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了吗?就是刚才那个!」
    「那个姚医师吗?看外表蛮有气质的,想不到是这种人。」
    「狐狸精勾引人家老公不成,还乱搞人家检体,噁心、不要脸!」
    「贱女人就是这样,搞不好她自己才有爱滋病!呵呵!」
    「最讨厌这种自认为很有魅力勾引别人老公的!现在不就被记申诫、fire出局,out!gameover活该啦!」
    gameover?不也是她自己曾说过的话?
    厕所里的窃窃私语,在她一踏进之后马上噤住了声音。飘过来的鄙视眼光,却一路跟随她上完厕所,直到洗完手出去。
    这样的状况自八卦周刊将她和杜鑫评的照片刊登出来后,就断续偶尔会发生,而申诫公告一出,尤其变本加厉。也许等他离婚的消息再传出,她甚至还可能成为成眾矢之的。
    那就这样吧!甚么样的流言蜚语听过就让它像从耳边飘过的风,只要脸皮厚一些、再厚一些,就提醒自己别太过在意,也是她好不容易领悟的生存之道。
    上午看完最后一节门诊,就剩下午最后查房,住院病人转手交班给其他主治医师即可。期望今天病人不要发生甚么样的突发状况,能够安然渡过到下班时间,行李也整理得差不多,明天回到老家之后,便能好好歇口气。
    感谢耳鼻喉科的同事,这段时间没有白目的人刻意在她面前提起任何尷尬的事,听说还特地订了个蛋糕,准备替她饯别送行。有些不知情的可爱患者,频频问着她离职之后要到哪里高就,想跟着她转院就医,便让姚典娜倍觉暖心。
    这世界上雪中送炭的人,毕竟还是比落井下石的人多着哪!
    趁着中午看完诊的空档,姚典娜到经典咖啡点了最后一杯甜死人不偿命的焦糖玛奇朵,心里倒也平静。
    那甜中带着微苦的滋味,犹如脑海里细数的残影。从最初生命伦理课的辩论、生理解剖课的挑衅、自修教室里的让位和买药、走廊上的告白、初夜的羞涩、实习的共患难、同居的甜腻、卵巢手术的煎熬、遭遇流產的心痛、出国留学的相思、收到他结婚讯息的错愕、回国重逢的刻意避嫌、泰国医学会的纠缠……
    翻搅的画面不断闪过,像是看着和自己无关的一场电影,涌上的是不知从何而起的酸楚,却一点儿也不想流泪。痛觉溶成沁凉的涓滴愁思隐入心海,回忆便像是在那星光灿烂的海边,从指缝慢慢洩漏、飘散的沙尘。
    终会云淡风轻的,总有一天。
    「雅寧跟我说你可能会在这里。」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姚典那回头望过便立即站起身。
    「王教授!」
    妇產科的王教授一副老绅士样,就连人在医院之外,也是同样温文尔雅的气息。坐到了姚典娜对面的位置,便直接了当地问,「还没想好离职要去哪里吗?」
    「嗯,我想我还是先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姚典娜訕然地笑着。
    「我本来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去,南部那边偏乡真的很缺人啊!」
    迟疑了半晌,姚典娜才放低了声音,无奈地回应:「我都怀疑我自己是不是还有当医师的资格,又是小三狐狸精的緋闻,又是被医学中心记了申诫,呵呵!去哪里也大概只会给王教授添麻烦吧?」
    王教授却瞇起眼睛笑了起来:「哎呀!每个人年轻的时候总是会做出许多让自己觉得后悔的事,如果从来都没有做过甚么蠢事,那就不叫青春了啊!青春就是青涩,像春天刚长出来的果子,哈哈!但是,总有一天会成熟,成熟了就不青涩,就甜了,不是吗?」
    「教授,我都三十好几,早就不青春了。」姚典娜轻呶了一声。
    「哈哈哈!三十好几对我们来说都还是很青春哪!所以当然还是会有很多困惑,要真的不惑,那你就四十岁了。」
    「四十岁……就不惑了吗?」
    怎么连这句话也觉得有些苦涩的味道?
    所以,等到不惑了,青春也早就逝去了呀!
