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香重为谢曜做了一碗面。
    重新加了一颗鸡蛋。
    这次,谢承思不同他争抢了,允他一人独享。
    谢曜闹了一早上,实在筋疲力尽,面还没吃完,就开始犯困,脑袋不知不觉地耷拉下去,一点一点的,差点要埋进面汤里。
    谢承思眼疾手快地拎住孩子的后颈,将他扔到床上。
    孩子的眼睛安然地闭着,只是嘴巴周围还沾有吃上去的污渍,降香坐在床沿,用帕子细细地擦去,又为他除去鞋袜,连脑袋后的枕头也摆成端正的样子。
    而后,她站起身,对着谢承思:“我可以……和你谈谈吗?孩子睡着了,我们出去说。”
    谢承思点了下头。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有些迟缓。他原来从不这样。
    “我觉得你该回去了。”降香开门见山。
    她说话不太会迂回。
    尤其是此刻心里装着事,只想早说完,早死早超生。
    “可你刚答应过谢曜,说你还要他的。我已经派人去帮你去跟东家请了假,我们回去的时候,你可以自己去请辞,也可以我帮你。”现在怎么能反悔?对着他就能心软,对着我就油盐不进?谢承思强忍下了最后的反问,尽量保持心平气和。
    “多谢……我知道,你在神京事忙,还硬抽出空闲来打发我,真是难为你了。”降香终于想到能说的客套话。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谢承思,便索性跳过,接着自己的上一句补充。
    “我在怀王府,做了许多恶事,走时还空担一个王妃的名头……”
    听到这里,谢承思终于压不住火气,开口打断她:“什么空不空?我说你是,你就是。我没说你不是,你就一直是!你我成亲,上了宗谱,难道是白成的吗?”
    降香自以为客套的一番话,落在他耳朵里却像是冷嘲热讽。还说什么难为他了?骂他贵人事多?几年不见,真该刮目相看!
    不过,她这么讥诮,是否也意味着——她其实时时记挂着他,所以才这么埋怨他。埋怨他许久不来?
    他从中咂摸出几丝信心来。
    “那……也可以和离,或者对外称我死了……另娶一位真正的贵人,我们就不要再见了。我不会耽误你的。”降香见谢承思面色几变,只得硬着头皮,沉重地嗫喏着。
    在给他提供的两条建议里,她存了私心——她只建议他跟别人说她死了,没建议他杀了她。
    因为,现在她已经不想死了。
    虽然他应该也不会让她死。
    但最好还是不提,不叫他察觉。
    谢承思借着方才的几丝信心,任由坏脾气外放,追着她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你当王妃,此事木已成舟,我不会放手。”
    “可……我不合适。我们这样,不过是继续互相折磨……”可我想放手。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思索,怎样才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直接说出口:“可我想放手。”
    这句话,既在谢承思意料之外,又在他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是他先前的信心,竟是自作多情的错觉。他早该想到,她这样一个直来直往的人,哪里想得到冷嘲热讽,不过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罢了。
    而意料之中,是她仍不原谅他,不愿和他在一起。
    这有什么稀奇的?
    来苹州之时,他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甚至是在谢曜急不可耐地找她闹过后,才逼不得已现身。
    不就是担心这一点?
    而担心果然不无道理。
    谢承思露出一个苦笑,像是认命了一般轻叹:“我待你之心,你应当知晓。你……是怎么想的?”
    他这种野心勃勃的赌徒,最爱掩饰,最爱藏着掖着。
    尤其是对于真正珍惜的东西。
    但终究是将自己严实包裹着的情意,割开一个小口子,供她往里面看——因为他还是不甘心,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
    降香给不出答案。或者说,她不想给。
    谢承思又苦笑了一声。
    在苦笑声中,他也终于意识到,和她纠缠,只会越缠越乱,不如干脆从实际出发,质问她:
    “此问既不愿答,那便换一个——你与我一刀两断,那谢曜呢?你说过的,不会不要他。你要对着孩子反悔吗?”
