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的境况逐渐好起来,银莲醒过来的时候,道君体内的灵气已恢复三成。
    草长莺飞的景象,比什么都来得让人欢喜。
    灵气一日比一日复苏得旺盛,就好像节节攀升的竹子。
    几个呼吸间,天地模样虽仍是不变,但内里全然不同。
    生行碑运转,蜀山汇聚灵气,瘴气消散。
    银莲和百合两个病患待着气色都越来越好,更不用说身体本就还算康健的朴新和小婵。
    银莲和百合在吃和睡上,最为警觉。
    夜里,姐妹俩互相依偎着,一定是一个睡,另一个守着,交相轮换。
    百合处处照顾妹妹银莲,唯有在吃和睡上不肯多倾斜,遵照规矩。
    小婵不解,朴新轻声解释自己的猜想。
    或许是百合比银莲更需要强健的体魄,一旦遇到危险,没有充足的体力,姐妹俩必定毫无生还可能。
    食物和睡眠带来的体力,是姐妹俩能活下去的依仗。
    银莲,太弱了。
    越是要保护妹妹,百合越不能将食物和睡眠都让给银莲。
    小婵听得似懂非懂,她回望着公子,心中疑惑。
    如果是这样,那公子怎么每次都将东西让给自己吃。
    每日分得的干粮,姐妹俩一定是最先拿的,一边恶狠狠地咬着饼子,眼睛还像看到肉的狼一样绿油油地盯着朴新和小婵手上的饼。
    看着她们饿得发狠的样子,道君也发愁。
    吃太多撑腹并不好是一则,二则四个孩子吃喝拉撒睡都不可慢怠,这是凡人绕不过的本能。
    她日渐清明,回想先前将朴新和小婵丢在一边不管不顾,自然心虚汗然。
    叫两个孩子露天席地而睡,吃喝不管,她委实失职。
    当年,她自入蜀山来,衣食安寝无一不得到精心照料。
    她先大约是脱离人世太久,不与人打交道,才疏忽失职至此。
    当下便决定痛改前非,从渝州回来后,道君便开始着手改善生活条件。
    暂时不必远行,衣食尚且还能靠到渝州城里买解决,首当其冲的便是住。
    道君想得还算周到,要造三间屋子。
    朴新和小婵各一间,银莲和百合姐妹俩要一块住。
    蜀山弟子的房舍原先都是按着规矩来,新弟子需得一块住,等修行功法稳固后,便可各自单独居住。
    道君从没学过造洞府的法术,这到也好办。
    那一片废墟里现成的木头瓦片,挑挑拣拣仍有不少可用。
    一挥手,废墟散开,露出一块平地。
    朴新和小婵站在前头,银莲和百合同他们隔了两人的距离,几人看着道君施法,只见她忽然停住动作,仿佛失神般,木头和瓦片悬在空中一片凝滞。
    小婵捏紧手心,直到道君继续施法才舒一口气。
    朴新察觉异样,牵过她的手,手心温度流转,她才感觉心踏实地落地。
    道君忽然多了人情味和关怀心,是太好不过的事情,若还是那副冷冰冰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她和公子只怕也要饿死在蜀山上。
    屋舍修好,几人终于能够不再以天为被。
    道君再一施法,三间屋子里都多了张简朴的木床,别的装饰她暂且还不知道要添置些什么  ,只等下回去人间寻。
    另修了两间小屋,用作沐浴方便,有一个阵法处理秽物,免除几人尴尬。
    连朴新都松一口气,能讲究些自然更好。
    木头隐隐传来的异香十分安神,警惕如百合,头一晚也囫囵睡到大天亮。
    忙完这些,道君又不见踪影。
    三间木屋伫立在生行碑上的缓坡上,有了房屋,吃什么仍是个难题。
    日日啃吃干粮,总是叫人想着没劲头,盼着喝一碗热热的汤,嘴里有酸甜苦辣的滋味。
    几人没有别的消遣,商量着去种田。
    百合自告奋勇,她打会走路就会务农。
    银莲久病身体孱弱没有力气,大家照顾她,只让她在一边搭把手。
    银莲是个很腼腆的女孩子,坐在缓坡看野棉花能看一整天。
    三个人早晚不停收拾归拢,在桃林外开辟出一块小小的田地,种上从渝州城里买的种子。
    除此之外,就是埋身于那堆废墟里,有的是无数蜀山弟子积累的家什装饰,如今都是无主之物。
    朴新和小婵镇日地往来农田与废墟之间,乐此不疲地从废墟里寻宝,有花纹的,能拼凑在一起的东西都拣拢在一块。
    银莲对这项活动很有兴趣,她不怎么说话,常和小婵和朴新保持距离。
    她是个极细致的孩子,总是能找齐残破的书所缺的那几页。
    奇形怪状辨不出用途的东西找到许多,还发现几株草,锯齿样或是细长条的叶片,散发不同的清香。
    百合爱护妹妹,找来碎的瓦片,拼成一个花盆,悉心移栽。
    没几日,长在盆里的草就没有那般精神。
    于是,朴新挥舞锄头,又在小吴外头开一块地方,给银莲种灵草。
    等道君再露面时,拣拢的各式东西摆满一整片空地,其余的都是残破的碎渣。
    几人虽觉得新奇,却不敢据为己有,只是将看着样子齐全的捡出来,聚拢在一堆等待道君处置。
    只见道君看着那片摆放清理得整整齐齐的东西,又陷入失神。