    「像我这样已经恶名昭彰的医师,王院长还肯收留我吗?」姚典娜喃喃地低语。
    当初听到范雅寧说王教授准备回到南部乡下接部立小医院的院长,她也相当犹豫。緋闻事件火苗窜起,让她很想逃到那边远的角落,可是申诫的公文又出,便将自己打成了缩头乌龟,就怕王教授和医院的名声也连累了。
    「你这样哪有恶名昭彰,你想太多了!」王教授却一个笑斥:「上次我老婆鼻竇炎给你看,她也说你医术很好,对病人很亲切,没看过像你这么有耐心的医师,很喜欢你。哈哈哈!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骂我没耐心啦!可惜我家儿子年纪太小,才刚牙医系毕业。」
    姚典娜一个愣怔,王教授指的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欸?教授……是在开我的玩笑吧。」她怯怯地回声。
    「哈哈哈!那是我老婆说的,但是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啦!」眼前鬓发半白的前辈顽皮地嘻笑起来。
    「没有,其实我已经……」姚典娜急忙摇摇头。
    从杜鑫评第一次陪着姚典娜找上妇產科门诊,两人的关係王教授便一直看在眼里。患病见真情,过来人怎不清楚。
    「原谅,是一辈子的功课啊!」王教授拉着长音叹吟。
    「真的……我已经……」越想解释些甚么,却越是觉得心虚得语塞,姚典娜声音哽在了喉间。
    「我的意思是……原谅自己。」眼前长辈和蔼的声音,似乎有种春风化雨的魔力。
    「不过,南部偏乡真的医疗资源很缺乏,交通又不方便,尤其是那些山区部落。已经好一阵子那里没有妇產科医师,听说很多孕妇都要坐车一个多小时到市区才能做產检,紧急要生產都不知道怎么办。耳鼻喉科医师也一个都没有,看门诊都是市区几家医学中心来拿着政府补助来支援,他们开车到那里要一个多小时,补助又少,很多来支援的医师都在抱怨不想来。唉!如果能有一个愿意长待下来专任的就好了。」
    「没有妇產科医师,所以王教授才决定去回去那里吗?」姚典娜抬起头好奇地问。
    「我后来都走妇科,好久没接生了,不过至少產科还有些人脉,也就调到了几个支援。像我们年纪一大把,孩子也都大了在外面工作,经济物质上也没有太大的需求,所以就想说至少算半退休吧,回去待在老家养养生,空气也比较好。小地区医院研究和教学压力不会那么大,每天几乎都是很基本的医疗服务工作,就是很实际的助人,其实是很有意义、很开心的。」
    「嗯。」姚典娜赞同地应着,可一时也不敢贸然地答应。
    「你还记得医学标志的蛇杖代表的是甚么意思吗?」王教授突然问。
    好久没有人对她问过这样的问题,除了学生时代和受训的时候。
    「蛇杖是希波克拉底的代表形像,蛇的意思大概就是会一直脱皮,有重生和復原的意思。」搜寻着脑海里存馀的记忆,姚典娜试着回答。
    「嗯,对!那支杖呢!」
    「杖大概就是权杖,权力的意思吧。」
    「是啊!你想想看,医师是被赋予权力的人,只有医师可以在病人身上动刀切割,病人还要乖乖听你的话,呵呵!那是因为他们期待我们会帮助他们,让他们得到更大的健康,让身体復原。你只要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做医疗工作,不管到哪里去,都会是一个很棒的医师。」
    是呀!没错,她面对那些上医院求诊的患者,也确实是这样想着的啊!但曾几何时,她脑子里被太多杂乱无章的是非盘据。
    姚典娜沉默点头,眼眶也泛上微微红晕。
    「我下个月初开始就会过去接任那边的院长,如果你考虑好,就打电话给我,名片刚印,昨天才收到的。」离去之前,王教授留了名片,又拿起笔在名片上写下私人手机号码。
    姚典娜持续独自恍神呆坐了片刻,甜腻的焦糖玛奇朵也已冷却,就像那一份感情的温度。
    期待太多,才会有失落。或许,收回对感情过多的奢求,也能分散更多一些心思在更重要的事。
    下班之前,她拿了一封短信到外科病房,託了纪禾菲转交。正因为知道杜鑫评下午门诊时段不会在病房出现,才能避开面对面纠结的情境,就怕一时软弱又让自己的决心功亏一簣。
    原谅自己,是这辈子最难的功课,就像王教授说的,她还在努力中。
    『曾经带给你许多困扰,真的非常抱歉,你的好我都知道,谢谢你一直包容我的任性和幼稚,也谢谢你曾经爱过我。未来,祝福你,也祝福我自己。』属名—娜
    忖度让他看见她的惆悵,又平添掛念;自傲洒脱地挥别,又太过逞强,那就淡淡地道谢和祝福就好吧。
    祝福你,也祝福我自己,似乎也是他曾经写给她的祝福之语。
    「刚刚姚医师拿来的,听她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纪禾菲说。
    门诊拖到六点初才好不容易结束的杜鑫评,一回到病房便接到纪禾菲转交给他的信函,浅蓝色的小信封袋里,一张简单的短笺,是她娟秀的字跡。
    「最后一天……」他讶然地望向记禾菲。
    她连最后一天上班都没让他知道,早都过了下班时间,这样还来得及吗?
