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学这段时间总是忙到连轴转,即使下了课,依旧有一堆事情等着处理。
    易郁没办法,只能和其他老师调课,凑出一个空闲的下午回诗城复查拆线。
    线头扯着皮肉,一点点往外拽,虽说打了麻药,可神经还是一阵阵泛疼。
    结束时易郁反应都慢了半拍,好一会才听清医生在说什么。
    “回去以后记得按时换药,不要沾水,注意饮食。”
    镜子里,额角的伤痕好像茎叶脉络,易郁试图拿碎发挡一挡,却盖不住那青紫的颜色。
    “……会留疤吗医生?”
    “怕毁容?”
    “不是,我怕吓到我爱人。”
    医生闻言瞥了眼易郁,继续写病历,“每个人体质不同,这说不准,你平时多注意,等伤口结痂了涂些淡化疤痕的药,恢复效果会好一点。”
    从药房取好药,易郁徘徊在一楼大厅,远处电梯门刚好开了,他攥紧袋子,眼看人陆陆续续出来,却依旧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这时最后一个人从电梯出来,抬头看到易郁时不由一愣,“易郁?”
    “贺以谦?”
    “你是来……”贺以谦走上前,瞥见易郁的药盒,“复查的?”
    易郁顿了顿,点头。
    “哦,我刚去见了易秤衡,托你妈妈的照顾,他现在脑子很清醒,你要上去看看吗?”贺以谦笑道,“他还挺惦记你的。”
    易郁视线穿过人群,看向那敞开的电梯门,在电梯门缓缓合上时,他别开脸,道:“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外头日暮西垂,排了太久队,估计到家要叁更半夜了。
    “我先走了,回去晚了易殊要担心。”
    就在易郁转身时,背后传来贺以谦低低的笑,“我真是很讨厌你们两个下意识表现出来的关心,像在炫耀你们的感情,以此讽刺我的一无所有。”
    易郁回过头,见贺以谦的笑意收敛,原本淡漠的眼神渐渐变成不甘,一时哑然。
    “……你想多了。”
    “是啊,我是想多了,我也知道这种想法很小人。”贺以谦自嘲道,“可是我控制不住,易郁,我实在嫉妒你,也实在不服。”
    “就像以前读书的时候,有人质问我,我付出的努力不比你少,凭什么你的名次永远在我之上?”
    “易郁,现在我也很想问你一句,凭什么?”
    “我比你爱得久,比你等得长,付出的不比你少,凭什么,你可以得到易殊,而岑寂要永远离开我?!”
    “凭什么,易郁,你到底凭什么?!”
    过路的人纷纷侧目,贺以谦提起易郁衣领,似乎下一瞬就要一拳挥上来。
    但是易郁没有从贺以谦眼里看到愤怒,甚至也没有嫉妒,只是……难过。
    很难过。
    “你之前不是问我,易殊自尽,是对不起自己,而我毫无道德感,为什么非要走极端?”
    “因为……我不想对不起她。”
    易郁顿了顿,道:“如果真的有回到某个时间节点的机会,我最不敢选的,是初见。”
    “我那会想看易殊抛弃原则的样子,她为了我背负的每一个罪名,都会让我感到满足。”
    “可当我真的爱上她,她为了我背负的每一个罪名,都会让我感到愧疚。”
    “我做不到杀了易秤衡后,还坦然去牵她的手,做不到以爱情的名义,让她再背上一个与杀人犯狼狈为奸的罪名。”
    “所以,再给我一次回到初见的机会,我宁愿放弃一切。”
    易郁直视贺以谦,平静地说:“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真的是爱岑寂,放下你的自我感动,多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
    “如果她愿意和你在一起,就保护好她。如果她不愿意和你在一起……放过她,尊重她。”
    易郁掰开贺以谦的手,“她没有错,毕竟这个社会,在感情上,总是我们承担的少,她们遭受的多。”
    回到荆城时,已经晚上十二点。
    在一片黑暗里,有一个窗格亮堂堂的。
    易郁打开门,见易殊整个人缩在沙发一角,抱着枕头打瞌睡,窸窣的响声又立刻把她惊醒,睡眼迷蒙地看着易郁。
    “不是叫姐姐别等我吗?”
