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姑母,冯昭仪,当年嫁给太武皇帝的,也是未曾生育。
    冯家女人不育,就像拓拔家的男人短命一样,莫非真的是有什么诅咒?
    拓拔宏将手轻轻放在她膝上,握住了她的手。
    “太后别难过了。”
    拓拔宏怕她想起自己的伤心事。
    他知道太后没有亲生孩子,曾经流过产,孩子的事情,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他的手,已经是男人的手了,骨骼坚硬,宽厚有力。太后叹道:“我不难过,我只是怜悯阿珂,怕她以后跟我一样。在这宫里,没有孩子,将来还能指望谁呢。”
    拓拔宏道:“太后有我,宏儿会一直陪着太后。”
    太后轻轻叹气。
    拓拔宏说:“太后冷不冷?”
    太后道:“不冷。”
    拓拔宏伸手揽着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冯珂的孩子没了。
    她躺在紫寰宫养身体,拓拔宏去看过她几次。她精神很不好,完全没有了刚入宫时的热情活泼,人恹恹的,也不说话。好在没哭没闹。太后知道她心里难过,也没法安慰,也没法劝,只能让人小心伺候着罢了,同时让冯绰多去陪陪她。
    拓拔宏和太后的关系,却意外地渐渐回暖了。这半年里,母子关系明眼人看着都很僵,拓拔宏去太后宫中请安的次数变少了,太后也经常训斥他,数落他的过错。自冯贵人流产,拓拔宏跟冯贵人的关系没变,跟太后反而渐渐和好了。
    他有时常出入太后宫中,一日三餐陪太后一同用膳,晚上也呆到很晚。宫中但有什么宴会,母子一同出场,说说笑笑的,瞧着倒是很和乐。朝臣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也放下了。很显然,冯贵人是不可能生下皇子了,冯家想要独据后宫,也不可能了。太后需要重新依赖拓拔宏,拓拔宏对冯氏,也减轻了不少忌惮。对于局面的转变,帝后之间心知肚明,也默契地达成了和解。
    林氏生下了一个小皇子。
    按照宫中的惯例,皇长子,就是未来的储君。虽然冯贵人流了产,但林氏生下了儿子,太后还是很高兴的。像当年对拓拔宏一样,她不辞政务辛苦,让人将这孩子抱到了自己宫中,要亲自抚养。
    拓拔宏自然是尊重她的意见,不敢有分毫违逆。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可是已经做了父亲了,对于这个崭新的身份,他又惊喜,又有点兴奋。太后给皇长子取了名字,叫拓拔恂。拓拔恂住在太后宫中,拓拔宏每日到太后宫中看望它。
    对于生下孩子的林氏,结局,和这宫里所有皇长子的生母一样,太后是不会允许她活着的。她生下了孩子,被宫人抱走,随之在一个平常的夜晚被一杯忽然到来的毒酒给赐死,而后获得了一个夫人的称号。拓拔宏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却无法做主,也不能改变。只能接受。
    他对林氏的感情有限,故而也谈不上悲痛,只是觉得很可哀。
    人伦惨剧。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生母的死,大概也是很而今的林氏一样吧。太后是罪魁祸首。
    太后犹如当年一样,亲自担任起了照顾拓拔恂的重任。像保母一样,亲自给他穿衣喂食,给他把屎把尿。她是真的喜欢孩子,对拓拔恂,比对拓拔宏更亲了。
    拓拔宏在拓拔恂身上,在太后对拓拔恂的关系上,隐约地看到了自己幼年的成长轨迹。他庆幸,庆幸这个孩子不是冯氏所出,否则他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将不可挽回。
    第147章 姑侄
    冯珂养病的两个月, 只有冯绰陪着她。
    她始终见不到拓拔宏来。过了几日,实在想不通, 便开始询问:“皇上呢?”
    冯绰低声说:“皇上事情忙,最近没空过来。”
    她心里很茫然:我孩子没了, 他也没空过来看看吗?
