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耳朵尖动了动,似乎察觉到了乔玉平缓的呼吸声,它轻轻跳到了软榻上,躺在乔玉的未穿鞋袜的脚边,也蜷缩着身体睡着了。
    半阖的窗户吹进几缕春风,乔玉和外头高树的影子重在一起,摇摇晃晃,都成了模糊的一团了。
    宫中。
    景砚还是摄政王,为了不落人口舌,也没带着太监一起上朝。他从正殿出来后,盛海急急忙忙迎上去,将福嘉县主的折子递了上去,一边道:“今早福嘉县主进宫,说是在家里收拾出了几件乔小公子旧时的物件,若是殿下有兴趣,可以去瞧一瞧。”
    乔玉活了快二十年了,一多半的日子都是同景砚在一起的,只有八岁之前,乔玉长在陇南,他一家都去世后,家中的老宅被族中接管,隔了这么些年,乔玉幼时生活过的痕迹全都没有了,连景砚派人过去都寻不到。
    景砚停下脚步,他思忖片刻,“他三岁的时候来京城见过福嘉县主一次,应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心上放着乔玉,连那个小傻子用过的一草一木都是珍贵的,折子没看,连福嘉县主都没告知一声,直接出了宫,向府宅去了。
    福嘉县主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就见到他,她听闻摄政王殿下日日夜夜勤政,连囫囵觉都睡不了几个时辰,却在才下  完早朝就过来了。
    因为那个折子,里头只说了有乔玉的旧物罢了。
    她心里暗暗叹息,觉得也没什么好阻拦的,如这样的情真意切,她此生也没见过几回。
    福嘉县主同景砚福了一礼,依旧不动声色,轻声道:“前些时候将从冯家搬出来的东西收拾了,里头竟有小玉年幼时的旧物,殿下自去吧,那些物什就放在后院尽头的那间屋子里。”
    景砚皱了皱眉,一言不发,隐约觉得不对,可再往深处想,却不敢。
    他长到这么大,想过的事都会做成,这是他唯一一件不敢想的事。
    那条路极长,尽头太远,总算在葱茏树影的遮掩下,寻到了那间屋子。景砚加快了脚步,还未推开门,就瞧见一只瘸腿的黑猫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歪着脑袋瞧了他一眼,一跃而下。
    景砚闭了闭眼,他屏住呼吸,轻声吩咐道:“你留在这里,孤自己进去。”
    这扇门后,会是什么?
    乔玉做了许多梦,那些天马行空的梦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走马灯似的从他眼前掠过,他呆愣愣地望着,心里有些难过。
    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可梦里梦外,全是景砚。
    那是最后一个梦了。
    乔玉总感觉喘不过去,挣扎着要醒过来,整个人像是要悬空坠下去,却忽的被人有力地接住。
    他睁开眼,想要揉眼睛,却发现自己抱了个人,仰起头,却因为离得太近,只看到小半个侧脸。
    熟悉极了,乔玉知道那是景砚。
    其实最近他已经不怎么哭了,也没有伤心难过,可是一看到景砚,心里的那些委屈和难过似乎在一瞬间被唤醒,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不仅浸透了自己的脸颊,连景砚的脸颊都染湿了。
    景砚的胳膊一僵,他从早晨到日近黄昏,已经揽了乔玉大半天了一动没动了。此时总算是瞧见了一个鲜活的,睁着眼的,会掉眼泪的乔玉,才换了个姿势,俯身下去,吻了吻乔玉的眼角,那里全是眼泪,“我的小玉回来了。”
    乔玉回来了,走过千山万水,只为了景砚,回到了这里。
    而景砚的光,他的命,他的魂灵,也于此刻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乔玉哭得更厉害了,连哽咽声都被淹没了,他现在很瘦,蜷缩在景砚的怀里哭得一抖一抖,分外可怜,景砚不知该怎么哄他,他好似忽然就不会说话了。
    他一直在这里等着乔玉醒过来,没问过谁乔玉是怎么回来的。因为景砚知道,无论如何,那都是一条艰险的路途,乔玉吃尽了苦头,才回到了这里,自己的身边。
    景砚并不在乎痛苦,他只在乎乔玉。那些细碎的、隐忍的,深入骨髓的只是暂且被重逢的压下去了而已。
