玩得这么大,眾臣子赶紧也劈哩趴啦地跟着跪了一地,全都仰着头跟着考烈王向着老天爷喊着。方才没人敢投江救自己的主子,却让老天爷派了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村夫野汉独佔了个不世大功,这回帮着主子谢神可不能再落于人后了,一时「感恩神祖河伯佑我大楚,天纵英才蒙放助我王啊!」的叫声响彻云霄,在山谷里繚绕不绝。
    灵儿也拉着蒙放跪倒在考烈王身侧,辛苦地憋着笑,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个不停。这让蒙放更是丈二金钢摸不着头绪了,完全搞不懂这些王宫里面的傢伙在玩些甚么游戏?
    也怪不得平日喜欢徜徉山林、没机会摆弄心机的蒙放搞不清楚状况。其实,考烈王煞费苦心地演了这齣戏,是有多重目的的。
    首先,考烈王先凸显这么多的臣子卫士都没法救他和灵儿,只有蒙放捨身救险,让谁也没法跟蒙放抢这天大功劳。如此,以后就没人能跟蒙放比高较低了。
    再来,把蒙放突然的出现定位成了是神祖河伯的旨意,直接神格化了这件事。在战国时代淫祀鬼神的楚国,不管是大臣或是庶民,再大的事儿只要沾染上这些神仙味儿,就没人敢质疑了。自然,蒙放也因而背后多了圈神火,摆明了是老天爷派来滴!谁要敢挑战他,也得掂掂自己有没有神助?
    还有,虽然是初见面,考烈王对蒙放可是满意得不得了。尤其当了楚王多年,已经被楚国的几大官族世袭的政治力量挤兑得烦厌不已,偏偏自己膝下无子,在朝堂上时生孤独无助之憾,此时对蒙放的喜欢和期待,自然有如月晕不由得放大了好几倍。而且,自己的爱女灵儿,可说已经对蒙放暗许终身了,说什么都要帮他们清除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障碍。所以,必须这么夸张地把全部在场的臣子们全部绑架了,以后帮蒙放作任何安排,也可按堵有些不长眼的傢伙囉嗦。
    看大伙儿还算进入状况,考烈王满意地爬了起来,等眾臣子们鱼贯地站好了,考烈王又说:「蒙放!男儿当志在天下,时值我大楚用人之际,可愿报效国家?助寡人安邦定国?」
    蒙放虽然搞不清楚考烈王为啥演了一齣政治戏码,但现在自己的王在呼唤自己出山报效国家,还有啥好反顾的?于是,脑袋一热,双手左前右后地抱掌躬身向考烈王大声说道:「但凭吾王发落!」
    「善!蒙放听令!及时救吾等免于灭顶,着赏郢爰五百。且着令尔即任左广将军,护我宫廷。」
    「轰!」的一声,数十位臣子立时又炸了锅,赏个五百爰金也就罢了。怎么一个村夫野汉就这么当上了王宫朝廷的禁卫军将军?可以统领上万的兵士?还不知他识不识得武艺兵法呢?这不会赏得太兇了?不过就是救了大王和公主嘛!难道没人可以阻止考烈王这突兀的派令?刚才自己怎么犯傻没跳进江中?就是被波涛冲一冲也好啊!这些臣子又妒又悔地不知如何自处。
    可是,一想到刚刚还跪着嘶喊感恩神祖送了蒙放来助我王的,搞不定这还真是天意啊?真的要抵制这神祖派来的傢伙吗?大伙想着、想着,满腹的妒忌和猜疑只有往心底更深处塞了,议论的声音渐渐地小了,然后只剩下潺潺的江水声和山谷中「吱~~!吱~~!」叫的蝉鸣。
    考烈王等眾臣子自己想清楚了,才又开口道:「蒙放知书达礼,自幼又熟读兵书,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又其敢人之不敢,犯险分头营救寡人和灵儿,胆识与体魄更在尔等之上,眾爱卿復有何言?」
    这下子可没人敢发声答话了。但不少人心中免不了诽议,知书达礼?熟读兵书?又没经过测试,你大王怎知蒙放所言为真?可是大家被考烈王挤兑得没法子接口的是他后半段的话,这蒙放确实敢冒险犯难,也真把考烈王和公主分别救了上来,这是自己办不到的。如此,还有甚么立场好反对的?
    经过考烈王这一惊一乍地操弄,蒙放终于可以收为己用,也顺了灵儿的心意,考烈王心情好得不得了,在回休憩区的林间小路上,回头小声地对跟在侧后边的灵儿问道:「称心否?」
    洋溢着满脸笑意的灵儿凑了上来,也小声地回道:「父王英明!」
    然后,父女俩忍不住「嗤!嗤!嗤!」地小声笑了起来。
    当然了,一个得了胆识过人的人才帮手兼乘龙快婿。一个了却了悬心已久的无着感情,即将得到恩爱的夫婿,且日后可在郢都、宫里常常相见,还有甚么可在此时让这对父女更高兴的呢?
    用过午膳,考烈王拨给蒙放一匹骏马,且令大臣缮写了就职的文牒,并令其一个月之内,需至郢都报到。然后,蒙放在灵儿殷殷嘱咐中上马回家向双亲稟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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