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到六点,陈七早起,洒扫庭院。
    昨夜一场大雨,刮得满园落叶。白云观规模小,早已破败,在寺观上千的泰山啥也不是,但李凭从来借住之后略为整修,弄得勉强可以住。自此,不停有人专程上山,打听三清山来的李真人。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但清一色都对身份讳莫如深,且背景莫测。
    有一次,来客清晨抵达,封了主干道,安保人员沿途清场,前后车队三组,黑伞沿上香古道走,远处看,如同黑色洪流。
    但那天李凭不在。他跟着秦陌桑去赴宴,留陈七撑门面,留言说如果有人找,就推辞他要事,赶不回来。
    却没说,是这么高规格的“有人找”。
    陈七打开大门时手有点抖,庄严肃穆的黑伞下,随行人员让出一条道,中间有个老人缓步走上来,手里捧着锦盒。
    “李真人不在?”他看陈七。满是皱纹的脸上刀劈斧凿般的皱纹,金丝框眼镜,西装一丝不苟,头发花白,中文说得不标准,是常年在海外的华人。
    “对,师,师父说有要事。”他吓得普通话都说不利索。
    “那麻烦小先生。这件东西,务必亲手交给李真人。”
    老人管陈七叫“小先生”。很少被外人这么看得起,他挺直了腰板,接过锦盒。
    “能问下,这里边是啥?”他掂了掂,有点沉,心里紧张。“师父说,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能收。”
    从前在三清山时候,就有人开宾利上山,打开后备箱,全是金条,说是给李真人的薄礼。当时暂时管事的是李凭的师兄,偷偷收了。李凭知道后,让他自己送了回去。那位师兄也因此对他心怀芥蒂,两人关系隐隐疏远。
    那都是前因。今日之果,就是李凭自那时起就立下山门规矩,等他上山之后又印成字帖给他每天抄写,顺便练毛笔字,悬针垂露,练站练腕,每天两个时辰,抄到倒背如流,说梦话都是山规。
    “玉契。”
    老人说了两个他没听懂的字。看他迷茫,双眉舒展,笑了一声。抬手背后就有人递过纸笔。他竟然是写毛笔字的。
    陈七看他在洒金宣纸信笺上写了“玉契”两个字,把字放在他手里,又鞠了一躬。
    “物归原主,我就走了。请李真人和小先生,日后多多保重。”
    随行黑衣随从也跟着鞠躬,黑压压的一片伞瞬间低下去,如同叩拜皇陵。
    陈七打了个冷颤,不知为何觉得手里拿着的东西——它有生命。
    发呆中,院里银杏叶又掉下来几片,砸在陈七脑袋上。
    天光初亮,密林间鸟声啁啾。距离那波神秘人物造访已经过去一段时间,李凭拿到玉契之后,也没多说什么。
    陈七早就习惯了李凭这种行事风格。当年把他捡上山,也没多说什么,一条一条办妥了他的手续,冷眉冷眼赶走了来上山要钱的他的赌鬼爹,还给他布置进阶规划:几年学经,几年受戒,几年受法箓。有了职牒之后,就能主持斋醮,可自立门户。
    从前没想过能有以后,以为活不过十五岁就会被打死,饿死。但现在他居然有条路可以走,做错事有师父给他撑腰,还有人叫他“小先生”。
    但这种好日子能过多久?从前他问李凭,他会不会一直待在三清山。那时候李凭也不过是个少年,刚死了他自己的师父,持过三坛大戒,受了法箓,名登天曹,却在节骨眼上还俗,把位置留给师兄,下了山。
    听闻消息后陈七曾经追到李家,几乎认不出那个换穿常服的年轻人,发色漆黑如墨,神情疲惫,倚在深宅大院的廊柱上,回头看是他,才勉强笑了笑。
    就像余生都不会再发生什么让他期待的事。
    “陈七,我不在的时候,你要跟着师兄守好白云观。他行为粗率,迟早出事。”
    “你呢,小师父?”陈七眼泪鼻涕糊一脸。
    “我?”李凭像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觉得荒谬似的,摇头,嘴边是嘲讽的笑。
    “我不知道。”
    “去哪,干什么,都无所谓。”
    他站在廊下,光影穿过竹叶打在他精雕细刻的脸上,眼神却是沉黑玻璃珠,世间幻彩穿过,但不留下痕迹。
    “但三清山,我回不去了。”
    往事追忆结束,陈七握着扫帚,觉得短短不到二十年的人生经历中,真是见识了太多起起落落。
    一个月前,阔别多年只管给观里打钱的李凭重新出现,换了道袍。大刀阔斧整顿被他师兄霍霍得一团糟的白云观,赶走赌棍,清理门户,旧人只剩下陈七。之后,陈七就被带着来泰山出差。
    在他看来,李凭和当年没变化。
    平日里不是处理杂事,就是打坐,根本没什么俗世的欲望。暗地里,陈七还时常感叹。师父就是师父,下山这么多年,换别人,早就腌入味了,他还是那朵纯净白莲花。
    但昨天夜里纯净如白莲花的师父突然抱着个美人回来了,还说,那是师娘。
    想到这,陈七再次陷入沉思。
    师娘。
    这个词含义太过丰富,他暂时领悟不了太深。
    李凭卧房的隔音效果很好,再加上昨夜暴雨,他什么都没听到。但越是不知道越是好奇,他们究竟……是不是自己想的那种关系?
    哐啷。
    隔壁门此时打开了,浓密乌发中间是双小鹿般灵动的眼。她穿了件松松垮垮长及膝盖的男式衬衫又套了个道袍,左顾右盼,瞧见陈七,不好意思了一下,开口拘谨问。
    “你……师父呢?”
