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点血腥的梦醒时分
    107.7.722:15中华民国新北市.淡水
    一轮明月刚刚升起,白色的辉芒映照在淡水河面,静静凝视着这条北部大河注入台海。虽然已经逼近深夜,城市里小周末的喧闹仍然沿着堤岸顺着南风吹送,用蓬勃与繁华映衬着寧静温柔的锦绣山河。
    淡水的繁华已经如此持续了两百年,未曾间断。
    而有一些故事,也在其中静静地埋藏了七万多个日夜…
    沪尾砲台的歷史最远可以追溯到清代.嘉庆十三年,也就是遥远的西元1813。该砲台肩负着拱卫淡水河口、屏障淡水商港的重要海防任务。随着台湾海防地位渐重,逮及刘铭传担任巡抚时,沪尾砲台已经是全台最重要的防御工事之一。
    砲台坐落于河畔海拔,俯瞰着淡水港与出海口。被政府订为二级古蹟。而所倚傍的蓊鬱高地早已随着时间递嬗,从大清的堡垒后防变成了二战时日军的防空坑道、最后再变成了假日让市民畅快挥桿的高尔夫球场。
    然而今时今日的寧静与安详,怎样也无法掩盖歷史里曾经发生的血泪残酷。
    日军的坑道遗跡中,高尔夫球场的夜班保全郭金火正在例行巡逻。他一手提着登山用手电筒探照前方地面、一手则紧握着无线电。他打从心里不喜欢这个阴森地方。若不是为了那每个月30k的薪水,自己可是连一分鐘都不想待在这里。
    他一边数着自己的脚步分散心理的不安、替自己壮胆。一边查看每个转角是否有偷溜进来遮风避雨的街友或是无聊好事者。
    「哗啦啦啦啦──!」
    从后方突乎其来的碎石崩塌声将他整个人吓得跳起。
    他转过身,用强光往灰烟瀰漫处照去。僵硬地死盯着那摊从墙面坍下的碎石堆,良久都不敢移动。而泥屑飘散中,除了不远处的些许回声之外,一切又回归死寂。
    「没事没事……只是年久失修……。」陈金火深呼吸,喃喃自语。同时拍了拍自己剧烈震盪的胸口,企图安抚慌乱的心神。他拿起s腰带后方的水壶用力灌了几口水润喉。然后重新将手电筒照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陈金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胖大魁武的身躯撞上狭窄的坑道边缘。
    一个人影就出现在刚刚的洞口,正垂手呆立。而更令人惊惧的是那人头戴清军红缨帽、身穿钉甲号衣、腰配钢刀。前胸号衣两个弹孔,皮肤苍白、双目呆滞。前额还贴着一张符纸。
    一阵阴风从洞口吹来,残破的符纸无力飘落。惹得早已吓坏的警卫再次失声尖叫。歇斯底里的胖警卫一边鬼叫、一边衝前,举起登山用手电筒往那非人的前额大力挥下。那清军应声而倒,陈金火无暇细看,鬼叫着狂奔而出。
    留下的惨叫声还在隧道中回绕不断、久散不去。
    (这是哪里……?法夷退了吗?)
    (那混帐刁民没来由的就打了我的脸……!)
