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祸乱收尾,已是数十年过去。
    世间横生诸般惨象,生灵涂炭,哀鸿遍地,渐随着年岁更迭落寞。
    若说是许多年的动乱使人疲乏,不若说是人少了,争斗亦没了对象,才有得这一片别样的太平。
    眼见得人烟又繁茂起来,各国合纵连横,车马兵甲愈加精细,才刚从火里挣扎探出枝桠的苗木被连根斩断做成房梁车架,这人间因此愈发有了俗世的模样。
    一个老妪拄着一根竹竿,背高高驼起,她一只腿有些不便,一只眼睛仿若瞎了般,模样在这世道里并不稀奇。
    行人来来往往,不曾有谁有心去打量她,俱忙着奔命,苦于生计。
    因此便没人留意到这老妪腿脚不便,却极有耐力,不曾歇口气,只不知要往何处去,见着像是流浪的人。恐怕是家里遭了灾乱,无处可去。
    她一路穿过城门,盘查的人见她既无行李,又无身份文牒,问询好一阵也没应答,想是个哑巴,无奈何只好放人离开。
    那人见着老太太头发花白,想起自己逃命中失散的婆婆,心下不忍,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才发的馒头,打算饿着捱到明日。
    那老妪捏着馒头,双眼收回些神采,张了张嘴,喉咙里蹦出两个字,“多谢。”
    原来她不是哑巴,许久不曾饮水,喉咙干渴,一说话便觉干痒难耐,眼见得就要爆发咳嗽。
    那小兵见多了人这样,怕她在此处咳嗽引得上头不快,赶忙拉她往城外跑起来,躲避得远远地。
    果不其然,才刚停下脚步,那老妪头几乎被咳嗽震得垂到地上。
    小兵索性好人做到底,去路边买了一文钱的凉茶,端来一碗自己喝一半,又分一半与她。
    老太太喝了茶,又向他道谢,眼神更加清明。
    城门处的人向小兵招手,远远看着就不是好相处的模样,怕是要责骂他擅离职守。
    他只好看了那老妪一眼,嘱咐道:“把馒头藏进衣服里。”
    便收起自己的善心,匆匆跑回城门。家里孩子嗷嗷待哺,他叹了口气,鞋震起一阵尘土。
    那老妪回转身,看了看城门口的题字,金陵。
    许多年间,这座城乃是历代王朝的都城。最繁盛时,道路每日用鲜花浸泡的香水洒扫,宅院商铺鳞次栉比,蔓延数百里。人丁兴旺,商贾往来,处处歌舞升平,弹唱说笑之声不绝于耳。
    这堪比神仙宫殿的硕大都城在战乱里失了华丽的装扮,如今瞧着灰扑扑地,城墙上满是斑驳的痕迹,来往行人的面孔之上,早已不见昔日的自得与安稳,满是提防和风霜,便显得刚刚那人的援手愈发珍贵无比。
    老太太望了一眼那心善的小哥,凝出最后一点灵气,朝他施出一个相生咒。
    得他一个馒头,半碗凉茶,还他一次护法。那小哥五官生得齐整,合该是荣华富贵的面相,眼圈却乌黑,想是有劫难,她护他一次,如此亦扯平了。
    了却因果,老妪继续赶路,却不走大道,直往山林里去。
    金陵尚且如此,何况渝州,再往下她便不敢想,蜀山又是何面貌。
    错了错了,她不该想,流离许多年,不问来处不看去处,不就是为着,蜀山没了。
    甚至连西南地界,都不肯经过,迷惘失神,恨不得全忘了才好。
    偏偏一见着金陵,就想到渝州,便忘不了蜀山。
    躲避多年,天下已走遍了,还是忘不掉。难道只有亲眼见着蜀山蛮烟瘴雾,一片荒芜她才能死心吗。
    许久不曾思索过,头脑仿若被丝线缠住,一下掩藏许多快与不快。她忽然生出莫大的勇气,觉得回蜀山并不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一定要回去,回蜀山去。
