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需要一个更加明智的主宰。”
    白狼河已经彻底被春色浸染,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鸟兽从冬眠中醒来,进入了发情期,空气中漂浮着暧昧的绒絮和毳毛。
    阿棘的话越来越多了,慕容迦叶的话却越来越少了,隐居山林的日子固然快乐,可却某些时刻,难免觉得这里实在太荒凉,只有他和独眼狼王一户活人守在空寂的山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空虚。
    慕容迦叶拒绝和阿棘一起去白狼镇卖皮货和采购,印着她画像的赏金令遍布整个镇子,附近的赏金猎人和江湖势力都垂涎于那份不菲的报酬,稍有不慎,便会被抓回敕勒川。
    阿棘每次都快去快回,生怕会让慕容迦叶落单太久,当然,他和她离开的每时每刻,都分外煎熬,如果不是十分必要,他也不轻易下山。
    慕容迦叶笑话他像一个没断奶找妈妈的孩子,他却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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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里的东西都玩腻了,慕容迦叶愈加百无聊赖,嚷嚷着阿棘给她打一张长弓,打鸟狩猎解解闷,阿棘抢过慕容迦叶的马鞭,飞身上马,他垂下鞭子,眼睛里仿佛放出星子:“我带你去个地方。”
    慕容迦叶拉住鞭子另一头,跨上马背:“你要干嘛?”
    “到了你就知道了。”
    三五里的脚程,那是一个村落,宛如世外桃源,袅袅的炊烟从低矮的马架子房里升起,慕容迦叶雀跃着,惊叫着:“我以为白狼山只有你一个人活人!”
    阿棘轻轻捂住慕容迦叶的嘴:“嘘,你这样会惊扰山神。”
    慕容迦叶看向村口,那里聚集着一群人,站成整齐的队伍,弓腰长揖,看向远方,手执燃烧的栗树枝,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阿棘告诉她,这是在朝拜白狼山神,祈祷她的庇佑,希望这一年物阜民丰,赐给村民多种多样的猎物,供他们享用禽兽美味和穿着结实保暖的禽兽皮毛。
    白狼山神被村民视作整个白狼山的主宰,山、石、土地、树木、水等均属其所有,据说如果触犯了它,就会致病,全身发痛,必须用鸡、羊或猪献祭。
    慕容迦叶神色一凛,凝重地望着她们,没错,是纯然的她们,放眼望去,没有一个男人,她从来不信神明,可看着她们虔诚的仪式,不禁心生敬畏。
    这里是寡妇村,没有一个男丁,如今只剩三十几户人口,妇孺老小的丈夫和父兄都死在了嵬然苏合军发动的那场屠杀中,幸得莫昆老伯庇护,她们才得以终余年。
    阿棘向她解释道:“这些人都是西凉人,来自遥远的山村,被嵬然苏合军屠杀,逃亡到了这里。”
    慕容迦叶呆滞地看着他,无言以对,终于听出她们口中的咒语是西凉话。
    “你不总是觉得寂寞吗?我想着带你来这里看看,她们人都很好的,”阿棘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他笑着回头,“这是个秘密,观音奴,要保守秘密,保护她们。”
    他做这个决定很久了,起初他认为慕容迦叶是正统的嵬然人,立场必然倾向于苏合军,可久而久之,深入了解,他便觉得,她并非如此,她的胸怀广阔,眼界极高,对于当今天下政局的谈论,常常让阿棘自愧不如——流血的征伐常常造下累累的杀孽,人们常常觉得无辜性命的牺牲不可避免,慕容迦叶却说不然,向他扬言,若她做天下之主,定会想办法让所有放下屠刀,流最少得血,完成统一,没有割据,没有分裂,让普天之下的人,都被阳光照耀,正因为这番话,他才敢带着她来到这里。
    阿棘拉着慕容迦叶走到队伍后面,两人望向远山,捡起栗树枝,也朝拜起来。
    慕容迦叶低着头,偷偷觑着她们的面容,有人肢体残缺,有人面色灰败,她们衣衫褴褛,依偎在一处,她呼吸为之一滞,嵬然近几年大肆扩张,攻城略地,从关外打到了中原,与西凉对峙,和南朝结仇,一时间令天下侧目,当然也让不少外族人,流离失所。
    “我和干爹救了她们,隔三差五就回来替她们干些重活,”阿棘轻轻声道,“打仗是男人的事情,为什么要牵连这些无辜的女子?”
