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分株的那两盆百里香呢?甚么时候让我看看?」被我从头到脚当成早餐吃了个遍的唐家祥,后来便坐在餐檯上,一边系回围裙,一边这么问我。
    烤箱早不知「叮」了多久,肉肠捲始终哀怨地躺在烤箱里的瓷盆中。坐在椅上的我趴在唐家祥大腿上,睨着眼看了看烤箱玻璃门后的肉肠捲,不是不想吃,可是,请让我先嚐尽方才这一道激情餐的馀韵。正确地说,我不是趴着他大腿,是鑽在大腿中间,围裙裙襬因此呼一下盖住了我的头。我将脸埋入他腿隙,那儿散着早晨沐浴皂香,也飘出另种谜样体液气味,那可全拜我口技之赐。我软绵绵地说:「你怎么裤子也不穿就绑围裙。」
    唐家祥说:「你压着我的腿,我下不了餐檯呀……」
    我掀开围裙,仰头看他,贼笑道:「就算我不压着你好了,你现在有力气下来吗?」
    「你想我承认甚么?」唐家祥一如平常自若。
    「你觉得我想你承认甚么?」
    「唔,我承认,你很厉害,搞到我腿软。行了吧?」他拍了拍我的后脑,用一种会议简报的语调作出宣告。
    「excellent,唐先生,本董事会接纳你的结论,不过──」我在他的腿间某处逗了逗,那儿高潮方过,正是极端敏感之时,我这动作惹得他大腿一紧,下腹轻轻震了一下。我很严肃地说:「本董事会裁决,由于你回答的方式太过不懂情趣,处分你今晚将刚才所有步骤再演练一遍,你可有异议?」
    唐家祥努力用正常的音调说:「没问题。你先把早餐吃了。」
    我这才放他去穿裤子,取出被忽略的肉肠捲,心中感谢房东太太这台保温功能一流的烤箱。我们重新煮了咖啡开始吃,以鲜肉製作的林肯郡肉肠焗烤后分外嫩滑,咬开一口绷得饱饱的肠衣,油汁便流淌在层层酥皮之间。而略带辛味的百里香和鼠尾草配搭,则使得浓郁酥皮和纯猪肉内馅吃起来不至于过腻。我鼻间满是百里香的气息,忽地想起调情之前他问的那句话。「你刚刚说甚么百里香?」
    「你终于想起来了,血液流回大脑里啦?」唐家祥先损我一句,才答:「我问你呀,那两盆我们一起分株的百里香呢?好久没有进你餐厅的厨房,也好久没看到它们了。」
    他说得这么纯出自然,好像他随时都能再踏进「sherman创厨」的后台一样。我没有立即回答,我俩都把握着酥皮软化前的紧要时刻,咬嚼滚热的油香脆皮。他也没催促我。我回思他最后一次踏入创厨厨房的情景,是那个年三十晚,我俩终于摊牌,从我俩的前世旧事,到今生我患得患失的倾心,再到他的吻……一下子揭开太多张牌,我招架不住,而他也鬱闷至顶,抓起夹克便往外衝,我怕他飆车出事,小妻子般巴巴地跟在后面。
    那一衝一追之后,我俩便再不曾回到创厨厨房里的试菜时光了。而那一个晚上他在创厨的厨房做甚么呢?却是头一次做菜给我吃。我们说了要煮自己的团圆饭的,他陪我走出曾与姨婆共住的家,走出原生家庭的纷扰,与惨淡童年和解,我彷似走进他臂膀中另一个家。
    过了这么多个縹渺的、灵魂飘盪的年岁,那是我再次瞧见他全心烹调的傻气神情。
    姓名变了,身躯变了,两个灵魂一到厨上灶头,就都认得出了。
    不知道为甚么,这租赁单位的小厨房里明明是今世的阳光,楼下明明传来早起上班族的引擎声,一切都是当代楼宇的声和色,我却油然想起一些今生已记不清的古典句子来。
    唐家祥在一旁擦着嘴,满意地自称自讚:「frederick唐,你太棒了,你果然有办法做欧洲菜。」
    我差点把嘴里的碎酥皮喷出,「这样就叫做有办法做欧洲菜?那你煮杯咖啡算不算南美洲料理啊?」
    唐家祥转过脸来认真地瞧了我一会儿,似乎想说甚么,终究用咖啡杯挡住了口。我握住他的杯子,不让他往嘴里灌咖啡:「你想说甚么就说好了。」
    「我只是觉得,我会一直记住。」
    我一时口快:「记住我刚刚一句话之仇?那我们之间的仇你报到下辈子也报不完。」
    话一出口我也窒住了。我俩甚么都能说笑,包括我的单恋,我俩种种糊涂又飢渴的性事,包括谭小姐即将坐上的正宫宝座,就只有这种前生后世的恩怨不能拿来信口开河,因为我眼前这个人,无论他曾经有过多少名字,是切切实实背负着未了牵缠来找到我的。
    「……倒也可以这么说。我会一直记住你嘲笑我的样子。」
    他慢慢放下杯子,转过手掌,盖住我手背,眼睛却看着桌面,好像难以面对这种真情场合。「就像我记得你以前一张嘴多坏多贱一样。」