    陈七啊了声,声调上扬,表示惊讶。
    “师娘您,昨晚不是和师父一起么?”
    秦陌桑也啊了一声,耳尖变红。
    “什么师娘?”
    陈七瞧见大美人变了脸色,心中的疑问变成了确信——原来,是师父自己单方面承认的师娘?人姑娘根本不知道?
    原来,师父这趟来泰山,是来追师娘的?
    陈七复盘一遍,对自己的推理十分满意。
    “陈七,过来。”一院之隔的帘子被掀开,李凭站在晨光下,黑绸衬衫挽上去,是常服,没穿道袍。斜斜靠着后厨的门框,向他招手。
    被这一声唤回神志,陈七乐呵呵跑过去,十分之狗腿:“师父,有事儿?”
    “早饭在笼屉里。吃好了,我们进山查案子。”
    许是昨夜没睡好,他声音有些沙哑,姿态也慵懒,有意无意地,那双含情眼往院里看。秦陌桑已经走出了卧房,正在院内瞎逛,踩得满地落叶吱吱嘎嘎,晨光照在她蓬松散乱的头发上,变成某种温暖的栗色。
    “别摔了。”
    他声音低,秦陌桑听力好,但装作没听见。李凭也没动,抱臂继续旁观。
    陈七觉得自己再待下去,灯泡亮度就太高了。拿了个碗在笼屉里夹了几个新出炉的包子就要走人。自从李凭重返三清山,就几乎顿顿都亲自下厨做菜。陈七吃得热泪盈眶,感叹师父下山学厨真是太太太对了。
    民以食为天,会做菜的师父就是天仙。
    “有萝卜芯的是素馅,没有的是荤馅。”李凭略侧过头:“素馅给我,其余你自便。”
    “师父你不是……”他记得李凭不做荤菜,但不会强制要他吃素。平时观里会单列一笔开支给他下山吃饭支取。但今天?
    哦,是给师娘做的。
    陈七酸得牙倒,捧碗就走。路过被李凭叫住。
    “一起吃吧。”他慈眉善目:“顺便,认识一下。往后会常见面——这位,是秦陌桑。”
    他下颌微抬,目光如水,荡漾在院中央。
    她这回倒是听见了,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的间隙转头朝他say  hi。发丝从肩头滑落,朝阳在那一刻完全升起,将金粉金沙的光晕铺洒覆盖她周身。
    灿烂的炽烈的,光是看一眼,就会被晃到双眼发痛。
    李凭眼睫缓慢开合,默然无言。
    “哇。王母娘娘,大罗金仙。”  陈七惊呆。
    说完这话他脑袋就被一按,道貌岸然的师父掠过他,拿着刚放好的食盒走出去,摆在院里的桌子上。
    食盒打开,清香扑鼻。食材都是本地取得,瓦罐里炖着黄鱼,汤色纯白。长山药清粥和几样时令小菜,另外还有一小碗她没见过的。
    秦陌桑用筷子尖戳了戳。“这是什么?”
    “燕窝,阿胶。”李凭低头喝粥。“你最近太劳累,要进补。”
    她先哽住,然后手撑着脸,和颜悦色。
    “你徒弟刚叫我师娘。你教的?我还没答应呢,就喊上了?还是说但凡是个姑娘来你这,都叫师娘?”
    李凭喝粥呛到,咳得眼角绯红。秦陌桑继续盯他,盯到眼睛发酸。陈七埋头扒拉菜装聋,恰此时茶炉里新茶煮沸,他就起身去倒茶。动静间漏出脖颈深处一片深红浅红。
    她瞧一眼就不瞧了。
    男狐狸精。
    茶汤倒在茶碗里,叶尖舒展,泛出青绿色。
    “泰山雷震茶,清火。”
    他点了点茶杯沿。秦陌桑拿起查碗,仰头喝完。他也同时拿起,喝完,两声陶碗碰撞在石台上,回音清脆。
    “这里面有解药。”他喉头滚动。
    “我知道。”她还是那副天塌了也无所谓的表情。
    “早晚要喝嘛。”
    朝露被阳光蒸发,屋檐下,昨夜的雨水从瓦当滴落,砸在青石板上。
    山间炊烟依稀,诵经之声响起。山里时间比其他地方过得更慢,像仙人对弈,千年落一子。
    “今天进山,可能有去无回。”
    李凭抬眼,侧脸看着山门方向。草木葳蕤,幽深翠竹遮住回人间的路,更看不到山下的城镇高楼。隐隐地,大地深处有雷声。有一处草木极茂密的山间幽谷,群鸟乍然飞起。
    就像山地深埋的某个不可名状之物终于苏醒,阴阳交界处月隐日现。
    “为黄符的事?”
    喝了解药并无异状,她抬眼,把茶杯放下。
    幕布已经被揭开了一点,但还有更骇人的东西,藏在幕布之后。
    然而本能的恐惧在喃喃低语,也许,就不应该揭开。
    “嗯,灵符是为镇太岁。灭门案和李家,五通,特调局都有关,我去看过现场,摆得……非常邪性,是个法坛,他们要复活什么人。”李凭也将茶杯放下,松开紧握到发白的手指。
    方才他精神高度紧张。在怕什么?无法确证,情蛊毒之于两人的意义太复杂,此刻轻而易举地化解,反而不真实。
    像是始终能与她有所联系的那根绳,于此刻断了。
    “做血祭的手法,和此前马家的婚礼类似,但熟练残忍甚过马鸿章。龙树有嫌疑,但不能确认。”他捏紧了茶碗,才说出最后那句话。
    “要是今天我死了,秦陌桑。”
    “你就去找李雠,拿到你该拿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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