    慕容迦叶强忍住眼眶中的热泪:“不,不只是男人的事情。”她的胸中鼓胀出一种特别的情怀,这脚下山河,这眼前民生,一草一木,一家一国,不可能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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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棘拉着慕容迦叶来到一处,二人跨过篱笆墙,石桌外面,坐着一个老妪和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老妪拄着拐杖,笑着朝两人走过来,那小姑娘雀跃着飞到阿棘身前:“你来了!钮赫哥哥。”
    慕容迦叶听不懂,只有微笑,阿棘:“萨吉阿婆,这是我的恋人,她不会说话。”阿棘看着慕容迦叶,做出一个封口状,慕容迦叶立马会意,闭着嘴,朝祖孙二人示意。
    萨吉阿婆已经有七十五岁高龄,两国交战之后,只有她和自己最小的孙女舍图瑟活了下来,进了白狼山以后,和全村女人团结在一处,日子过得也还算不孤苦,她们和莫昆老伯的亡妻是远亲,所以受到了父子二人格外的照顾,感情也更为亲密。
    阿棘连忙替母子俩把水打满,还到院子里给她们劈起柴来,舍图瑟在一旁绕来绕去,拿帕子给他擦汗:“钮赫大哥,辛苦你了!你怎么好久都没来看我了?”
    阿棘笑着避开她的手,自己用袖子擦着汗:“我现在有了新名字,朵儿。”
    舍图瑟撅起嘴,看向一旁愣住的慕容迦叶:“新名字,你好端端改名字干嘛?”
    慕容迦叶不敢说话,只好露出一个假笑,过了一会儿,便没趣地走开了,她一个人躲到山后,坐在一块石头上,叼着树枝,心中感慨万千。
    这几个月来的肆意玩乐,仿佛掏空了自己的心神和斗志,慕容迦叶觉得从前在毡帐中做贵女的日子实在拘束,本以为在渺无人烟的白狼河里找到了自由,可过度放空的自由又让她陷入无可奈何的新的迷茫之中。
    在她锦衣玉食,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时,这天下风起云涌,有嵬然将士浴血,有西凉民众丧生,她空有家世和胆识,却因为女子的身份毫无用武之地。
    嵬然的军政糟乱不堪,敕勒川的贵族浑然不觉,歌舞升平,不知道边镇的军情被腐败的门阀隐瞒。长此以往,势必会造成国库的亏空,一场意想不到的危机正在悄然酝酿,这是慕容迦叶的判断,她心生忧虑,看到这小部落的满目疮痍,又不禁大发悲悯。
    她是能做些什么的,那些仗着贵族和男子身份的混蛋,正在搞垮嵬然,或许这天下,需要一个更明智的主宰。
    慕容迦叶坐立难安,拔出腰间匕首,一面在掌心把玩舞动,一面暴走思索着这一切。
    慕容迦叶仍然沉浸在战争与民生的沉重思索之中:“你去找那个什么舍图瑟姑娘去吧,别来烦老娘。”
    阿棘心中分外喜悦,直率地问道:“你吃醋了?”他擦了擦汗,气喘吁吁地坐在慕容迦叶身边。
    慕容迦叶没理他,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所以你既会嵬然话,又会西凉话,所以你是哪里人?”
    阿棘以为她要自己在西凉和嵬然之间做出选择,还以为她在吃自己的飞醋:“我是他大哥,他爹死之前,把她和她母亲托付给了我和我干爹。”
    慕容迦叶愤怒地盯着他,给了他一个重重的凿栗:“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大哥!”
    阿棘捂住头:“我年纪应该比你小的,你不应该叫我大哥的。”
    慕容迦叶气得站起身来:“我和你没法说。”
    阿棘高声辩解:“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不喜欢舍图瑟。”
    慕容迦叶愣在原地,这是阿棘第一次对她说情话:“你说什么?”
    她怎么会没有听清,只是还想再听一遍,太多人对她说过这句话,可她总觉得眼前这个白发白皮肤的少年,说话的眼神那么清澈,虔诚得让人不容拒绝。
    这一次,阿棘的声音变得低弱,仿佛被她盯得没了底气:“我只喜欢你。”
    慕容迦叶如梦初醒,却看见阿棘的背后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正在爬过来:“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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