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薛行这个人应当是有私心的,至少, 在他的眼中并不是一个对魏家那么忠诚的人。
    可是魏元音生病,他却真的千里迢迢赶来了, 还带着如此明显的不甘。
    如果不在乎,为什么一个从来不医治外人的人, 会踏上一片不想迈入的土地。
    当年的事情,本就在他心里隐隐有所猜测。
    时至今日,那些影子都逐渐清晰了一点,但还是让人摸不清边际。
    殷予心中叹了一声:“薛先生请起。”
    这人好歹曾经帮助魏家军拿过大大小小的胜仗,如今又是请来为魏元音治病,称上一声先生倒也不算什么。
    薛行一点都不含糊地站了起来。
    “公主殿下所在何处?”再一开口,问得便是魏元音,结果话音刚落,便看到薛子期走了进来。
    父子俩乍一见面,具是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只是陌生人一样。薛子期先是像殷予行了礼:“如此,微臣便先带父亲过去了。”
    魏元音自然是在回音宫里,可殷予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先行批复,只能让两个人先走一步,过片刻再赶过去。
    恰巧,也给了父子二人说话的机会。
    薛行如今变得白白胖胖的,十足是富商的模样,浑身描金坠玉,仿佛充满了铜臭味儿。可当真沉静下来的时候,却是有一种难言的气质。
    薛子期是亲眼见到父亲是如何把自己变成如此庸俗的模样的。
    那个让他敬畏又当作榜样的人。
    “信在哪里?”薛行开口便问得是薛子期带走的那封信,沉静如水的面色闪过一丝异样。
    薛子期放在身侧的双手攥成拳头:“我本想呈给公主殿下。”
    不用继续说下去,薛行已经知道了他想要说什么,声音也寡淡的很:“出了差错落到别人手里了?”
    从他的语气听来,仿佛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可是薛子期就偏偏知道,这往往代表着暴风雨前的平静,他深深低下头去。
    “子期。”薛行停下脚步,远远望着远处宫殿的一角,“我曾对你报以厚望,希望你能够履行当年我对将军的诺言,你应该知道那封信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他当然知道,魏家军几十万亡魂,魏将军和先太子敬询太子殿下,那些将士的家属,还有被蒙蔽的许许多多的人,都在那封信里哭诉。所以他才不甘心,明明死了那么多的人,为什么父亲还要放弃,不是说是诺言吗?
    薛行看出了薛子期所想,悠悠道:“魏将军想将她托付给你,可是有些事情对她而言却很残忍,我后来就想,也许她一辈子都不知道最好了,抱着那些仇恨做什么呢,搅得她生活也不安宁。更何况……摄政王对她足够好了,想必未来也能护住她。”
    “爹!”薛子期终于忍不住开口,“刚来盛安时我也如同您一样想法,不想让她知道,可她没你我想的那样脆弱,告诉她吧,她会有自己的选择的。”
    “然后呢?”薛行面色沉凝,“让她知道,有个人一直还活着,却不想让她知道。告诉她,这皇室是仇人,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待在盛安。除了扰了她的安宁又能怎么样?”
    一番话让两个人具是沉默下来。
    “那封信丢了,应该是拿到信的人出问题了。”薛行忽然道,“走吧,看病要紧。”
    御书房离回音宫并不算远,两个人虽然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却还是在殷予之前到了。
    殷予随后进入内殿的时候,正巧看到薛行正在替魏元音号脉,而魏元音的面上带着微妙的惊讶。
    她以为自己没事了,这几天一直活蹦乱跳的,所以没有想到真的会看到薛行。而且,这还和她想象中那个足智多谋的军师长得不太一样。
    薛行号完脉,沉吟了片刻,见到殷予进来,便又提出要给他号脉,诊断过后便面上的表情更加奇怪。
    “阿予也病了?”魏元音奇道。
    薛行却迟疑了下,看着魏元音又看看摄政王,知道之前他们都没有把这病的根由告诉魏元音,许是怕露了什么马脚。
    正在犹豫着,魏元音却又开了口:“其实我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吧。”
    这一句,却把在场的三个男人都惊住了。
    薛行尤为惊讶,他仔细打量着少女,竟未想到她一下子就猜到了点子上。心中莫名就冒出薛子期刚刚说过的话,她没有他们想得那么脆弱。
    想了想,便道:“公主聪敏。”
    魏元音却摇头:“最近我被看管的很是严,别的还好,但凡入口的茶水点心以及一应饮食竟然都是月白亲力亲为,想是是不是之前让人钻了空子?”