    他起身,努力从一片混乱中调整思绪。他记得,那是九月上旬某一日…
    *
    1884.10.8未时三刻大清福建台湾道.沙崙庄(註1)
    沪尾的大清守军用火炮轰击着企图从淡水河长驱直入的法军舰艇。邻近的沙崙驻军都听得到。祥字营的弟兄缩在隐蔽的战壕里面待命,几个把总(註2)各挺钢刀与同袍并肩。上个月才晋升千总的周廷麟也在其中。他指挥的祥字营必须担任预备队,用以阻截法军登陆。
    「等会号炮一响,弟兄们就跟我衝出去。」周廷麟揹着藤盾,在战壕中对着自己的同袍们说道:「所有人尽可能跟法夷贴身,要知道他们洋枪很厉害,面对面拚枪子没有胜算的。」
    弟兄们茫然点头,手中的藤牌与短刀不安的颤抖着。
    稍早前,法军放下约莫百馀陆战队员。挺着新式火銃大步登岸。岸上的守军纷纷开火,双方在沙崙庄沿岸激烈交战。火銃声此起彼落、然后便是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报!法夷先头部队已推上岸堡,腾字营、兴字营与沪尾土勇正勉强抵挡!」
    周廷麟听着探马不停来报的军情,只听得眉头直皱。他低头紧握着项上的玉珮,那是新婚妻子在月前亲手替他戴上的幸运符。他深呼吸,努力想用对娇妻的思念把不安驱散。
    「报!兴字营遭遇法舰砲火,伤亡惨重!」
    「报!沪尾土勇已经溃散!腾字营陷入苦战!」
    「大人,我们不上前帮忙吗?」护兵不安的问
    周廷麟拿出腰际的千里镜,从窥孔监控着法军的攻势。约莫五百步外,法军已经突破了腾字营的防区。法兰西侵略者势如破竹,见猎心喜,阵势稍乱,顿时露出了侧翼的空档。
    「机不可失,放!」
    号炮三响,两百名祥字营弟兄从隐蔽后发喊衝出,像猛虎般直扑法军侧翼。周廷麟身先士卒,举着藤盾与同袍快速衝锋。发觉异状的法军纷纷掉头开枪,短短五百步竟凶险异常,在乱枪中前头早已倒下十多名弟兄。
    「顶住!」周廷麟喊着,感受着藤盾传来的枪击震盪。
    身旁护兵前额中弹,侧身摔倒。周廷麟无暇看顾,只能继续衝前。直到藤盾撞上了法军的刺刀。
    周廷麟举盾猛架,另一手快速抽出腰间钢刀,往那惊慌的法军头脸就是一掠,削开了半边脸。刀势不停,反勾往他肋间又是一插。
    这位青年千总势若疯虎,衝入法军阵中连斩数人。他踹倒一个从旁衝上的敌人,正要挥刀了结时,却看见十步外一个法军士兵正对着他举起枪。
    回忆暂停在硝烟绽放的那一刻。坑道中,孤单的战士茫然的摸着自己胸口号衣的弹孔。周围血液早已乾涸、疼痛亦早已随着百年过去而消失无踪。他掏出胸前玉珮,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起身,踩着僵硬的步伐走出坑道。
    沐浴在月光下。周廷麟瞪大眼睛想要辨识周遭的一切。
    *
    同时,数百公尺外的山脚停车场。刚与客户谈完事的杨巧涵,正要回家。
    作为公司的一个小小的理财专员,跑业务总是最辛苦的一件事情。即便是在周末假日,只要经理一个命令、一通电话,她就得上车前往洽商。
    对此,她不是没有想过换工作,只是几年来总没踏实地想过其他出路,便这样子待上了好几年。待久了,也就渐渐随遇而安。
    她疲惫的轻拢瀏海,从包包中找着钥匙。
    「找这个吗?」突然出声的人吓了她一大跳。
    「阿,林先生?你怎么会……?」杨巧涵连忙打招呼,来者正是刚刚与她洽谈的客户。此时,晃着钥匙的林先生身边还多了两人。她感到些许的威胁,缓缓退后。
    「我有没有称讚过,你穿黑丝袜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吗?」林先生微笑,五官像头豺狼一样:「我们送你回家吧!」
    杨巧涵正欲呼救,两人早已上前将她制住。她想要拿包包中的防狼喷雾,却反被按在车窗上綑绑。短短几秒鐘的时间,她就被恶徒们拖上自己的白色yaris。在夜色中飞驶出停车场。