    它还在那里蛰伏,提醒着景砚这是失而复得,他们曾远隔千万里。
    景砚只能一点一点,细细密密地吻着乔玉的额头,眉眼,脸颊,还有嘴唇和小梨涡,这样才能确切地感受到乔玉在他的身边,他的怀里。
    只是那些都是咸的,是眼泪的味道。
    景砚的嗓音还是哑的,凑在乔玉的耳边道:“我的甜玉都变成咸的了。”
    乔玉打了一个哭嗝,听了这话,隔着盈满泪水的眼眸,抬头去看景砚。
    景砚眼底含笑,一如往常地看着自己。
    只是这样瞧了整张脸后,才发现他瘦多了。
    乔玉一怔,他从未见过景砚这么瘦过,连声音都这么哑,心里很难过。
    他望了景砚好一会,连眼泪都忘了掉了,瞧见景砚的头发因为自己方才的折腾而乱了些,想替他理一理,才抬手碰到鬓角,就看到一层薄薄的黑发下头压着许多根白发,那都是刻意藏起来的。
    他还不到二十五岁,已经年少白头了。
    乔玉的呼吸一窒,喘不上气来了,他的手忽的失了力道,像是被折断似的落了下来。
    他虽然委屈难过,路途艰苦,心里却很坚定,知道景砚就在这里等着自己。
    被留在原处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不知生不知死,一切都是空,只有无尽的等待。
    乔玉努力撑起身体,他的背脊又瘦又长,形状动人至极。
    他贴着景砚的鬓角,一点点吻向那隐藏起来的白发,嘴唇潮湿柔而软,静默的眼泪打湿了景砚的头顶。
    乔玉没什么力气,上半身晃了晃,却还是努力撑住了,很坚定道:“别难过,我在这里,小玉在这里,阿慈别难过。”
    第89章 结局
    景砚一怔, 反手揽住乔玉的腰,俯身抵着他的额头。两人的目光正对,能看到漆黑的眼瞳里清晰地倒映着彼此,是与上一次见面,甚至是从前的面貌很不相同, 可却还是无比熟悉, 无论何时何地,只需一眼,便能辨认出来。
    周遭似乎都凝滞了一般。
    乔玉的眼眸里盛满了眼泪,他歪着脑袋, 胳膊还搭在景砚的脖颈处,有些疑惑地移过目光,仰起头, 啾了景砚的唇角一下。
    景砚微微一笑,很轻松地他抬起乔玉的下巴,保持着对视的姿态, 很认真道:“我知道,我抓住了。”
    也从未松过手。
    只是,只是暂时弄丢了一小会,所以景砚独自走过了那一小段漆黑的,没有光亮的路。
    现在不会了。
    即便是光, 他也会抓住。
    景砚的身形消减了许多, 可力道依旧不减,至少是乔玉毫无抵抗之力的。他不过转个身, 手掌稍稍用力,就轻而易举地将乔玉按倒在了软榻上。这里比不得宫中,软榻也不够大,勉强才能容得下一个人的大半身体,更何况此时是两个人成年男子在上头,只能肢体交叠,衣衫缠绕,连呼吸都比在别处来的急促炽热。
    一阵天旋地转后,乔玉整个人被按在软榻上,他只穿了一身白绸,很轻薄的料子,动作稍大一些,就揉皱在了一起,露出脖颈和肩胛处雪白的皮肉,身形纤瘦且动人。
    景砚压在乔玉的上头,他不需低头,不需要其他的动作,乔玉就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他很自然地吻了上去。
    乔玉的嘴唇柔软极了,似乎能随着景砚的意愿摆弄出任意的形状,像是一块蒸熟了的糖糕,又甜又黏,软的要命。
    那个吻缓慢地向下滑动,一寸皮肤也不放过,全都盖上了景砚的印章。接着,皱成一团的绸衣也被褪下,落到了一旁。
    乔玉瑟缩了一下,毕竟还是早春,天气透着料峭,窗户半开半合,有风吹了进来。
    景砚叫他温暖了起来。
    天色已晚,余晖将落,乔玉和景砚的影子交叠在一处,因着最亲密的姿势,最亲密的接触,两个人似乎成了一个人。
    乔玉的小腿垂在软榻边,随着动作起起伏伏,才开始白的近乎发光,后来也染上了轻薄的红。他喘着气,偏过头,湿漉漉的眼睛还含着痛苦与快乐的泪水,隐约瞧见外头刚升起的月亮,那月亮圆的很,大约是圆满的好兆头。
    月如此时。
    景砚似乎不太满意乔玉的不专心,他的眼睛又被吻住,再看不见月生星垂,繁枝摇曳,什么也瞧不见,似在梦中。
    到了最后,他们俩的声音不知谁比谁哑了。
    乔玉断断续续睡了一小会,被景砚抱去洗澡,热水一浸又醒了过来,他还不太清醒,本能地环住身前人的脖子,含含糊糊地问道:“你的喉咙怎么也哑了?方才叫我的名字,我都听不清了。”
    那人正梳洗着他的长发,闻言一笑,清了清嗓子才说话,“前些时候得了伤风,说话就哑了些,现在听得清吗?”
