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待多久了?何曦麟不知道。
    两天?三天?还是一个星期──
    在参止家停留的时间,他所做的事情就是睡觉、进食,然后做爱。
    穿过窗帘进入室内的日光说明现在是上午,何曦麟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翻了个身,发现本来躺在他身旁的参止并没待在房里,饥肠轆轆的他望着天花板,研究上头看似樱花花瓣的金属装饰好一会儿才起身,体内的闷痛与虚软感控诉着他的放纵。
    床头柜上搁着一个陶瓷尖顶小屋,烟囱正飘起一缕烟,让房间内充满浓郁的果香。
    这是参止点的薰香,在这里待了几天,何曦麟也会判别这个香味是属于一种紫色的锥香,似乎是葡萄酒的味道吧?
    既然参止点了这个,代表他不会离开太久,或许只是去煮点食物。
    下了床,看到地板散落各种情趣用品,这时他才感到害臊,连忙草草收拾一番,抓起身边参止借他的长上衣套上,走入旁边的浴室。
    看到镜中的自己穿着鹅黄色的衣服,衣襬勉强能遮住他的臀部,他拉起连身帽,莞尔地摸着在帽子上挺起的狗耳装饰,这过于可爱的衣服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参止会穿的。
    所以……是为他买的吗?看参止泰然地从衣柜中拿出这件衣服递给他,彷彿等待这个时机已久。
    他抚着舒适的布料,却抚不去心中的罪恶感。
    父母应该很着急吧?他们一定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蹺家这种事──更别说跟一个男人疯狂做爱。
    他果然无法成为父母理想的儿子。
    心脏像是被人猛然握住,传来一阵一阵的揪痛。
    传来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当何曦麟以为是参止而时,却看到一个跟他一样是久适高中的少女大剌剌地走进来。
    少女穿着高中制服,五官姣好,黑色长发束在右耳上方,别着橘子造型的发束,身高只到何曦麟肩膀,从上头的学号能判别她也是高三生。这时间应该在上课吧?但他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
    她直接走向何曦麟,眨着杏眼细细打量他一番,一点也不介意眼前这个同年男性的打扮怪异暴露,反而后者红着脸躲开她的视线。
    「喔──果然是参哥会喜欢的类型。话说他跟我买的那些东西难道都用在你身上?真看不出来你这么会玩啊……」少女站在他前方,抬手摸了摸他帽子上的狗耳,「真可爱,我第一次看到这年纪的男生这么适合穿成这样。」
    少女那甜腻的嗓音非常耳熟──他打电话给参止时曾听过。
    她是参止的女友?高中生?
    不……他也跟身为高中生的自己发生关係,有个高中女友有什么好讶异的?
    忽然觉得自己像被人捉姦在床的情妇,羞耻染红他的脸,何曦麟无地自容地缩起身体。
    但是她的态度很奇怪,不像是看到男友出轨的反应,反而像是个来看热闹的观眾。
    少女拉了拉他的帽子,又扯几下他的衣服,似是非常喜欢。
    何曦麟很担心她把衣服掀起来,他里头可是什么也没穿。
    「你知道──」
    「八芍!」房门被蛮力甩开,参止走了进来,脸上带有何曦麟未见过的慌张,「不是告诉你不准随便进来!」他把何曦麟拉到自己身前,「你没事吧?她应该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止大哥──」
    「止大哥?这种和蔼可亲的称呼一点都不适合你啊,参哥。」看到参止不悦的神色,少女吐了吐舌头,像是恶作剧被抓到的小孩,「好啦……对不起,我只是好奇让你跟大哥吵了半天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她对何曦麟嫣然一笑,「挺可爱的,不过我不喜欢这型,男人果然还是要有肌肉才好看,不过他满瘦的,或许能穿我的制服──」
    「出去,立刻。」
    「大哥说你再不让他回家,下次就换他来喔?」
    闻言,参止忽然看何曦麟一眼,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会处理。」
    「你什么时候才要陪我去逛街啊?」
    「下次再说。」
    「好吧,反正我目的达到了……拜拜啦,参哥。」少女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去,还不忘把门带上。
    参止把呆愣的何曦麟拉进怀里,「我妹吓到你了吗?看你吓得全身僵硬,呵。」他摸着少年头上的耳朵,低喃着:「果然应该买垂耳的吗……不过那看起来就像兔子……」