    「嘿嘿,这女人真不错。腰细腿长的……。」「快找个汽车旅馆吧!」
    恶徒们低俗的品头论足着,口里被塞了布团的杨巧涵只能像隻受惊的小鸟般啜泣颤抖。两个男人在后座按着她,让她完全没有任何求救机会。杨巧涵完全不敢想像等一下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白色的yaris绕过沪尾砲台外围,在妖异的月光下疾驶。
    「她会不会报案啊?」其中一人问,语气有些担忧。
    「怕什么,拍些照片不就得了?」禽兽一样的林先生转头低笑,对着巧涵恐吓道:「听到没有,小美人。如果不乖乖配合,我们一定会让你在公司出名的!」
    「欸!前面有人!」另一人连忙出言警告。
    林先生刚刚回头说话,竟没注意到路面上有人影经过。待同伴提醒时早已闪避不及,疾驶的车子轰然撞飞行人。寧静的山道上只剩下车灯与四条惊惧的灵魂。
    「怎么办……」其中一人问道:「他好像被撞死了欸……」
    「我下车去看看。」林先生咒骂着:「若必要时就把这女的留下,反正这是她的车。」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安全带大步下车。
    后座受制的杨巧涵只听得六神无主。现在除了被欺负蹂躪之外,还可能得背上撞死人的黑锅。思念及此,她忍不住痛哭。
    「救救我啊……谁来都好!」她在心里崩溃求告。
    下车的林先生用手机灯光照向前方。十步之外确实躺着一个呈大字型倒卧的人影。
    「喂!」林先生唤道,正暗自奇怪为什么眼前这个倒楣鬼竟然好像穿着cosplay的服装。凑近一看,竟然是穿着清代的盔甲。
    (什么人玩cosplay会扮演清兵的啊?有够没梗!)
    林先生心底咕噥着,想起几年前看过的电影《投名状》。
    (阿!这根本就是里头金城武的装扮嘛!对!一定是cos「姜午阳」!)
    正当胡思乱想之时,这个『午阳』坐起身,一脸呆滞歪着头望向他。
    「喂!有没有事啊?」林先生苦笑问:「哈囉?午阳?你在找大哥吗?」
    「兄台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这人根本就不是什么coser,他正是莫名其妙醒在两百年后的大清祥字营千总–周廷麟。周廷麟头昏脑胀,口乾舌燥。对于眼前这个陌生男人,他本能地感到厌恶。
    「欸!先说清楚,我不是开车撞你的哪个喔!驾驶车子的是个美眉,她不敢下车才让我来看情况的。你没事吧?啊?没事的话我们还赶时间,就要先走囉?不可以乱报案喔!」林先生连珠炮似问了一串,还戏謔的拍了拍他的头。
    周廷麟皱眉,不是很能听懂。他只觉得飢饿,而且昏沉。
    四目相交,林先生冷汗忽然从背心迸出。他知道这是猎物看到掠食者时的唯一反应。而下一秒,这个『午阳』就从地上朝他蹬起身──
    「哇啊啊啊啊啊……喔唔──荷……荷……」林先生的惊呼与垂死喘息让车上的两名同伙寒毛竖起。其中一人勉强壮胆戴上指虎、另一人也跟着手持弹簧刀快速下车。但眼前的景象就像噩梦情节。
    同伴林先生的颈子不自然的折起,颈部被划出一个巨大的裂口,就像可怕的莲蓬头一样洒出血雨。而妖异的清军正将嘴凑上痛饮。一双泛着青光的邪眼正死盯着他们。这两个恶徒双腿就像生了根,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死盯着同伴在剧烈抽搐中迅速乾瘪,然后像个空铝箔包一样被扔下。
    周廷麟用腐朽的铁衣抹脸,精神无比集中。即便现在已近深夜,他却惊讶的发现自己耳目一清二楚。
    他锐目穿透挡风玻璃、看见后座被绑缚的杨巧涵。
    儘管对一切都还感到惊异而困惑,但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清军人,他却没让正义感从胸臆中腐败。
