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朱厚熜坐在殿内,看着突然空荡荡的大殿,还有旁边跟雕像似的都不带喘气的黄公公,不知怎的开始想起虞璁来。
    他见过他的许多合照。
    这个现代的年轻人,活的快乐而恣意,有许多朋友,还喜欢到处旅行。
    跟麻雀似的性子,每张照片里都是阳光灿烂的笑脸。
    他……是怎么熬过,独自一人的十几年的漫漫长夜的?
    朱厚熜其实清楚他和陆炳的事情,毕竟太多蛛丝马迹可以盘查,从黄公公那里也可以探听到许多。
    只是,不管是黄公公的口述也好,还是相关的记载里也好,他陆炳这十几年里战功累累,无论是去蒙古草原还是扶桑之国,都颇使出了一番本事。
    之前跟朱载垕闲聊的时候,还听说过他万军从中取人敌首的逸闻。
    ——怎么可能,你以为你陆叔叔是狙击手呢。
    朱厚熜没把这些奇奇怪怪的传闻放在心上,只一个人坐在冰凉的龙椅上,继续趁着烛光看窗外的落叶。
    孤家寡人呐。
    他今天听完这三个孩子的选择,还当真是有些惊讶。
    倒不是说女儿们的选择有多出乎意料,而是他们三人不谋而合的,都避开了发改委这个选择。
    ·2·
    要知道,发改委这个地方,才是看起来最正确,也最符合所有旁观者预期的位置。
    也可以说,它的存在,就是个直接的危险诱导。
    这里不仅能接触到最前列的权臣,而且可以操控整个国家的发展方向。
    当时沈如婉在通报规则的时候,说的字眼是‘分部’,而不是‘八部之中’,就是在隐晦的暗示他们可以选择发改委。
    可实际上,如果谁敢选择这个,其实第一轮就等同于被淘汰了。
    夜渐深,只有噼啪的烛火声打破寂静。
    朱厚熜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有这样的子女,他也放心了。
    发改委,会联合智囊团和内阁核心成员指定每五年的发展纲领。
    朱厚熜知道,无论是虞璁还是自己,其实都可以找到最贴切的道路,并且努力的把这个国家往繁荣昌盛的方向引导。
    毕竟他和虞璁被赋予的,可不止是对全世界历史的认知。
    还有浩如烟海的政治学记忆。
    无论是马克思的理论,还是现代国家的治国理念,种种的东西哪怕没有看过书,也会随着日常生活镌刻入脑海之中。
    因为他们都已经逐渐习惯了开明而民主的氛围,也见识过了高度繁荣的国家应该是怎样的。
    这,就已经是划时代的金手指了。
    正因如此,如果这三个小孩自不量力,想在连坐班经验都没多少的情况下,贸然接受这控制国家的方向盘,甚至是试图靠制定国策来彰显自己的能力的话,只能成为朱厚熜第一个被否定的人。
    皇帝伸了个懒腰,忽然站了起来,缓缓的走了出去。
    凉风随之入怀,吹开了他宽大的袍袖。
    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天上的繁星。
    北京,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璀璨的星河了。
    他微微的扬起笑容,无声的凝视那明亮的月光和星辰。
    犹如凝视这个崭新的国家。
    公主府灯火通明。
    戚继光还在外省历练,并没有归来。
    朱寿媖只站在窗边,同样仰望着那一片的星河。
    “你还不走?”她看着远处,不紧不慢道:“我说过了,有什么事,等睡好了以后再提。”
    “不。”朱载壡平静道:“如果你今晚不说清楚,我直接和父皇请辞。”
    “威胁我?”朱寿媖侧过头来,露出无奈的神情:“我都说过了,这不是和你一人有关的事情——明日我在和其他两个人在日坛当着群臣的面履行仪式之后,就去理工大召开会议。”
    “朱寿媖。”朱载壡皱眉道:“你想插手科研的事情?”
    “不错。”朱寿媖挑眉道:“你觉得有问题?”
    “何止是有问题?!”朱载壡素养极好,哪怕到了此刻,声音里也没有任何怒意,反而清冷犹如寒泉。
    “常安,你不应该碰这一块——你甚至不了解他们。”
    “哥。”朱寿媖转过身来,直视着他道:“你知道火车这个东西,对于这个国家而言,是怎样的存在吗。”
    “火车?”朱载壡反问道:“第一次剪彩试开的时候,你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吧。”
    “那重要吗?”朱寿媖不紧不慢道:“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火车至今也跑的比马还要慢,也拖不了多少人吧。”
    朱载壡被这一句问话给呛住,反而露出有些彷徨的神情,低声道:“我们已经尽力了。”
    无论是自己,还是理工大学上下的无数老工匠,几乎能精进的每一个部件都已经做到极致了。
    他们为了能改进这个东西,甚至去问了已经繁忙不堪的沈首辅,期待能听到两三句的指导。
    然而沈大人也表示无能为力。
    “我来,就是为了带领你们,把火车,双季稻,还有种痘针,这三样东西,全部推出来。”朱寿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平淡:“五年,已经够了。”
    怎么可能?