    殷予抿住嘴唇,他之前一直不肯说,是因为薛子期说这毒十分怪异,是慢性的,一开始会让人有了伤寒症状,并且总是反复,慢慢的便会更加严重,可能会疾病缠身几年或十数年才会病亡。他担心说出来会吓到他的小姑娘。
    更何况,薛子期还说这毒只在一个人身上遇到过。而又说薛行能医,那定然是他家中人了。
    他担心魏元音多想。
    薛行思索了一下,开口道:“之前你们说她这毒发的急,我便以为是凶手不慎使的过量了,如今号脉却发现全然不是这回事。”
    魏元音也仔细听了起来。
    “这个毒极难根除,而据我判断,公主殿下中的还不及正常剂量的二成,若只是这个剂量,即便是持续服下去,也要两三年才能有症状。公主殿下刚中了□□便发作的如此急,应当是因为特殊体质,对这□□反应极大,才一下让人瞧出端倪。”
    魏元音这下就有些茫然了,不管剂量多少,她都是中毒了啊。
    想到薛行之前给殷予号脉的举动,薛子期蓦然道:“父亲的意思是,这毒原本是下在别人身上的,却让公主殿下中了招?”
    “阿予也中毒了?”魏元音这下听明白了,不由紧张起来。
    薛行却是摇头:“不曾。”
    那会是谁?
    魏元音想着,她何时吃了本来是给别人的东西。把那天的事情一点一点在脑中过了一遍,忽然,她的面色微妙起来,明显到让人觉得她一定是知道一些什么。
    “怎么了?”殷予开口便是询问。
    “皇上驾到!”随着一声唱和,殷承晖大步迈入了回音宫。
    他唇角还带着笑容,向来是十分高兴,还没见到人,便道:“听说神医薛行已经到了?”
    薛行看着走进来的有些不着调的青年,心中叹了一声,规规矩矩下跪:“草民薛行叩见陛下。”
    “先生快快请起。”他亲自把人给扶了起来,张口便道,“先生可给阿音号脉了?不知道阿音出嫁前能不能调理好?”
    说着,又捏出一对玉镯:“小音音你看,我今儿又淘换出一件宝贝,这个据说是前前前朝末代皇帝给皇后做的,这块玉本就价值连城,一打磨加工之后据说已成天价。没想到还能从国库里给翻出来。”
    魏元音的面上却毫不见喜色,只有焦急:“薛先生快给父皇号个脉!”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安~~~~~
    第五十四章
    嘉宁皇帝是在大昭的地位如同吉祥物,人尽皆知, 只有摄政王殷予才是真正的实权者。
    在魏元音提出要薛行给殷承晖诊断之时, 大家都有点接受不能,谁会闲得没事干给他下毒, 还是这种发作缓慢的慢性毒, 就算是要谋权篡位也没有先对他下手的, 这不是给摄政王做嫁衣吗?
    可是出于谨慎, 薛行还是让殷承晖坐下帮他诊了脉,也不过就是两息的功夫, 白胖富贵的面上瞬间沉地能阴出水来。
    “陛下体内的毒已有两月有余。”
    这句话放出来, 让在场的人都怔了怔, 殷承晖瞬间连手里的玉镯子都握不住了:“毒?什么毒。”
    青年来得晚, 对情况一无所知,听到薛行的话还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久久, 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小音音是中毒了?”