    「刁民,法夷当前,竟强虏民女!岂有王法?」
    剩下两名恶徒面面相覷,看着周廷麟脚踏八双、缓步前趋。
    周廷麟皱眉,正要抽刀。但锈蚀的钢刀一时竟难以拔出。这个动作让两名恶徒立刻醒悟,持械一左一右衝上。左首那人闪身出拳,锋利的指虎划过周廷麟眼前;而右首那人则挺刀捅往肋间。
    但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周廷麟已经闪电出手。他鬼魅般矮身闪到两人后方,然后连刀带鞘猛力打歪了持刀者的脑袋,那人双眼暴凸,后脑杓凹陷,立刻瘫软跪地。而另一人则被周廷麟的快拳贯中,折起的身躯像是保龄球瓶一样弹飞,撞断了道旁的路灯、脊椎不自然的弯曲着,眼看也是活不成了。
    周廷麟冷哼一声,抓起递上那个脑壳凹陷的倒楣鬼、撕开喉咙就咬。温热的血液让他感到四肢舒畅、精神奕奕。他拋下吸乾的人体,走向路灯边。但一直到撕开这第三个傢伙的喉咙时,他才想起这样子畅饮人血好像是不太正常的事情。
    他强忍解渴的快感,拋下还在颤抖中的垂死恶徒。抹了抹嘴角,走到车边。
    目睹这一切的杨巧涵儘管无法出声,但还是在喉间用力地尖叫。
    (我到底有多倒楣啊!差点被强暴!还遇到鬼!)
    「姑娘休慌,无耻贼人悉已伏诛。」清军模样的非人沙哑开口。
    杨巧涵呜咽着浑身剧颤,不敢直视眼前的景象。但竟然这个『东西』会说话,就表示应该还是能讲道理的。念思及此,杨巧涵心下稍安。但她还是无法接受此时此刻的遭遇。
    毕竟谁能接受一个清朝殭尸正在替自己脚踝松绑啊!
    这个清军继续喃喃自语,不时出现『天下大乱、王法不彰』;『法夷当前,国事纷乱』等莫名其妙的词汇,只让杨巧涵觉得头痛欲裂。
    「谢谢……」当布团从口中被取出时,杨巧涵下意识地道谢。
    「客气了。」友善的妖怪微笑回礼:「今宇内不靖,姑娘深夜独行,实乃下下之策。」
    杨巧涵揉了揉眼睛,大力的拧了自己一下。眼前真的不是梦境,自己刚刚真的被一个清朝殭尸给救了。而且还被训话!更重要的是,这个傢伙长得跟金城武还竟然还有点神似!
    「你是什么人?」杨巧涵紧张地问,她刚刚差点脱口而出『你是什么鬼』。
    「敝姓周,名为廷麟,小字祥徵。福建道祥字营千总。」
    「我……我叫杨巧涵……」杨巧涵一脸呆滞,很确定自己真的遇到鬼了。
    「姑娘见我,何故如此不安?」周廷麟皱眉,温言相询。
    「你干嘛不照一下镜子。」杨巧涵扶额反问。
    两百年的语言隔阂,让杨巧涵尝试了几次才完成沟通。
    周廷麟从善如流,接过杨巧涵手中的化妆镜,定神一看。
    镜中一双泛着青光的锐目错愕回望、惨白的肤色,让自己看起来似鬼非人。
    「见鬼!」周廷麟惊呼,手一松,小镜落在地上砸了粉碎。
    而这个刚刚杀人不眨眼的大清千总便被自己给吓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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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1)1884年-为中法战争期间。清廷与法国因为越南问题而开战。其中基隆一度遭到法军入侵,此事件当时被记载为「西仔反」,意为西方蛮夷作乱。有赖当地守军英勇抵抗,瓦解法军登陆意图。而后来清廷为息事寧人,在军事胜利的状况下同意了法方的要求,切断越南宗藩关係。
    (註2)把总、千总–清代军制名称,为基层军官。地位近似于现今的士官与中阶军官。管理营级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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