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叁十二、
    “你父亲生前已是定远将军,死后被追封骠骑将军,你母亲又破例封了一品诰命夫人。那时你还小或许还不懂,如今若与你说这都是陛下和娘娘全凭怜惜为之,你信几分?”
    颜子衿微垂下眼,略略思索一番,随即缓缓摇了摇头,林玉生便又继续道:“武将与文官不同,文官有无心争先者,还能得过且过本分做事。可武将无论如何,都是实实在在得在战场上拼杀,能活着回来的哪个不是与阎王抢命。以你父亲这么多年的军功,生前怎么可能只封一个从叁品,但我也听谨玉说过,世伯一直都不在意这些,得的封赏多是讨给分给麾下的士兵。”
    “父亲说他家里有大伯他们接济,靠着年禄家里已经足够,封赏多了他拿着烫手,不如给那些士兵们,跟着他苦了这么久,多寄些给家里也是好的。”
    “你父亲善待下属,也无意外他们这般忠心,更不用说世间人与人最深的交情,都抵不过生死两个字,”林玉生说着目光不由得看向大门,“如今朝中那些武官,多是曾与你父亲并肩作战的,而你哥哥如今手下那些旧将和士兵,大多数人当年随你父亲不知上过多少次战场。谨玉年纪轻轻手握皓羽营,短短几年能在这朝中站稳,除了他自己敢拼命能服众外,想来多是因为你父亲的旧情。”
    听林玉生这样说,颜子衿便想起自己在颜淮身上瞧见的那些累累伤痕,平日里颜淮从来都不与他们说起,若非颜子衿能够瞧见,恐怕颜淮还不知道打算瞒着她们多久。
    颜淮如今为了颜家已是这般拼命,若是没了颜父那些旧恩扶持,想必早已举步维艰,更何谈要为父报仇了。
    “锦娘,你如今也该明白了,你父亲手里有多大的力量。”
    “可我父亲一直并不想与这些事情有所牵扯。”颜子衿低眉,小时候每次父亲打仗凯旋,去述职不过几日,便匆匆赶回临湖来见妻儿们。
    颜父回来后从不提起这些事,只说着一路上见到的奇闻轶事、风土人情,有时还会带着满满一车别处的特产分给家中众人。
    有时候颜子衿便觉得颜父出门不像是去打仗杀敌的,反倒是像出去游山玩水的。
    “说起来有件事你知道吗?”
    颜子衿抬头,林玉生见她眼里充满疑惑,轻叹一口气道:“想来谨玉还未告知你,不过他说过你一向聪慧,若是知道了此事,想必就会明白为何当年陛下会忽然封赏你父亲,还特地让他入京谢恩。”
    “是……什么事情呢?”
    “倒也不是什么鲜为人知的事情,如今大将军最疼爱的小孙女,与叁皇子是青梅竹马,而贵妃娘娘也早有结亲之意。”
    听到林玉生提起此人,颜子衿也稍有印象,那日在船上见过一眼,她就坐在宁国公夫人旁边,生得娇憨可爱,脸上总是带着甜甜的笑意,任谁看了都喜欢。
    只是颜子衿没想到,也从未听人提起,她竟然与叁皇子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世家姻亲多是盘根错节,利益牵扯,纵然双方再如何举案齐眉你情我愿,少不得会为了自个儿的家族打算。即使大将军如今态度再如何中立,可一旦与叁皇子结了亲,这立场便不好说,而陛下再如何信他,在这个情况下也不得不多生犹疑。”
    “叔之兄长说起这些,难道如今颜家也是这样的处境?”