    几个乞丐跟在老妪身后,见着那小兵悄悄给了她一个馒头,就藏在衣裳里,鼓囊囊地惹人眼馋。
    她走进树林,更是欢喜,几人联手还怕抢不过一个老太太不成。
    一路跟着,眨眼间,那明明隔着几步路距离的老妪却忽然消失无踪。几人不信邪,以为她掉进了暗坑里,折断树枝四处拍打巡查,一面呼喊:“老太太,你摔在哪里,可要人搭手救你上来。”
    老妪藏在树上,见他们虽起心抢夺吃食,到底还有底线,便不欲造杀孽。将馒头用干净叶片包好,放在几人将要靠近的石块上,飞身离去,全然不似方才腿脚不灵,活动不便的老态。
    几人瞧见包好的馒头,谁也不肯说话,再四下搜索一番,的确不见那老太,才怀揣着心事走出树林。
    才刚靠近城门,便见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正瘫软倒地,一旁的男子抱着人无计可施,情至悲处嚎啕大哭。
    几个乞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领头那个发话,“这馒头我们不该得,那妇人面黄肌瘦,又怀了胎,咱们将馒头赠予她,也不算辜负这馒头的善缘。索性这一个馒头也不够我们吃几口。”
    众人点头,果然又将馒头拿树叶包好,走到那夫妇跟前,怕横生枝节,亲眼见着那相公掰碎馒头给妇人慢慢喂下
    夫妇二人不住朝着几人磕头,妇人泪眼婆娑,“多谢几位恩公,救我腹中孩儿性命,大恩大德,我们一家三口没齿难忘。”
    几人赶忙扶起夫妻二人,不好解释其中的因果,见她并无大碍,便进城去。
    熟料一进城,便瞧见先前那帮了老太太忙的小兵正受责罚,跪倒在地,身上绑着一根手指粗的绳子,不住受着鞭打。
    那施虐的人正是金陵新任太守,一日三次地搜刮民脂民膏,手段残暴,稍有不称意便大开杀戒。
    太守拔出刀,日头下亮晃晃地叫人心凉。一刀砍下,小兵的人头却并未落地,刀稳稳架在脖子上,不曾划出个口子。
    这情状怪异非常,几人想到这小兵十分良善,又念起刚刚消失的老太太。互相对过眼神,本就活不下去,干脆心一横,趁人不备一把夺过身旁侍卫的刀,直直朝那太守刺去。
    太守毙命,场面混乱,领头那个趁乱割断绳子,一把架起人躲往暗处。
    金陵便又动乱起来,权势交替,一时兴旺,一时衰竭,一滩浑水里果真搅出个乱世英杰。
    另一头,老妪归心似箭,日夜兼程,渝州城门终于映入眼帘。
    比起金陵,她说不清记忆里的渝州该是何面貌,好似渝州本该如此,青云细雨,城墙石板缝隙里长着青苔,糊着石灰的民宅沿着坡道高高低低建起,石桥横架在河道之上,河水一面混浊,一面清澈。
    人烟稀少,处处都是掩得严严实实的窗户房门,凄切得叫人生不出重逢的喜悦。
    老太太加快脚步,从北城门一路走到南城门,直穿过整个渝州城。
    渝州的南面,遍布山脉,山峰陡峭,连最擅采药的人亦不能开辟出行走的小径,只在外围活动。
    便有人知道那山峰最里头,矗立着蜀山,也只是听闻,不曾有多少人亲眼见过。
    昔年蜀山弟子得空,还时常改换衣衫到渝州饮酒闲逛。
    如今早没人记得,蜀山当年何等巍峨气派,远远望着只见云雾缭绕,若在外围山脉还能听见仙鹤灵鸟清鸣。
    日头好时,锁妖塔的塔尖宝珠闪耀,璀璨无比,震慑四方妖物,护得渝州数千年安宁。
    战乱纷起,渝州数次经历战乱,无数百姓希求蜀山庇护,成群结队穿过大山,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突破外围天险,登临蜀山,却只见一片残垣断壁。
    从前远望觉得高不可攀的锁妖塔,倒下后也不过是些碎瓦,那塔尖镶嵌的宝珠也消失不见。