    三师姐最喜欢的芙蓉镜,华容长老最喜欢的秋雁图,大半画卷和几块残片,蜀山弟子人手一把的木剑……
    这些东西,道君暂时找不到地方收存,只蜀山的废墟模样需要改变,她思来想去,想自己总算能为这些同门们做点什么事情了。
    因此决意施一道引灵决,造一座玲珑阁,分门别类,将每个人留存于世最后的印记收藏起来。
    如今灵气不足以运转如此浩大的法阵,只好先收进袖中囊,剩下一地的碎片需得炼化,最好便是放入锁妖塔中。
    锁妖塔之所以能镇压妖物,便是因其有返朴归真之能,催动法决可将万事万物炼为灵气,归还天地。
    修行不易,蜀山历代弟子从未对妖怪施展此术法。
    如此,还得先修补锁妖塔。
    道君一条条盘算,铺陈计划,并没像往前一样只沉迷往事。
    这些天她隐身不见,乃是忙着修补藏书阁。
    有藏书阁,才有给孩子们修行引路的保障。
    毕竟,她已经修炼得不知山中岁月,昏昏沉沉稀里糊涂过了五十年,心里担忧教错法门。
    拜师,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道君陷入纠结,她虽是蜀山内门弟子,但还没够上真传,所学也不够当师傅。
    因此,入门并非什么难事,何人教导,如何教导才是关键。
    少年人有意,蜀山的规矩,需得先入门修炼,这期间随所有弟子一起听共同的讲习,打好基础。
    五六年后,才会统一考核,开始选择修炼的法门,拜师。
    大凡俗世或修真界流传的话本,常说那主角必定是家世如何曲折又或者如何普通,机缘巧合拜得名师,从此潜心修行,不意竟是个天年难遇的奇才。
    拜师只看缘分,大抵是存在的,如有侥幸拜得名师,便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大多数拜师,都需得由人引荐,人脉相联系,缘分讲的就是亲疏远近。
    修炼的人都是凡人一样的血肉,哪有什么世外高人。
    修仙,实际就是用灵气改造身体的过程,最终在体内凝结出内丹,用以积聚灵气。
    道理很简单,不过的确是一件玄之又玄的事情。
    如果随意就能将灵气引入体内,那么也不必拜入门派开蒙,人人都可修行,岂非人人都能得道成仙。
    灵气并不是均匀的散步,有的地方天生秘境,灵气浓郁,修炼一日千里,事半功倍,有的地方灵气稀薄,不适宜修炼。
    历来各大宗门驻留之地,都贮藏灵脉,乃常人眼中的风水宝地。
    斗转星稀,天地灵气亦会变动,流传久的宗门因此专门炼制出锁灵阵,不仅将宗门灵脉固定在此处,亦会移植搜来的灵植灵脉,蕴养灵气。
    天长日久,蜀山如何不兴旺。
    救人,道君觉得,这说法并不对,是蜀山长久以来兴旺,也至于落魄的根源。
    掌握了救人的权力,也是害人的权柄,人心本就不是清正的,当掌握那么庞大的宗门,那么磅礴的力量,一句话令凡俗至高权柄都要为之避锋芒,怎么可能在世外清净度日。
    无论蜀山,还是青城,都一样。
    最开始是救人,最后只能让人被救。
    以至于后头,争权夺利,谁能掌握最多的灵气和修士,谁就能真的与天同寿,就像蜀山和青城一样,传承数千年。
    走上条错的不归路,无论如何繁盛绚丽,终究会败落。
    道君时常看着满地的废墟,背后是多少人的性命与信仰。
    往前数一千年,人人奋力修真,恨不得从娘胎起就结个金丹,从生到死,数千年的时光只为增长灵力,除此之外没有他物。
    蜀山不允,除暴安良,匡扶正义的事情倒是还在做,也只是边缘的弟子领命,真传弟子挂个带队的名字罢了。
    至于修炼,这实在是难以言喻的奇妙经历。
    凡天地之物,无论有无生灵,大都有外在不同,内在相异。
    落到修真上,自然有天资高低,领悟快慢之分。
    就是毫无天资的人,在灵气丰富之地天长日久的待着,未尝没有大器晚成,修炼至一方大能,乃至飞升。
    拜师的仪式,蜀山创立之初,并不兴跪拜那套规矩。
    修道,天道自然,并未有这等尊卑礼法,不知何时起,尊卑传承比凡俗更根深蒂固。大约是修炼的诸般秘境与法术被先修炼的道君掌握之后的事情。
    生行碑前放了四个孩子找来的四样东西,一枝桃花,一块碎石,一盆栽种在碎瓦里的草,还有一本残破的书。
    入门仪式就是对着生行碑微微点头,道君吟唱一段符文,祷告天地,从此世上又有谁成为蜀山弟子。
    几人心头颤动,伴着玄之又玄的感觉。她们知道了道君的姓名,盈川。
    因道君说明她尚不够格担任师傅,便都称姑姑。
    浓郁的乌黑色云彩一层一层剥去水墨,逐渐显露出光明来。
    得道飞升的先辈们,在蜀山灭门,天地大乱时去了何处,谁说得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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