    易郁到沙发边,手臂绕过易殊膝弯,将人打横抱起,易殊下意识揽过易郁脖子,凑的近了,能清楚看到他额头的伤痕。
    “拆线了?”
    “嗯。”
    “疼吗?”
    易郁想了想,笑道:“有点,但是我没哭没叫,姐姐要奖励一下吗?”
    见易殊低着头不说话,易郁便继续往卧室去。
    回到卧室,易郁将易殊放下,但易殊还是搂着他脖子,不肯撒手。
    “姐姐?”
    易殊仰头,看着易郁的眼睛,在易郁唇上轻轻一碰,又揉了揉他头发,“给你的奖励。”
    这一吻让易郁定在原地,易殊挥了挥手,叫他名字,也不见他有反应。
    然而下一瞬,一个热烈的拥抱扑了过来,把易殊实实地压在床上。
    推也推不开,易殊无奈笑道:“很晚了,赶紧收拾好上床睡觉,你明天不是早班吗?”
    “再奖励一次。”
    又耍赖。
    易殊略一思索,“那你现在去洗漱,十二点半前上床睡觉,我就再奖励一次。”
    “真的?”
    “嗯。”
    易郁倏地坐起身,笑道:“那我去了,姐姐要说话算话!”
    “知道了,谁像你啊。”
    由于伤口不能沾水,易郁洗得很小心,也很急,生怕错过了时间。
    水一关,裹上浴衣,就匆匆忙忙跑出去。
    “姐姐!我……”
    一开门,看到床上的人,易郁立刻噤了声。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摊开被子盖过易殊肩膀,又趴在床头,把易殊碎发拨到一边,食指抵着她的脸颊,小声埋怨,“说话不算话。”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浅浅呼吸声。
    盯着看了一会,易郁起身关掉大灯,只开了盏小橘灯。
    暖光色的柔光映照着易殊温和的面容,心之所至,易郁俯下身,在易殊唇上碰了下,“晚安。”
    时间在每一个早安、午安、晚安中逐渐流逝,固定的问候像是一支定心剂,易殊不再担心哪一天会突然找不到易郁,不再担心他会突然离开。
    最有力的说服,是行动,以及时间。
    到了第二年叁月中旬,易郁拿上学生送的硬币,和易殊回到临川一中,去看望他的第一届学生。
    阳春叁月,校园的樱花再次盛放,花瓣与心愿卡一起,随风飘扬。
    学生或在林荫小道上奔跑嬉戏,或是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然后等老师大喊集合,便一起走到镜头前,露出拘谨又青涩的笑容。
    而易郁被他的学生团团围住,一起在最大的樱花树下,拍了张不正式的毕业照。
    说来也奇怪,当年易郁还是高中生时,却怎么也不像高中生,现在长大了,却反而有了少年气。
    如果让当年的同学看到,估计都会怀疑易郁身体被其他灵魂占据。
    易殊实在好奇,随机逮到一个学生,悄悄问:“你们为什么那么喜欢易郁?因为他请你们吃东西,让你们看电影?”
    “学姐,易老师说了,那不叫看电影,是文学鉴赏。”学生一脸认真地纠正她。
    “……好,文学鉴赏。”
    难怪去教语文,在文字游戏上面,易郁确实深得其要领。
    “其实易老师挑的电影,很多我们也不太感兴趣。”
    “不过无所谓啦,我们想他,不是因为他给的东西有多好,而是因为,那半年里,只有他站在我们的角度,为我们考虑过。”
    “他不会怪我们在课上打瞌睡,不会区别看待我们,不会指责我们连最简单的题目都做不出来。”
    “我们很想念那段,被当成人的日子。”
    晚霞铺满天时,易殊和易郁离开了学校。
    在返回荆城的高铁上,易郁打开学生送的礼盒,里头是一个个用纸折的爱心。
    易殊突然想到了当年他们送给方怜木的纸飞机,笑道:“要不要打开来看看,说不定里面写了东西呢。”
    “他们生怕我不打开。”易郁递给易殊一张A4纸,上面用马克笔写了巨大的叁个字——记得拆!