    在乔玉的记忆中,景砚没怎么生过病,唯一的一回就是病的快没命的那次,对景砚生病这事有了阴影,他还是迷迷糊糊的,心里想着景砚肯定是不好好吃药休息的缘故,便故意道:“要好好看病的,你的话我都听不清了。”
    景砚停下手上的动作,将乔玉往自己怀里揽了揽,贴着他的耳垂轻声道:“唔,那这句话听不听得清,我心悦你,喜欢小玉好久了。”
    乔玉的心跳停了几拍。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为这句话烧了起来,没舍得死撑着,很没骨气道:“听到了,我也,我也是啊。”
    因为被身前这个人爱着,所以在那个人眼里珍贵非常。就如这世上的万千人中,景砚就像宝石一般发着光,无论前路有多少阻碍,他都能找到对方。
    乔玉一直都知道。
    景砚仔仔细细地将乔玉洗了一遍,还细数了他身上的伤口,因为没有仔细照料,伤口还是横亘在乔玉雪白的皮肉伤,特别是被萧十四所伤的那些,几近狰狞。
    他不能对乔玉说这些,却险些捏碎了手腕上戴着的佛珠。这是乔玉那日遇刺后落下来的,现在颜色黯淡,没什么光彩,大约是因为浸透了血的缘故,再无原来的慈悲与祈福之意。
    所以景砚戴上了,不会再摘下。
    洗完了澡,乔玉又被妥帖地抱回了床上,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瞪圆了一双鹿眼,和景砚面对面看着彼此,他的喉咙虽然哑了,话还是不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景砚聊着过去半年的事情。
    他只讲那些好事,那些不好的,痛苦的,让人难过的,都一带而过,不会细述。
    景砚没有问,他只是将乔玉牢牢揽在臂弯中。
    过了好久,乔玉缩在景砚的怀里,瞧见了那串佛珠,将自己脖子上挂的那一颗也拿了出来,放在了一处。
    他的语调很轻又很软,似乎在说一件快活至极的事,“当时那人要杀了我,那一剑刺穿了玉佩,被佛珠挡了一下,才卸了力道,然后玉佩碎了,佛珠掉了,是它们救了我。我想,因为我的命不仅是自己的,还是阿慈的,所以要用玉佩和佛珠两样东西来抵。”
    景砚半阖着眼,他的右手捏紧,指甲掐到掌心,指尖已经沾上了自己的血肉,左手却还是很温柔地放在乔玉的头顶,小心地抚摸着他的长发,“现在佛珠分成两半,一半在你那,一半在我这,我们就用一条命了。”
    自此以后,同生共死,再不分离。
    乔玉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他已经许久未睡好觉了,要么是受伤疼痛难忍,要么是日日担心,一路上来风餐露宿,睡个觉都不得安宁,要时刻注意着周围。而现在不同了,对于乔玉而言,景砚的怀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睡的很好,再醒来的时候睁眼看到外头的天色昏昏沉沉,还以为是天亮,一摸身边是凉的,手却被捉住了,又问:“殿下怎么醒的这样早,天还没亮,我们再睡一会。”
    景砚有些好笑,他握紧了手,捏了乔玉红红的鼻尖一下,“哪里还早?你以为是天亮,可现在已经是天黑了。”
    又添了一句,“小傻瓜。”
    小傻瓜乔玉还不忿地想要辩驳,却发现肚子空空,发出好大一声响动,景砚没笑话他,叫外头的人将一直温在灶上的饭菜都端了进来。
    在乔玉睡着的时候,景砚已经将他挪回了仙林宫,这里打扫的很干净,布置得与从前别无二致,即使是那些被萧十四破坏了的东西好似都恢复了原样。
    盛海现在是景砚的贴身太监总管,领着一众小太监小宫女来给乔玉上菜,又收敛心神,想要在乔玉面前留个好印象,这比什么都要紧。他从前只是听闻乔玉石景砚的掌中宝,心上人,又娇又宠,可实际上连乔玉的面都没见过,对这些话也不太相信,毕竟景砚那样的人物,他不觉得会真的喜欢上一个人。更何况喜欢又如何,他在宫中看的多了,都是些浅薄的感情,什么都算不上。
    直到他真的回到了景砚的身边,直到乔玉回宫,景砚就这么一日一动不动地陪在乔玉的身边,一只手交握在一起,另一只批批折子,别的事一样没做。
    盛海惯会谄媚讨好人,将饭菜都上上来了,一众小侍从都推下去了,他眼巴巴到乔玉面前道:“奴才是盛海,殿下身边的太监,您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只管找奴才就好了,奴才一定帮你办的妥妥当当的。”
    乔玉有些疑惑,他望了盛海一眼,道:“我要什么,难道不是直接就找殿下要了吗?”
    还要通过第二个人,从前没有这个道理的。
    景砚眉眼含笑地望着他,哄着乔玉道:“他是新来的奴才,你听他瞎说什么。”
    盛海抖了抖,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虽然已经把乔公子看的再重再重,可能还是对这位乔公子在景砚心中的地位有所误解。
    景砚倒也知道他的德性,没怪罪下来,就是让他退下了,两个人独用晚膳。宫里的饭菜很好,又都是乔玉喜欢的,他吃的肚子滚圆,景砚揉了揉他的肚子,将他提溜出去散步,走了几圈院子,就看到太医提着箱子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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