    朱载壡瘦削的脸庞只看向她,怔怔道:“你难道懂其中原理?”
    “不懂。”朱寿媖只顿了一下,再度反问道:“你仔细想一想,父皇从前治国的时候,是怎样的?”
    “从前我们还小,可那些事情都早已被写到书里了,还有无数的长诗为之传颂。”
    “父皇,他救了无数的饿殍灾民,他把藩王宗亲削去羽翼,他建立了军械库和兵工厂。”
    “他把河套草原夺了回来,征服了蒙古,驯化了女真,再踏平了朝鲜与扶桑。”
    “你觉得,父皇他懂其中细节吗?”
    朱载壡站在她的身前,竟觉得心在缓缓地沉下去。
    朱寿媖,她确实……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自己确实聪慧,是第一个下赢严世藩的人,也是这整个理工大学里长进最快,成果最为丰硕的人。
    可是朱寿媖,她虽然不会下棋,可却如小时候一样,做的第一件事,永远是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一看这整片的棋盘。
    “朱载壡。”她平静道:“有时候,不是技术不够,而是制度出了问题。”
    “你不是才能不够,而是根本症结,并不在你凝视的地方。”
    第二天,在日坛之上,朱厚熜高调的公布了有关继承人选拔制度的具体项目,让群臣见证三个继承人和辅臣的授勋仪式。
    在这一天里,消息如同坠落的流星一般,用最快的速度以京城为中心向外扩散。
    不光是教部、户部、经部的群臣们彻夜难免,连百姓们也忍不住议论纷纷。
    ——连赌局都在大街小巷里纷纷展开了。
    在好些年前,陛下公布了红蓝阵营之事,让八部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和最高的频率,不断地在改变格局。
    有的人在扼腕叹息,觉得陛下视朝堂为儿戏,这样乱七八糟的点子都能乱来。
    也有的人为之暗自心惊胆战,心想要变天了。
    嘉靖元年,也就是朱厚熜出来乍到的时候,朝堂是一边倒的情况。
    杨廷和作为元老,直接控制了所有的权力,而朱厚熜的登基也是他一人决定和授意的。
    但是朱厚熜直接扶持了张孚敬和桂萼,带动了第一轮的改换。
    杨家父子都惨败于众人面前,被先后流放,而其他株连的臣子更是数不胜数。
    而在嘉靖七年,虞璁接手的那一刻,在历史上正是党争的开始。
    他亲自把杨慎和王守仁迎了回来,同时调遣张孚敬和桂萼的位置,再度达成平衡。
    这一举动,不仅仅是保住了杨老爷子的性命,让他不至于被张孚敬的肆意攻击直接刺激到猝然离世,还直接把党争的苗头掐死在了萌芽里,没有给张孚敬任何的机会。
    在文官势力逐渐稳固,而且跟着改革的风潮越做越大的时候,虞璁再次加强了三大营的开支,并且牢牢的掌握住了兵权和锦衣卫。
    这一举动的重点在于,让他有足够的底气,与这偌大的文官集团进行谈判。
    铁血,决绝,却也足够有效。
    文官再如何势力虬结,也抵不过锦衣卫和武官的双重震慑。
    二重平衡再次达成,国家继续平稳的发展。
    而到了嘉靖十年前后,势力再一次变化。
    王守仁的门人和追随者,已经多到令人感觉风头不对的程度了。
    伴随着王守仁荣升首辅和监国,有意无意投靠效忠他的士子越来越多,因此朝中也出现了许多的反对之声,并且试图把各种的脏水全部都泼到他的身上。
    正因如此,皇帝也只能吩咐锦衣卫把这些声音先压下几年,在留着张孚敬的情况下,等待一个新的契机。
    而沈如婉则提供了最有力的参考。
    既不会把国家过早的推到君主立宪或者议会国会制度这种东西上,又可以最有效的灵活平衡。
    和光浩气的诞生,皆是为国为民。
    和其光,浩其气。
    在公开竞争被明确鼓励的情况下,所有人都突然得到了自由。
    他们虽然都有自己已经投靠的权臣和势力,可是在这一刻,两大阵营的诞生在无形的把每个部门的人都拉拢在一起。
    要知道,最终的结算,是凭吏部的考量和评价的。
    而吏部的脖子,是被锦衣卫悬着刀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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