    开口问的第一个竟然不是自己, 而是魏元音的情况, 拳拳爱女之心可见一斑。这下让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了,想到他身上的毒,几人面上都有些愁云惨淡。
    魏元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能殷切地看着薛行:“父皇身上毒到底如何了?”
    薛行从药箱里捏出一副银针:“还好,毒入的不深。这药原本至少一年才能积累出发作的药性, 等到那时候,才是真的难以祛除。”
    听了这言语, 几人具是松了一口气,殷予的眉眼也温和了两分。
    可实际上,他心中的盘算从未断过。
    前世之时,殷承晖约是从嘉宁十年年末被诊断出风寒,断断续续就没有好过,然后熬了两三年便病故,莫非,那个时候也是因为这味毒?
    思索到这里,他便沉了脸,究竟是何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皇宫内外瞬间被封锁的严严实实,任何人不得进出,无论是皇宫内的主子还是外出采买的小卒,可谓是风声鹤唳。
    殷予一条一条地安排下去,没有和任何人说关于殷承晖中毒的事情,可是能在皇宫里混下去的,又有哪一个不是人精。有些老人们上次见到这阵仗的时候还是先帝遇刺。
    一时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惶。
    殷予安慰了魏元音,又哄着殷承晖好好治病,便召薛行父子与自己一路去御书房。
    三个人走走停停,却一句话都不说,安静的氛围,在被挑起到人心惶惶的皇宫中显得莫名诡异。
    薛行第三次看到殷予随意摩挲着自己的玉扳指。
    “摄政王有什么话就尽管问吧。”
    殷予顿下脚步,左手边的回廊外是一处荷花池,脸盆大的荷叶在风中飘摇,仿佛不堪一击,但又有几分不折不屈的意思。
    缓缓的,他开口道:“你之前说阿音体质特殊,我也听阿音提起过,她小时候赵郡那边就对她的身体提心吊胆,才一面仔细照顾,又一遍摔打。”
    薛行白胖的面上闪过一丝犹豫:“是。”
    “为什么?”殷予猛地回头,“当时你还没有学医,却知道她的体质存在着问题,还是不容这慢毒的体质。”
    他时刻注视着父子二人的表情,自然没有错过薛子期面上那一晃而过的痛心。比起薛行的老江湖,薛子期到底还是嫩了一点,殷予心中犹疑更重。
    薛行也同样注视着殷予,几乎就在第一时间,他就发现自己的儿子让对方察觉出来了问题,顿时就是一声苦笑。
    “不知道我能否信得过摄政王。”在这一刻,他不是草民,也不是商户,更不是殷承晖和魏元音的主治大夫,风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叱诧风云的军师。
    殷予眸光微暗,笃定道:“只要你信得过阿音,就该相信我。”
    话里话外,便是道明自己会始终和魏元音站在同一战线上,无论有关她的什么事情,他都不会轻视。
    话虽这样说,薛行对皇家人的信任却还是有限,不得不先谨慎道:“阿音她这体质,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电光火石间,殷予似乎抓住了点什么门道,面色一厉,近乎逼迫道:“说清楚!”
    多的,薛行却不肯再多说,生怕给魏元音带来什么麻烦,只得推三阻四后含糊了一句:“三年前您曾调查过子期,并在路上使了些手段,应当知道,自己并不是我的亲儿,而是当年还在宋城之时,见他聪慧可承我衣钵,领养回来的。”
    而薛子期的面上,听见这番言语也没有丝毫异样,可见是知晓这事情的。
    也就这样的言论,肯定了殷予心中那个颇为不敢置信的猜测,他在原地怔忪了片刻,发现自己在开口这件事上有了从未有过的艰难感。
    他缓缓闭了下眼睛:“先不要让阿音知道。”
    见殷予通晓了其中一两分意思,薛行不禁感慨,天命,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物。
    魏家人知道的太多了,所以魏元音就最好一点都不知道。
    殷予知道的太少了,所以到最后就该一点一点的重新承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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