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
    阳光刺得眼皮发疼,问题是痛的不是只有眼睛。在被单底下试图伸开四肢,关节也痛得吱吱作响,昏沉不清的脑袋闹着想要继续睡,听觉里面捡到的两个字却在发出警鐘,阻止意识沉下去。眼皮重得要命,怎样也不肯往上抬。
    ──谁?谁喊我「学长」?毕泓杜?还是单薇丹?
    话又说回来,我究竟在哪里?我最后的记忆,不是应该在下着雨的午夜,怎么现在却是早上了──怎么──
    「……!」
    眼皮突然间听了话,视野全部都清晰起来,我看见的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陌生的墙壁跟天花板:墙是米白色,跟覆盖在窗户上头的窗帘同个色系;这个房间不太大,却很乾净整洁,好像平常没有人在用,只是借给别人当客房。我还躺在床上,一个人就站在我的旁边,留着短短的、柔顺的黑发,有双和气的眼睛,跟稚气未脱的面孔──我认得这个人。
    郭卫大学毕业之后没有继续念研究所,先去找工作。他跟他的恋人白夕宙仍然住在学校附近,虽然因为生活圈不同,我们很少见面,不过我还不至于忘记他们的脸。
    「希陵学长,你醒了吗?」
    白夕宙以俐落的动作从我的前额上方拿走某样温热的东西,数秒后又放了另一个湿凉而柔软的东西下来。触感告诉我那是什么:冰的毛巾捲。
    「呜……」
    「学长,你还是躺着吧,你烧还没退。」
    我?在发烧?
    白夕宙彷彿可以看穿我的思考一般,完全没有迟疑地就解答了我的困惑:「这里是我家。昨天晚上──应该说是今天凌晨──卫回来的时候,我去接他,在巷子底端的小公园看到你。那时候你一直咳嗽,我们担心你感冒了,不要让你继续淋雨比较好,就先带你回来。不好意思,卫已经出去上班了,他要我跟你说抱歉,没法等你醒来陪你多聊两句。」
    「没的事,反而是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没关係。」
    白夕宙只简简单单答了一句,替我换掉变热的毛巾,再递过来一杯水。他完全没有问我问题,倒让我感到坐立难安(虽然我是躺着的)。
    「那个……」
    「怎么了?」白夕宙转过来看我,停了大概两秒鐘,换上笑脸:「没事的,学长。」
    跟往常一样,每次我跟白夕宙见面,总觉得他那双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跟我们看到的不同。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一个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脑震盪病人,或许是那段时期的经歷,以及郭卫改变了他吧?总之,他在某些方面,抱着比我们更强的信心,我刚刚开始和艾理善交往的时候,郭卫不太看好,白夕宙却始终认为不会有问题。
    现在他也这样说,而且,不知怎地,这回我也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同意白夕宙的看法。
    「你觉得……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白夕宙点点头,整整齐齐、柔顺的黑色瀏海跟着微微晃动:「我们总有不愿意面对自己心情的时候。会觉得拉不下脸,或者羞耻,也可能是单纯的赌一口气。可是,就算我们把它推到角落里,转过头不去看,它还是存在。不是这样的吗?」
    「……你说的对。」
    根据过去这几天的经验,白夕宙毕竟是对的。
    我感到紧绷的肩膀肌肉放松下来,整个人沉回床铺里去,动也不能动。白夕宙又替我换了一次毛巾。我在他的注视下喝完第二杯水之后,他看着体温计,叹了一口气:「要是在平常,我会希望学长你可以去看病,不过今天应该是不行。」
    「不好意思……」
    「不,学长,你不用道歉。」
    「可是……」
    「这是卫说的。他早上出门前说『这完全不是魏希陵的问题,我等着那个大蠢蛋上门来道歉!』。」
    他说话的时候还装模作样地模仿郭卫的声音跟语气,令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口气没顺到,又变成咳嗽,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气管跟肺不断地压缩,整个身躯下意识地蜷起、缩紧,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与咳嗽声以外,什么都听不见。
    「希陵学长…‥!」
    我听见白夕宙的声音,却没有回答他的力气,药不在身边,即使白夕宙拍抚我的背想让我的呼吸顺畅点,效果都不大,我只能勉强试图调整呼吸,希望自己撑得过去。
    我知道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十成十是我自找的,谁叫我要在下着雨的深夜里什么都不带地走出屋外淋雨,但因为咳嗽跟发烧变得昏沉的脑袋当中,浮现的却不是后悔,而是艾理善的脸,跟他用混杂着不高兴的语气说「等一下你又开始咳嗽的话,我可不管你」。
    结果艾理善还是说对了,他太清楚我淋了雨没有赶快弄乾会落到什么下场,比我自己还了解。
    「阿……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艾理善的名字偏就在这时候衝口而出,可是我模模糊糊看见的他的影像,还是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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