    我将手抽出。「你不是问那两盆植物吗?它们还在厨房后面的小空地,现在又多了好几个同伴,有薄荷,有这肉肠里的鼠尾草,还有迷迭香。小棋那个人粗中有细,把它们照顾得很好,新来的助手阿梁也很懂园艺,听说他在山村长大的。总之,你放心。」
    我的手很想再回到他手掌与桌巾间的位置,想要尽情吸收他带茧皮肤的温热,可是刚刚那齣告白戏码太肉麻了,那是爱侣才能在早餐桌上做的事,我和他在早餐桌上只能干一干别的猥褻事,一分一毫的心也不去触动。
    唐家祥微笑道:「你们餐厅还缺甚么香草植物?让我去买。我自己很喜欢把植物当宠物养的,希望你餐厅也可以,可以,唔……『六畜兴旺』。」
    我没笑,却突然抑不下衝动,「既然这样,那我问你,如果你做了那两盆百里香的主人,会好好照顾它们吗?」
    「甚么意思?你要将它们送给我?」
    「你不要管,你就好好回答我,会不会细心照顾它们。」
    唐家祥想也不想,便说:「一定会。」面上表情是在说,你怎么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哪,那你记住了,」一霎时我懂了老妈嫁女儿的心情,「它们原本是同一棵植物,被分成了两盆,它们很需要看到对方、和对方交流的,分开了会死的,你要谨记,不可以让它们分开太远,不可以……不可以……」
    下面一句守则我却讲不出口。唐家祥把话接上:「你怕我一盆留给自己,一盆给小倩。放心,我不会。我一定遵照它们的意志,它们想在一起,我便让它们在一起。」
    骤然听到这承诺,我安心了几秒鐘,旋即想起,这不就表示他不排除指日要和谭倩仪同居了吗?或者是他俩交往已久,復合起来可以跳过不少步骤,从我与谭倩仪私下会面得到的资讯看来,他与她这一对适婚年龄的旧日情人,在我一无所知的时间与地点,早已达成了为长相廝守努力的共识。
    然而他俩的决定又岂是我所能追问,算了,真的不关我事。我起身洗餐具,唐家祥一直坐着观察我,看我将餐檯一丝不苟地擦拭光洁。我瞄了一眼烤箱萤幕的时间,该是赶往餐厅的时候了,早到一个小时,还能先躲在厨房点数,看新手上任夜班的阿joe有没有再犯上星期误将两张钞票当作一张找还的错,也安排一件极之要紧却不能对唐家祥出口的事宜。
    我洗手的时候,脑子已进入店主运转模式,穿着薄睡衣的腰部却被一双坚硬手掌扣住了。
    「我想过了,我对董事会的处分不服,决定上诉。」唐家祥从肩后含住了我耳垂,「想我平日七点八点才起身,今日为了你要採购,四点半就爬起来洗手做羹汤,这样我上班精神会很差的。」
    打从耳垂与他湿热的舌尖相遇,我后颈就大大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脑中血液又抵受不住地心引力,瀑布般流往下半身,「店主大脑」模式宣告停摆。「你,你要怎么样?」
    「我需要做晨间体操来醒神,请董事会准许我提早执行今晚的处罚……反过来执行。」
    「甚么叫做反过来执行?你要倒立着让我……让我来一场口头服务吗?这样会不会太炫技猎奇了一点──」我嘴里还在嚷嚷,已被他拖到了餐檯边,将我按倒。窗台上的夏风拂过我下身肌肤,一点遮蔽也没有,因为他已将我裤子拉下。
    紧接着,温软潮湿的口腔裹住我不需晨间体操便精神抖擞的性器,这是我全副意志所能感受到的唯一事物了。
    他将种种该吸的不该吸的照单全收之后,方始一脸成就感地放过我。「我翻查了很多资料,才敢上场。你无论如何要让我试验一次。」
    我仰躺在餐檯上,无力的双腿告诉我,他真的将理论与实践的接轨发挥得非常到位。「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拿甚么食材练习过,我不想听。」
    「反正不是林肯郡肉肠。」他眼睛转动,看上去十足说谎样。
    除了这种唯有男人和男人可以十足「平等互惠」的游戏,我在养伤期的泰半心力都花在和两个女人的相处上。如果你问,事实上我与谭倩仪秘密会面了不只一次,小棋总是随伴在侧。到后来唐家祥要来接我时被我婉拒多次,我不能再以伤病为由放纵自己,因为我和小棋有太要紧的事必须处理,我们的时间不多,白日还须与经纪公司交涉,只剩午夜能够闭关筹划了。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吵架。吵到几度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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