    「所、所以那是你妹妹──你没有女友?」
    「嗯?怎么会有这种误会?我没有。」参止咬着像被雷劈到的何曦麟耳垂,「我说过我的嗜好特别……呵,也只有你愿意配合我。」
    这种调情又挑起何曦麟的慾望,他正想向参止索吻时,对方却忽然放开他,「小曦,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
    「你的父母在找你,他们找到你的手机,还试着打电话给我,我没有接。」
    何曦麟想起那天中午曾拨电话给参止,而且手机中存着没有註明人名的号码也很奇怪。
    「他们向社区负责人求助,因为他那里有所有居民的资料,还有调监视器的权限。」参止的表情很无奈,笑容有点僵硬,「负责人就是我大哥,他不想淌这浑水,所以叫我自己解决,刚刚那是最后通牒。我也不是没办法处理,只是──」他把两手放在何曦麟肩上,「你现在想怎么做?回家?或是继续留在我这?」
    何曦麟很清楚继续依赖参止不是解决的方法,所以只剩下一个选择。
    回家……这个词对何曦麟来说是多么沉重,但离家这段时间,他却又忍不住想念家里。
    终究是个离不开家的孩子,还是放不下父母。
    之后还能见到参止吗?毕竟他的行为就像个诱拐犯。
    而且还必须面对接下来的升学──
    他现在拥有对父母倾吐一切的勇气了吗?他不知道,但至少產生了再次尝试的念头。
    若这次事件后父母对他的控制欲更强怎么办?
    恐惧充满何曦麟的胸口,他垂下头,颤抖着问道:「止大哥……你……会陪我吗?」
    「呵,我当然会陪着你回去,总该解释你这三天去哪了。然后──」参止欲言又止,见何曦麟困惑的眼神,「别在意,所以你的决定是?」
    听到参止会陪自己回去,何曦麟心中的不安减少了一些,他挤出笑容,「那么……我要回家。」
    在看到红着眼眶的母亲衝上来抱住自己时,何曦麟的两眼也立刻涌出泪水,紧紧抱住母亲。
    原来母亲这么瘦弱吗?她抱住自己的手臂都在颤抖。他赫然发现这个事实,然后在抬头看见父亲脸上的苍老时更加确信──父母都因自己的行为而心力憔悴。
    「你去哪里了……我好担心……」何母哽咽着说道。
    「对不起……」罪恶感油然而生,何曦麟不是想看到父母这样才蹺家的。
    他就是逃避而已,这对大家都没有帮助,徒增痛苦。
    「你没事就好了,小麟。」何父的目光移向站在旁边微笑不语的参止,「你是哪位?」
    「我是参止。」参止拿出一张名片,换上公事公办的笑容递出,「曦麟这几天都在我那里暂住。」
    抱着何曦麟的何母立刻把儿子拉到自己身后,「你把小麟带走想做什么?」
    「妈--」
    「小麟你别说话,我要搞清楚这傢伙的来歷!」何父挡在妻儿与参止之间,挺起胸膛。
    他这次回家可不是为了继续咬着手指不说话的,何曦麟抓住想衝上前质问参止的何父,「爸,止大哥他不是坏人!」
    「你在说什么?他诱拐你!」
    「我没有被诱拐!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要是他诱拐我又怎么可能陪着我回来?我只是借住他那里而已──因为我不想回家!」不给父母开口的机会,何曦麟继续说道:「我已经十八岁了,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就像我决定不考医科一样!」
    啊,其实说出来没这么困难嘛,只要起了一个头,接下来就能很顺利出口了。
    「不想回家?说这什么话?」
    就算看到父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何曦麟却没有想停止的念头,「因为我受够了!我在家里连呼吸都觉得痛苦……我不是你们的人偶,我想要念服装设计,我想要留在学校直到毕业──」
    「你念那种科系以后出来会很辛苦,你不懂──」
    「我都懂,别认为我还是无知的小鬼!就算会很辛苦,至少那也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不会后悔!但是我真的、真的不想当医生!我痛恨生物!我对那些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难道当医生就不辛苦吗?我为什么一定要做你们中意的职业?」何曦麟说得十分激动,整个人都在颤抖,眼泪早已夺眶而出,「我想要为我自己喜欢的事物奋斗,我想要学习更多设计的东西,我看那些杂志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学习──我不想活得平顺,而是活得有灵魂!」
    终于说出口了,他闷在心里许久的话总算说出来了,父母能懂他的感觉吗?