    她不相信拓拔宏这样冷漠。
    她不安道:“太后呢?太后怎么也不来?”
    就算拓拔宏冷漠, 姑母总不能不管她吧?她发生了这样的事, 姑母该怜惜她的。
    冯绰知道她的心思,小心翼翼, 生怕惹了她不快:“皇上刚得了龙子, 心都放在龙子身上。太后也是, 最近怕分不出精力。”
    冯珂道:“林氏生了?”
    冯绰道:“生了。”
    冯珂道:“是男孩?叫什么名字?”
    冯绰说:“叫拓拔恂。这名字是太取的。”
    冯珂默了半晌, 轻声道:“林氏现在呢?皇上该不会已经晋封她了吧。”
    冯绰道:“她死了。”
    冯珂疑问道:“死了?”
    她明白了。
    “是皇上赐死她的,还是太后赐死她的?”
    “太后。”
    冯珂面无表情道:“死的好。谁让她自不量力,想替皇上生儿子。”
    冯绰对这件事, 还心有余悸。毕竟同是皇上的枕边人, 时常还见面,一块说过话的,突然说死就死了。姑母平日里对她们那样亲热疼爱,可是下这种毒手也丝毫不心软,冯珂想想,觉得有些害怕。没想到冯珂这样镇定平静地说出来。
    冯绰低着头,也没说什么。
    她姐姐性格一向很活泼开朗, 冯绰觉得她是善良的女孩。这话说的,隐约有点恶毒, 不像善良人说的话了。冯珂流了产虽然可怜,但总比林氏好,林氏连命都没了。冯珂这样说人家,有点太过。冯绰感觉怪怪的,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她想冯珂可能是伤心过度,受了刺激。
    “太后把拓拔恂抱去了崇政殿,要亲自抚养。”
    冯珂说:“那是要立太子了。”
    冯绰说:“应该是。”
    冯珂心里,隐约对太后产生了一点怨恨。一点,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太后,她怎么能这样呢?自己这个亲侄女才刚流产,她就去捧别人的儿子了。她有为自己的以后打算过吗?拓拔恂当了太子,以后她在宫中怎么立足?
    她还在悲痛中,太后却高高兴兴地抚养起太子了。
    她头一次,对姑母产生了怀疑。头一次对姑母感到了不信任。
    她心里很不安。
    产后的虚弱,让她长久地头晕,无法饮食,呼吸总像是接不上。身体像被掏空了一般,精神也空洞洞的。她好像变成了一朵风中的柳絮,忽然感觉孤单冷落,寂寞无所依。
    勉强能下地了,她带着病体,轻轻踏入太后寝宫。这个倒春寒的夜里,已经是子时,鸡狗都歇了,太后却仍然没有歇睡。她站在帘子外,就听到里面有婴儿的啼哭。
    那哭声相当刺耳。
    她掀开帘子,走进去,见太后正坐在榻上,抱着婴儿在哄。她面带着轻松愉悦的微笑,像是十分高兴。
    冯珂轻轻叫了一声:“姑母……”
    她惊讶地发现,拓拔宏竟然也在这里。
    这个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他在这做什么呢?