    蜀山倒了,延续千年的蜀山派亦灭了门,从此便不曾再在世间听闻有人自称蜀山弟子。
    老妪日夜赶路,体力早已不支,为着那道相生咒耗光身上所有灵气,穿过天险时便有些力不从心,手被石头划出一道又一道口子,惨状叫人不忍直视。
    她仿佛感知不到痛楚,一次次摔落,又一次次打起精神攀爬,借着藤蔓的力把自己甩到悬崖那头。身下江水滚滚,寒气逼人,望一眼便能叫人吓破胆。
    费尽千心万苦,她总算越过层层障碍,到达蜀山登云梯下。
    万年钟乳石做的界碑随着大阵被破,碎得不成形,只有一块砖头大小的石头,还落在原处,其余的,不知是被风吹,还是雨水冲走,不见踪影。
    老妪脚踩上登云梯,先前被刻意忽视的痛楚忽然一齐袭来,连带着忘了许多年的痛楚潮水般涌来。
    她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石梯上,滚落到那块仅剩的界石边,鲜血滴落在石上,验证了她身上蜀山的印记。
    界石灵光闪烁,荒废数十年的护山大阵升起,蜀山再次隐入云雾里。
    远处的渝州百姓见着,只以为乌云深重,恐怕要再下雨,无人识得那是蜀山灵阵。
    远隔数万里,有一座青城山,山中亦有一青城派。
    门派至宝万象图忽然自黯淡处生出一点零星的微光,昭示着又一修真门派出世。
    距离万象图不远处,一人盘膝而坐。这一处微弱的光芒在图上并不显眼夺目,却叫他波澜不惊已数年的心生出涟漪。
    竟是蜀山,他以为蜀山亡得彻彻底底,不想竟有传承,一时不知心里该是喜或是悲。
    那点星光忽明忽暗,显然成不了气候,他施法从图上遮掩它亮起的痕迹,成全心里的那点怜悯。
    微微叹了一口气,男子陷入过往回忆,再度想起蜀山与青城间的恩怨纠葛。
    此间生灵众多,无论妖魔鬼怪或是凡人都可凭借天道许的法门修炼成仙。
    蜀山与青城俱是传承千年之久的修真大派,无论出生种族皆可拜师学艺,传扬道法。
    两派皆是名门正派,惩恶扬善,治病救人,却并不参与俗世纷争,多年间友好往来,数次联合各大门派击退妖魔入侵,共同维持修真界的安稳。
    不知从何时起,各大门派为壮大势力四处吸纳人加入,尤以蜀山与青城建派最久,声名最盛,加入的人最多。
    只可惜再大的门派,实力再出众的道君也拢不住分崩离析的人心。更何况修真界人越来越多,世间灵气供给却日渐消弱,洞天福地,灵脉灵植便成世间至珍至贵之物。
    蜀山和青城所有的宝藏足以供养数百个自身大小的门派,自然引人艳羡。彼此生出蚕食掉对方的妄念,随着世间灵气愈发枯竭便也不足为奇。
    那些小门派自然无法撼动这两座大山,反倒是蜀山与青城失和,牵连整个修真界与凡俗界血流成河,数百年不得安宁。
    男子便是自小在两派争夺的氛围中长大,他一直在门派里生活,日日听的都是蜀山如何险恶,如何殚精竭虑意图灭掉青城。
    直到他离开青城,四处游历,才知蜀山并非果真这般不堪,青城亦非那般清白。他觉得世间广大,孰是孰非并不重要,更生不出长老们对青城与蜀山只能非黑即白的执着,只好躲避在外。
    一日为青城弟子,便终生扯不开关系。
    蜀山灭亡,亦有他的手笔。
    过去掩藏身份,彼此假托名号,在画舫上开怀畅饮,比试剑法的种种场景再回首愈发不真切。
    男子不敢再想,极力回避那人的音容样貌,却不由自主望着万象图上那再次黯淡的蜀山,又开始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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