    「杜医师等一下,有人找你……」纪禾菲正想告知他另一件事,杜鑫评却已往电梯的方向衝去。
    「等一下!你请他等一下……」
    杜鑫评头也未回地按下所有电梯,急急回应一声,却见电梯都尚停在遥远的楼层,当机立断撞进安全梯。
    从来未曾像此刻这般殷切地想要寻到一个人,两阶併一阶地大步跳上,也忘了数清到底爬上了几层楼,直到看见安全梯墙上11字样。
    跨出安全梯间、衝至护理站前方,血脉賁张加上深促的呼吸,他焦躁地见人劈头便问:「姚医师,姚典娜医师呢?」
    耳鼻喉科小夜班的护理师方从护理站堆着治疗车出来,差点儿被这高大人影撞上,吓了一大跳,支吾地回应:「她刚刚……好像还在,可是我不确定……你……要不要进去办公室看看……」
    当他忐忑着打开耳鼻喉科医局办公室的门,一位医师正捧着一小盘蛋糕张大口回瞪。所站的位置旁,除了空空如也的蛋糕盒,就仅只一个印着「姚典娜医师」五个字的压克力名牌,孤独地躺着。此外,甚么也不剩。
    「姚……医师……」杜鑫评一口喘息犹未平。
    「姚医师已经走了喔!」那位医师嚼着满嘴蛋糕,含糊地回着。
    看来,她确实心意已决,他还是慢了一步。
    想起昨日回到老家时,母亲鬱鬱地对他说的话,就像老天爷对他开的一个大玩笑。
    「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很不快乐,也许……都是因为我的关係吧!」
    当他看见母亲眼里懊悔的泪光,便知朱习菈已把他们离婚的原因告知了母亲,该说的应该都坦承了,毫无保留地。
    「只是,我也不知道我这把年纪了,还能为你做甚么。如果,你有想要追求的东西,就去追。至少,我的身体一直都还很健朗,可以照顾自己,再活个一、二十年应该都不是问题。我只希望,还能够看到你幸福快乐的样子,那个姚小姐……姚典娜……」
    只是再多的懊悔也换不回流逝的岁月,就算现在的他也已可以完全问心无愧地放下所有包袱,同样无济于事。
    「妈,谢谢你。你不用帮我操心这些,我自己会好好安排。」
    母亲大概就是因为爱得太深,才会难以放手吧。但是,这对于被穷追不捨的人却是很大的痛苦,而紧握不放的人,自己同样也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沼。就像他对姚典娜这样,是吗?
    拿起了手机,不知该如何拨出;打开line讯息,也完全提不了手指键出任何一个字。
    他该要怎么才能开口问?
    那个傲气凌人催着他一起念书的女人,那个噘起小嘴不准他抽菸的女人,那个深夜寒冬热着火锅等他值完班回家的女人,那个挑着媚眼诱惑说为他怀个孩子的女人,这世上也唯有这么一个。
    消磨完她将近十五年的青春,来不及给她半句可信的承诺,他还能再次企求她为他而停留吗?
    美丽的玫瑰要尽情绽放,需要一片可以让她真正自由呼吸的阳光土地,而不是在风雨里兀自孤单憔悴。没有他在身边缠绕,她会不会过得快乐一些?
    回到外科病房,护理站前全身黝黑健硕的身影对他举手招呼。
    「阿志?」
    方从西非支援了无国界医师组织伊波拉病毒的治疗服务回来的,是他的大学同窗室友。
    他收起倦容,勉强拉起嘴角招呼:「走吧!我请你吃个便饭。」
    「唉唷!不好吧,你没回家吃饭,嫂夫人不会杀过来把我宰了。」阿志呵呵笑地调侃着。
    「不会,现在已经没有嫂夫人,我是自由之身了。」他的回答有些凄清。
    当初听到金童结婚的对象不是玉女,阿志确实也有些意外,现在又说和苏综合医院千金孙女离了婚,倒底又是为什么,便教他更纳闷儿。然他从大学努力追求的妹子,在他当完兵回来前便嫁做人妇之后,也看透了感情的无常。这些年来,他一个人躲到海角天涯,心境却宽广许多。
    「自由,就跟我一样,想去哪里流浪就去那里流浪,也不错啊!」阿志揽起了他的肩,得意地说。
    「流浪……确实感觉很诱人。」
    跳出心中的枯井,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许会有更多体悟吧?
    就像姚典娜在往南回乡的高速公路休息站,握着一杯手中的黑咖啡,望着窗外明媚的艳阳,玫瑰花园里零星几朵玫瑰努力挺立着,思绪也似乎悄悄被晒乾。。
    『谢谢你陪伴过我的每个日子。不管什么样的原因,曾经背弃了你,都让我深深感到内疚,但我发誓我的心从未曾离开。此刻,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沉淀心情,而我也需要机会好好歷练,所以我打算和阿志一起去参加无国界医师组织,看看外面的世界。会去多久不确定,因此,我也不敢求你再等我。但若有一天,缘份又将我们拉在一起,而你依旧单身,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绝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祝福你,也祝福我自己!』
    正思考着是不是该直接将某个帐号封印,断除自己的一切杂念,line讯息连续跳入。
    这样,应该不必封印也没有关係了吧?
    她啐笑了一声,拿出皮包里的一张名片,按着上头手写的号码拨出。
    「王教授,我想清楚了……」
    一边与手机里的声音对应,视线落在窗外的远处,嘴角不自觉扬起笑意。
    今日的天空,蓝得真的很美、很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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