    不过拓拔宏确实在。
    恂儿夜哭,太后在哄他,用小调羹盛了羊乳喂他。太后卸了妆的,素面无粉黛,肌肤看着还是那样年轻白嫩,恬静温柔的像一朵牡丹,眉目五官都是带了媚的。冯珂长得也好看,但她总觉得自己的漂亮很单调,比不上姑母有魅力。
    她穿了藕色的薄纱衣。
    不是平日的穿着,而是就寝时穿的寝衣,薄的贴在身上,衣料柔软垂顺地逶迤在地。从冯珂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优美而单薄的肩背。颈部的线条如同天鹅,隐约能感觉到丰盈的胸部和纤细柔软的腰肢。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拓拔宏穿着银色窄襟小袖长袍,白袜皂靴,明显是白日的打扮,还没有更衣。
    拓拔宏手里拿着碗,碗里盛着雪白的羊乳,太后用调羹,从他手里的碗中一勺一勺盛取羊乳喂拓拔恂。两人目光专注地围着太后怀中这个婴儿,笑容生机勃勃。
    她忽然感觉这一幕有些刺眼。
    这气氛太和谐了,太明亮了。拓拔宏太乖了,乖的像个小孩子,眼神都透着认真。冯珂从没见过他在哪个女人面前这么乖。
    冯珂本能地想起拓拔泓。
    这种联想太不好了,她知道自己不该产生这样龌龊的想法。然而,那一刻她心里确确实实想到了拓拔泓。
    她在宫里待的够久了,她知道姑母和先帝是什么关系,也知道他们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姑母之前的父子两任皇帝都有夫妻之实。拓拔宏……冯珂知道太后对拓拔宏是母子之情,可是谁说的准呢?他们毕竟没有血缘,不是真正的母子。太后尚美丽年轻,拓拔宏又那样依赖她。
    她向太后请安。
    这么大晚上来请安,显然是有话要说。然而她的思维被打断了,一时也想不起说什么。拓拔恂的存在,让她浑身不舒服。她待在这里,听到这婴儿的哭声,看到太后和拓拔宏对拓拔恂的宠爱就心情郁闷。而太后似乎也没有话要对她讲,随口问了几句,注意力便回到拓拔恂身上。
    冯珂后背像针扎似的,头一次感到在姑母面前是这样坐立难安。
    太后冲她笑:“你还没见过这个孩子吧?”
    太后似乎是看她尴尬,故意缓解气氛:“正好过来,瞧瞧他长什么样。这是皇长子,以后便是太子了。”
    太后好像在刻意提醒她似的。冯珂不得不上前去,假装抱了抱那孩子。这种感觉太不舒服了,她根本不想看这婴儿的脸,只要一看到,就会有种隐隐的烦躁和恶心。她抱了一下拓拔恂,又将他还给太后。
    衣上沾了婴儿的奶味,她感觉那恶心感越来越重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拓拔宏和太后在一起时,她总像是个多余的,插不进去。真是奇怪,她这样活泼多话的性子,唯独在这两人中间插不进话。
    太后说句话,拓拔宏接,拓拔宏说句话,太后接。她插一句,不管她引出什么话题,最后总会变成是拓拔宏和太后的讨论,而她被忽略在一旁。
    冯珂待的很不自在,不久,便告辞退出去了。
    第148章 悲愤
    冯珂越看拓拔宏和太后亲近, 越觉得不舒服。她总怀疑这两人之间有点什么。
    虽然,拓拔宏在太后那呆得久, 但也从不过夜。太后对拓拔宏,似乎也没有什么暧昧。但她总是忍不住怀疑。她觉得拓拔宏对太后的亲近有点过了, 超过了正常亲人、母子之间那个度。她跟自己的母亲, 她跟太后都没有这样亲的。
    她暗暗试探拓拔宏, 跟他提起太后和李冲的事。
    “听说太后最近常召见李令。上回有一天夜里,我去太后那, 还看见了他。”
    拓拔宏正从盆里捧了水洗脸。闻言他皱起眉, 回头看着冯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珂道:“我的意思是, 姑母年纪还轻。这么多年, 她身边无人,难免有个寂寞的时候。咱们做小辈的,也要体谅体谅,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当看不见便罢了。”
    拓拔宏生气了,帕子掷回盆中,激起了小小的水花:“你从哪学来的嚼这种舌根?诽谤太后,败坏宫纪,这是你一个后宫妃嫔该说的话吗?”
    他冷着脸,坐在镜子前,唤宫女梳头。冯珂接过了梳子, 扶着他的头,边梳边低声说:“她是我姑母, 我诽谤她做什么。”
    拓拔宏奇了,笑道:“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图?”
    冯珂道:“我是看皇上总在太后宫中逗留,怕宫人们说闲话。不过,皇上既然认为自己深夜还在太后宫中待着不算什么,那李令深夜逗留在太后宫中,应当也不算什么。兴许是我多心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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