    “差不多吧。大将军在朝中的名望,你即使在后院也应该听说过几分,更别说他如今掌控着羽林军,无论是哪边都想争取到他的支持。如今谨玉在朝中也算是崭露头角,自然有多双眼睛盯着他不放,但与对大将军的态度相反,比起拉拢,他们似乎更喜欢颜家保持中立,”林玉生说着轻笑了一声,“这也就是为什么赵家和江家,都提起过要与颜家提亲,不过我倒是不懂,为什么谨玉这回会答应。”
    “我也从未听兄长说过缘由。”
    “想来他心中自有打算,不打算让你多想,不过你放心,你哥哥瞧着也不像是会参与其中,毕竟他曾与我说过,如今只求家人平安。”
    听林玉生这么说着,颜子衿立马想到了阿依勒,那个有着一双宝石般流光璀璨眼睛的少年,可想起那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却不由得垂下眼,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捏紧。
    林玉生还想再说些什么,身边的侍从匆匆朝着走来,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便见林玉生的表情微微变了一下,颜子衿见状想着大概是公事,也不好开口询问。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听起林玉生说起几句林夫人的近况,只是颜淮一直都还不出来,外面站久了,即使穿着披风,有风吹过还有些微凉。
    林玉生说颜淮可能得好一会儿,让颜子衿回去免得着凉,颜子衿没有再执着,拜别了林玉生,默默回到马车里休息,奔戎让弃毫在大门处等到颜淮,自己则站在车外安静候着。
    颜子衿靠着车厢壁,周围安静得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只是她现在心里乱糟糟一团,半点也静不下来。
    在林玉生口中得知大将军的小孙女与叁皇子是青梅竹马后,颜子衿便立马想明白许多事情。
    想必叁皇子他们无论如何都会促成这门亲事,若此事成了,大将军的立场便开始微妙起来,更别说他如今手里掌握着羽林军,几乎决定了整个皇城的安危。
    想到这里,颜子衿顺势记起颜父当年进京受赏的事情,听颜淮后来说,似乎陛下当年是有意将统辖羽林军的职责托付给父亲。
    颜父在朝中多年,为人处世行事作风人人皆知,陛下或许考虑到大将军这件事,想着今后以防万一,便打算将皇城安危交予可靠之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去安排自己手下之人,总之最后思来想去,便想到了颜父。
    不过颜父虽然一向性子温和好说话,可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便是固执得谁都劝不了,据说年轻时还曾有前脚刚得了赏赐,后脚便随手交予好友,不顾劝阻,一人一马直接独自跑回家的荒唐事,但谁都因此看得出来,他对这朝中势力争斗并不怎么感兴趣。
    原以为此回颜父依旧会拒绝,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回却应下了。
    然而对面似乎并不希望这个位置被自己计划之外的人得到,亦或者在他们看来,颜父答应下此事,便代表他已经主动站了队,于是宁错杀也不放过。
    后来便是颜父带着一家人前往京城,于灵光寺中深陷顾见卿他们的设计,最后力竭被围杀至死。
    有些疲累地让头靠着车壁,颜父去世时颜子衿年纪尚小,而且被那一晚的事吓得不轻,惊惧多日;后来随着颜淮一起扶灵回去料理颜父身后事,颜淮被众多事务缠身,颜子衿那时还没缓过来,日日跟着颜淮,哪怕累极了也不敢休息,生怕他也会离开,更不用说后面还生了一场大病,养了多日,病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等到病好了,回到京城见尚在襁褓中哭闹的颜殊,还有生产完身体虚弱得不行的秦夫人,又见颜淮实在分身乏术,颜子衿不知道忍下了多少次泪意,撑起小小的身子主动照顾起母亲弟弟来,后来又生怕母亲伤心,更是极少主动在她面前提起父亲。
    虽然颜子衿曾梦见过颜父,也偶尔提起,但也只是匆匆一句带过,有时候梦醒了,没多久便早已记不清梦到了什么,即使有时记得住一些残缺片段,却也因为会不由自主回想起那一夜,而害怕得不得不强行让自己快些忘记。
    颜家的仇被颜子衿默默埋在心里许多年,她很少对任何人主动提起,却并不代表已然不在意,今日之事虽然看得出依旧还有人在背后操纵,故意设计颜家入局,但不得不说,他们却因此为颜父报了仇。
    当年参与围杀颜家的凶手之一,叁当家死在颜淮手中,谋划陷害他们的主谋之一顾见卿已经伏法,而他们背后作为依靠的山寨,也因为颜子衿送出的地图而被一举剿灭。
    可这并不能说明颜家的仇就这么放下,此事虽然确实是由顾见卿他们出手谋划,但他们背后的操纵者另有其人,可颜家如今,还没有足够的力量直接向其讨个公道。
    这也是为什么颜子衿会答应来见顾见卿,她想颜淮一定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或许便与颜家当年之事有关,既然如此,她又岂能袖手旁观。
    本以为事到如今,自己会有一种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然而真要说起,颜子衿当时还是燕瑶,什么也记不起来,更遑说为父报仇。
    这个所谓的亲手报仇,反倒像是天公作巧,无意成之,就连这件事,甚至还是颜子衿恢复记忆后,才慢慢意识到。
    积压在心中深埋多年的恨意,想过无数种为父报仇的场景,可如今真做成了,却又有一种飘忽的不真实感。
    心中像是忽地被人用力挖去一角,随之填充而入的则是近乎汹涌的无力与悲伤。
    一直到今日,颜子衿这才总算能肆无忌惮地去回忆与父亲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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