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婚事一过,我突然变得无动于衷。
    本就空旷的花园洋房,如今剩我一人,绝望会在我的梦里窃窃私语……
    我,夜不成眠。
    叮铃!叮铃!叮铃!────
    清脆的闹鐘声惊醒我梦,睡眼迷濛的看着闹鐘上的指针,仍是深夜。
    我没有梦想、没有希望,却有着数不完的噩梦……
    自幼,我便有着奇特的天赋。梦中所见,总会以另一种形式,在现实中成真。记忆中,有次我梦到被一隻黑狗猛追不放,母亲为了保护我,被黑狗咬伤了小腿。第二天,我与母亲出门时,她却被一辆黑色的机车撞断了腿!
    梦如魘,眠不祥也。所以我害怕做梦。
    「小靖,不要胡思乱想,梦不全然是可怕的。」母亲波浪捲的亚麻长发,散发出薰衣草的花香;身上穿的是鹅黄色蕾丝洋装,她总是温婉可人。
    那时,我们还住在市郊的花园洋房,就像西洋童话里的场景。辽阔的落地窗,外面是无尽的草原,那有僕人细心放牧的七隻绵羊。
    母亲时常扶在窗边,平静的眺望远方,微笑着说:「虽然无法离开,但至少,心是自由的……」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们其实比那些羊还不如。我们只是华丽鸟笼里的金丝雀,我们都是那个人的禁臠。
    他总是用全天下最温柔的理由,对我们做出最惨忍的事。
    母亲选择三缄其口,也劝我试着像她一样,在梦里找寄託。她患有先天的睡眠失忆症,她总说自己的梦境极美……无奈自己却想不起内容,只残馀心头的一丝甜意。
    但母亲并不苦恼,因为她自知,那一切,终究是梦幻泡影。
    我年幼无知,从没想过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像《牡丹亭》里的太守千金,寻梦离魂、弃我而去。
    ★★★
    高中时期,或许是因为非人环伺,我的天赋竟逐渐落漆。恶梦不再成真,而周围不时都能听到同学们光怪陆离的体验与超能力。
    我暗自庆幸,终于能安心的睡个好觉了。
    好景不常,就在毕业旅行的前夕,当我与死党李宣泽,走进那家超商的那一刻,恶梦已然悄悄再临──
    当晚,我们潜入小镇深处荒废多年的花园,夜游那座鬼气森森,有着少女雕像的池塘;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探险无所获,肚子倒是饿扁了。于是,便想说去买个微波的便当来荼毒自己的肠胃。
    那是一间坐落于小巷里的便利商店,装潢明亮整洁,但却看不出是属于哪家连锁企业的品牌?
    叮咚!玻璃门自动滑开,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欢迎光临,希望商店让您美梦成真!」
    我不禁与阿泽对看一眼,这家店有些古怪!可李宣泽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微微一笑后,竟无动于衷的走了进去。
    关于那晚在店里发生的事,我已不愿回想。那些不快的事,何不付诸流水?
    总之,我那晚在店里重获了梦境成真的能力。比起童年,如今的梦境与现实已近乎完全吻合;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预知梦。
    ★★★
    想当年父亲经商有成,长年奔波在外;我与母亲被豢养在富丽典雅的花园洋房里。有管家与女僕尽心服侍,而我的学业则请家庭教师单独授课。到了我差不多该读国中的年纪,家里来了一个身穿玄衣的男大生,负责教我数理科目。
    「有的非人四处游荡、有的活人形跡似鬼;那是因为,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了。」玄衣老师没来由的如此说。我正解题解到一半,好奇的抬头望向他。
    老师长的很好看,活脱脱是电视里走出来的明星。我不懂,像他怎么帅的人,为何不去闯荡演艺界呢?
    「老师,你说什么?」我猜不出他话里的用意。
    「小靖,你有愿望吗?」老师问。
    我已然懂事,深知衣食无忧背后的代价,我说:「我希望我妈的病能好起来,也希望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所以说,你有两个愿望。」
    「嗯。」我在想,他接下来应该会说一些:知识就是力量、信念能改变命运的罐头励句等等。不过他却问:「儘管付出代价,你也愿意?」
    我考虑了一下。「那得看是什么代价,我是否负担的起。」
    「代价当然是你所拥有,总不至于要了你的命。」老师面带微笑,似乎认为我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如果是这样,那我愿意交换。」我无比痛恨这牢笼里的生活;母亲能忘,但我却不能释怀……
    「好啊!如果有一天,你的愿望实现了,可别忘了老师喔!我叫阿若。」
    隔日,玄衣老师不辞而别。
    不久后,便传来父亲经商失利的消息,还欠下了巨额的债务,就算是卖掉花园洋房,也填不满的大坑。因此,我们举家搬出了花园洋房,委身在城市里破败的老旧公寓。父亲投靠车行,以开计程车维生;而我正好升上高中,前往那所人与非人共处的学校就读。
    第一个愿望,实现了!