    他看向父母,看到两人张口结舌地看着自己,忽然觉得好笑。
    这时参止对他递出手帕,并给他一个支持的眼神,他感激地扯出微笑,接过手帕擦掉满脸的泪水。
    回过神来的何母想要反驳什么,却被何父制止,他直视儿子,「你已经痛苦到需要用蹺家来逃避这一切了吗?」
    「是,我很痛苦……我觉得我活着没有意义。」听到母亲诧异的抽气声,何曦麟觉得心痛,但他也知道面对改变有时不是很好受──
    但不改变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在参止那里度过的时间让他理解这点。
    「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们还是不接受你念设计,你要怎么办?」
    「我知道有几间服饰店正在徵工读生……我可以先去那里学习相关的知识,然后为自己存钱……我还年轻,也有体力,有很多时间学新的事物。而且,也不是只有这个地方能生活,我可以离开这个社区。」
    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想。
    何父蹙眉,「所以你还是会蹺家?」
    何曦麟深呼吸,「会,我会这么做。就算你们觉得失望……我还是会做,对不起。」
    「你真的有考虑过了吗?」
    「我想要自己走我想走的路。」
    何父大大吸进一口气,脸色铁青,似乎即将破口大骂,但最后他的愤怒化成一声叹息,「你若当医生,生活会过得比较好。」
    「我想这个谁也不能保证,爸。」
    何父盘起胳膊,审视眼前挺直背脊,两眼充满决意的儿子,「你长大了。」
    听到这个带有欣慰又有些感慨的话,何曦麟整个人一震,不知该如何回应。
    「所以你必须为你自己的选择负责,小麟。」
    「我知道……」
    「虽然很遗憾──」何父抱着说不出话的何母,拍着她的肩安抚,「但我会支持你的。」
    何母哽咽着,她似是无法接受原来自己造成儿子如此痛苦,但心疼儿子的她也附和地点头,「小麟……你若这样坚持……妈妈也……」
    『我会支持你』。
    他一直期盼着父母能这样跟他说。
    何曦麟的眼泪又不听话地落下,他朝父母深深一鞠躬,「谢、谢谢……」
    何母再次抱住儿子,抚着他的头,「小麟……妈妈希望你能过得快乐点……」
    第一次,何曦麟觉得母亲的怀抱是如此温暖,让人安心,他忍不住嚎啕大哭,就像个婴孩。
    而参止只是把手背在身后,默默看着一家人。
    待何曦麟发洩完情绪后,何父拍着他的肩膀,「小麟,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何曦麟想起自己还没解释与参止的关係,但这又要坦白自己的性向──父母能接受吗?
    「爸、妈,止大哥是──」
    「我是曦麟的朋友,因为他很烦恼,我怕他胡乱跑出事,才会让他借住在我那里几天。」参止抢在何曦麟前讲完,「我想等他冷静点再与你们联络,所以没接电话,让伯父伯母担心了,十分抱歉。」
    「不,我们才要感谢你照顾小麟……」
    「应该的。」
    「止大哥……」何曦麟不解地看着参止在父母背后悄悄竖起食指抵在唇上。
    『保密喔,小曦。』参止无声地说。
    一直到参止向一家人告别,他还是没跟何曦麟解释为何要他保密的原因。
    今天是毕业典礼,何曦麟跟同学在学校闹到很晚,他们在学校的各处摆着奇怪的姿势合照,像个疯子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终于为这个高中生活画下一个句点了。何曦麟望着已经被夜幕覆盖的校园,想起过去的三年,有苦有乐,但都是美好的回忆。
    他坐在候车亭,低头摸着别在胸口的红色胸花,想到今天父母来参加毕业典礼的状况,他漾起微笑。
    父母跟他的导师谈了很久,也问了一些关于久适大学接下来艺术学院招生,以及术科相关课程的事情。
    虽然知道术科能力不足,但何曦麟今年依然会去应试,父母也同意让他尝试看看,就算不行,就再多准备一年重考。
    老师似是对何曦麟的父母居然同意这些事情颇感意外,还呆了一阵子才恢復正常。
    在典礼结束后,父母知道他要跟同学在学校停留一阵子,交代他要注意时间后离去。
    若是以前,他会被逼着回家读书吧。
    凉爽的风吹来,他打了个呵欠,看来在学校闹腾这么久消耗他不少体力。