    易殊笑了,把纸还给易郁,看着他,道:“易郁。”
    “嗯?”
    “你不像在教他们,你像在拯救当年那个,不被重视的自己。”易殊顿了顿,又道,“你是因为青春太过痛苦,才选择做老师的吗?”
    “一开始是。”易郁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看向易殊,笑道:“但是让我坚持下来,是另一个原因。”
    “什么?”
    “以后告诉你。”
    “……”
    夏去秋来,易郁收到了贺以谦发来的消息。
    【易秤衡要行刑了,你真的不来看一眼吗?】
    手机那头,贺以谦看着“对方正在输入中”出现了又消失,最后再没反应。
    “没想到临死前,竟然是你来看我。”
    贺以谦收起手机,淡淡道:“毕竟我费劲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这一天,不来看看怎么行?”
    “你以为你赢了吗?”易秤衡嗤笑道,“你伯父今天可以为了利益供出我,明天难道不会为了利益把刀对准你吗?贺以谦,你最后只会落得和我一个下场!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贺以谦垂下眼眸,指尖轻叩桌面,最后抬头笑道:“至少,你看不到那一天。”
    “你要是没什么别的话我就先走了,我还赶着去见我父亲最后一面。”
    听到“父亲”,易秤衡明显愣了下,贺以谦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悠悠道:“哦,忘了和你说了,我有劝易郁来看你,不过他给我的回复是……”
    “是什么?”
    “你猜呢?”
    背后传来易秤衡的怒吼,贺以谦扬起笑,阔步离开。
    出了监狱,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贺鸣要行刑了,你真的不来看一眼吗?】
    贺以谦看着信息,打了几个字,删删减减,最后直接关了机。
    他抬头望了眼天,不紧不慢往前走。
    他并不清楚前方通向何处,反正也无所谓,去哪里,都无所谓。
    雨越来越大,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站在桥上,望向波浪翻滚的江河,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以谦。”
    一把伞撑在头顶,挡住了风雨,贺以谦一时僵住,良久,又听到熟悉的声音对他说:“不要难过,你还有家。”
    恍惚间,一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那会也是这样烂的天气,岑寂撑着伞替他挡住了风雨,然后递给他一颗糖,问:“愿意跟我回家吗?”
    十年后,贺以谦盯着岑寂手心里的糖,又听到岑寂问他:“愿意跟我回家吗?”
    那一刻,眼泪和雨水混杂在一起,贺以谦抱住岑寂,像十年前那样,无助地哭了很久很久。
    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易殊逐渐睁开眼,可眼前空荡荡的,一摸,枕头冰凉。
    她有些不安地坐起来,环顾四周,见床头柜上放了一封信。
    易殊:
    半夜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事,突然想到,自那封绝笔信后,我一直没郑重地对你说一声,我爱你。
    想过很多种方式告诉你,最后还是决定写下来,希望新的书信,能覆盖过去的痛苦,能抚平你长久以来的不安与后怕。
    在遇到你之前,我对周遭的一切只有一种感情——恨,恨使我痛苦,又支撑我活下去,我要亲眼看到我恨的人万劫不复。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我才发现,易秤衡的死亡并不会给我带来新生,只会带我走向灭亡。
    这么多年,恨意像我的拐杖,支撑我走下去,易秤衡死了,我的拐杖也被抽走,我走不下去了。
    如果我的青春里没有你,我想,我真的走不下去。
    我永远忘不了月光下你坚定的眼神,黑暗里你温暖的拥抱,还有你看向我时,浅浅的笑容。
    因为你的出现,我对世界不是单一的恨,我突然能感受到一点爱。
    爱成了新的拐杖,支撑我走下去。
    但经历了那场九死一生,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爱不是拐杖,爱是力量。
    它内化于心,给了我站起来的力量,以及走下去的勇气。
    易殊,从前是我爱你,我只爱你。
    现在,我还爱俗世的一草一木,爱学生的欢声笑语,也爱我自己。
    我爱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而在所有美好里,我最爱你。
    纸短情长,吻你万千
    爱你的易郁
    End
    太晚了熬不动……后记番外什么的天亮再说!
    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是概括起来只有四个字: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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