    可是、母亲呢?她好像没有和我们一起搬到公寓。可能是因为父亲破產,再也无力供养她了;于是,劳燕分飞?
    我趁着暑假偷偷的溜回那栋花园洋房,大门上贴着法院拍卖的封条,早就人去楼空了。但母亲依然住在里面,说是留下来处理法拍的事宜;我时常趁着爸爸加班未归,去找母亲小住。
    直到半年后的一次连假,我又往那里跑;但却在大门外,碰上了一名老妇人和一个道士。
    那老妇人头戴斗笠,身穿褪色的暗色套装;她以一柄花色的伞当拐杖,表情哀戚的望着眼前的洋房。道士手拿招魂幡,像是在做法,口中唸的,却是母亲的名字:「李怜依。」
    我错愕的愣在原地,难道……母亲想不开了?
    那老妇人发现了我,缓缓朝我走来,问:「阿弟,你是不是怜依的囝仔?」
    「我、我妈妈怎么了?」
    老妇人瞬间确定了我的身分,叹了口气说:「你妈妈怜依前几天託梦给我,叫我过来牵魂,替她举行冥婚。」
    我开始有些错乱,怒道:「你在乱讲什么!我妈明明好好的,託什么梦?弄什么冥婚?」
    「你妈妈都死了好几年……喔!原来……」老妇人像是突然有所领悟,耐心解释道:「我是平妹姨婆,是你妈妈的远房亲戚。你妈妈从小和我女儿很要好,后来我女儿离开家乡,你妈妈说要去帮我找她,可也是一去就没了消息。后来,她写了封信,说是在城里遇到一个男人,两人已经结婚,并且还怀了儿子,要我别再为她担心。」
    「之后我才知道,怜依成了某富商的情妇,后来因为想不开,自杀了。」平妹姨婆红了眼眶。「我们家族的血统,多少都能看得到鬼;可能是你妈妈不忍心拋下你,所以一直陪在你身边。」
    所以说!这些年,和我相伴的母亲,其实早已是非人?
    我终于知道了,为何母亲素来足不出户、为何她总是逃避父亲;而父亲总是将我锁在房门外,在我的视线之外,对母亲吵闹施暴。
    我问姨婆:「那我妈呢?她去哪了?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佈满皱纹的手轻拍着我的肩,姨婆说:「你妈妈说,终于找到了自己当年的爱人,所以要离开了。」
    姨婆叹了口气。「我们家族的女孩命中带煞,我女儿晴玥和你妈妈都是情路坎坷,唉!就连我也……」
    母亲终于还是想起了她的梦,奔向属于她的初恋。她的病好起来了,不会再失忆了──
    第二个愿望,实现了!
    我满脑子都是玄衣老师说过的话,还有他那双无瑕含笑的眼睛。平妹姨婆还在自顾自的说着,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她口中的女儿晴玥;其实,就是李宣泽的母亲。
    此后几年,姨婆一直暗中接济我的生活,而在她过世后,还留给我一大笔的遗產;我想不透,一个深居乡村的老妇人,怎会有如此庞大的积蓄?
    我还清了父亲的债务,还将那座花园洋房买了回来,那是我唯一能垂钓童年的地方;我在洋房与公寓间两地奔走,过着浪子般的离散岁月。我依然做着那些虚无飘渺的梦,但随着年岁渐长,预知的力量已不復存;只是许多过往的人事物,不时前来叨扰。
    日出之前,我又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我回到了那所人与非人共处的高中。独自走出校门,我突然触电般的停下脚步……
    我回过头,正好看见李宣泽一脸不开心的朝着我走过来;而他的身旁,还跟着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
    『糟糕!我现在才想起,今天跟阿泽约好,下课一起去溪边玩水的。』
    阿靖……我等你、好久了……
    旅人说了,这叫──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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