    明天开始要去上老师介绍的美术班了,今天要早点睡。
    想起这段日子父母的改变,连何曦麟都觉得这像是作梦一样。
    他早上还收到母亲给他的一本关于时装设计的外国书籍,是母亲拜託国外朋友寄来的。
    末班公车驶进车站,何曦麟背起最后一次的书包,踏上阶梯。
    「毕业啦?恭喜啊。」公车司机看到他胸前的礼花笑道。
    「是啊,谢谢。」
    他走到右方倒数第二排,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一手靠在窗框上。
    这站今天有其他学生上车,也是毕业生──想在最后留下更多回忆的人可不是只有何曦麟他们。
    学生们零星地坐在后方的座位。
    公车来到商圈的第一站,没人上车,车子便直接开过,一下子就来到第二站。
    本来会在这里上车的四位男女变成其中的两位男女,而且他们似乎变成了情侣,互动十分亲暱,坐的位置是左方的最后一排。
    看到有些学生对情侣投以羡慕的眼光,忍俊不住的何曦麟连忙把脸转向窗户,看到自己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公车在第三站停下,有一位学生下车,乘客鱼贯地上车。
    带着两位小孩的妇人这次坐在何曦麟前面的两人座,女孩的笑声充满车内的狭窄空间。
    而老人依然坐在一样的博爱座上,手上多了一把龙头的柺杖。
    再来是两位男性,其中一个人留着醒目的及腰长发,似乎喝醉了,他揽着另一个人的脖子,低喃着只有他们才听得到的话;另一个人穿着西装苦笑,拎着一袋咖啡豆,何曦麟注意到他似乎因同伴的低语而脸红。
    他们坐在右边最后一排的位置,何曦麟瞥见长发的男人吻上同伴的画面,连忙尷尬的低下头,心里竟有些羡慕。
    衣服总是沾着油污的青年不知为何换上一套时髦的衣服,哼着小调步上公车,抱着一束玫瑰花。
    后方的两人座都有人了,他随意看了一下就在何曦麟身旁的空位坐下。
    玫瑰花的味道飘来,何曦麟想起那淡淡的沉木香。
    自从回到家之后,他就没在末班车上遇见参止过,试着打手机给对方,却发现那个号码已经停止使用了。
    去名片上的店家找,店员尷尬地笑着说:『店长最近好像在忙什么事,所以他也没来公司。』
    原来参止是店长?何曦麟看着摆满整个橱窗的陶瓷香器,嗅着熟悉的沉木香,店员说参止最常点的就是这种薰香。
    他把头靠在窗户上,听着比以前小声许多的引擎声,还有公车规律的摇晃,渐渐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虽然他知道参止的住处,但既然对方在忙,那就别去吵了吧。
    或者是──其实参止不想见他?但临别前他的态度却感觉不出这种跡象。
    何曦麟过了一阵子才推测出参止要他对两人关係保密的原因。
    才刚接受儿子不似自己期望的父母,若要他们再接受同性恋的事就太过了,而且这样他们必定会怀疑参止把何曦麟带走的目的。
    对于改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必急于一时。
    至少他现在已经拥有面对冒险的勇气──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又嗅到那煽情的沉木香,还有诱人堕落的嗓音。
    『呵,礼花真漂亮,可惜我来不及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因为大哥叫我还他拖三天的人情啊,真是让我忙了好一阵子。你有觉得寂寞吗?』
    『嗯……虽然来不及在毕业典礼上献花给你,不过我有准备你的毕业礼物呢……为了抚慰我的遗憾,我就拿你的礼花当纪念吧。』
    『接下来该怎么做……就是你自己决定的事了,小曦。』
    何曦麟醒来的时候,公车上只剩下他跟另外一名乘客,而他要下车的站牌就在眼前,他连忙抬手按铃。
    在背起书包时,他发现别在自己胸前的礼花不见了,但身旁的空位却多了一个纸袋,还有空气中依稀残留的沉木香。
    他打开纸袋,然后笑逐顏开地将纸袋里的东西收进口袋。
    那是一把掛着米格鲁玩偶的钥匙,以及一个十分眼熟的跳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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