    她从来不喜欢兜圈子,也不会兜圈子——若是能想到两全之法,也不会与他在这里绕来绕去。
    降香其实早有了主意。但这主意不好。
    她以为能混过去,让谢承思知难而退后,连着孩子一起带走。
    她只得说了出来:“等谢曜醒来,让他自己选吧。若愿跟着我……我、我就带着他离开——你不愿回,那就我走。不像会苹州这次,我会躲得远远的,不叫你找到,再不碍你的眼,不碍着你找新王妃。若孩子不愿,那我便自己走。”
    “好。”令降香没想到的是,谢承思竟一口应下,态度十分爽快,“我现在就去把他叫醒。”
    降香连忙伸手拦他:“别、别……让他睡饱了再说吧……”
    分明是她自己的提议,到这了时,她又不忍心起来。
    她既想谢曜跟她走,又不想他跟她走。跟她走,孩子必然要过苦日子,可哪个母亲又舍得与自己的孩子分开?
    她害了谢曜第二次——她害他必须做出选择。
    她对谢曜说,她还要他,不是对受伤的孩子心软,而是放纵自己的自私。她更想谢曜跟她走。
    ……对不起。
    而谢承思却苦中作乐。
    往好处想,他这是在以退为进。
    既然降香已经接受了谢曜这个孩子,不再讨厌他,要试着担起母亲的责任,那么,无论孩子如何选择,都为他的父母见面,提供了无穷无尽的理由。
    她这次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摆脱怀王府的影响。
    虽他不会当真不管她,但做的毕竟不能太明显。
    因此,要她过得如同怀王府中一般富贵,那就有些痴人说梦了。
    谢曜娇气又霸道,适应了王府的锦衣玉食,跟着他母亲,一定嫌弃她清贫,会连声叫苦。他叫苦,便会闹着回王府,她也一定不忍心,会带着孩子自投罗网。
    而若谢曜敢不选母亲……谢曜不会不选母亲——他的父亲要他选,他不敢不选!
    他也不确定,她是否会回心转意。
    但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好。
    *
    “阿娘,为什么我们要离开?以后不能再见阿耶了吗?”谢曜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马车前问。
    马车是降香买的。自那日和谢承思达成了一致,又得到谢曜愿意跟她的回答,她便卖了苹州的房产,又买了这架马车,收拾好行装,准备往淇州去。
    去淇州,她有自己的考量。
    首先,她旧日的朋友冯文邈,正在淇州为官。算算日子,他应当刚过完三年一期的考校。
    他们虽有几年不联系了,分开时也闹了些不愉快,但她仍然打算厚着脸皮上门拜访——试试看,说不准呢?
    其次,她为公主卖命的那些年里,去过淇州几回,对那里的状况都熟,安顿下来也比较容易。
    “……能的。只要你想,娘带你去。”降香艰难地答,“只是……可能见不了太多次。”
    她害得孩子跟她吃苦,怎么忍心让孩子再失望?大不了就往神京去几趟。不知那时,谢承思还愿不愿意认他们。如不愿认,到时再说吧——总不能让孩子失望。
    她果然落进了谢承思的陷阱。
    谢曜又问:“为什么?阿娘不能和阿耶住在一起吗?我们一起回王府去。”
    降香:“因为……不太合适。”
    谢曜:“为什么?阿耶喜欢阿娘,阿娘也不讨厌阿耶。阿娘也喜欢阿耶的吧?”
    降香摇摇头:“很多事情,不是喜不喜欢就能决定的……”
    她已经准备好了,如果谢曜追问她为什么,她就将过去的事情全将给他听。
    趁着他们还没离开,让谢曜有反悔的机会。虽然他是个小孩子,也该有资格知道这些。
    可谢曜却不问了,学着母亲的样子摇头,煞有介事道:“好吧。大人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我是搞不懂的。大人的事小孩不管。”
    降香为让谢曜舒服些,特意买了辆宽大的马车,马儿也经过精心挑选——是匹年轻温顺的母马,行路十分平稳,对谢曜牵来的小马,也很是亲昵。
    出城门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城门前的空地上,也没有供人遮荫的地方,晒得石板都有些发热。
    降香怕谢曜晒着,哄他乖乖呆在车里——车厢里还放着好几只冰碗,供祛热之用。她自己则驻马停车,盯着毒辣的日光,将文牒递给城门口负责查验的卫士。
    她心里装着的全是出城之后的打算,浑然不觉身后凝驻的目光。
    谢承思正站在不远处,一语不发。
    地上干得要冒烟,一丝下雨的迹象也无,他手上却举着把伞,奇怪至极,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谢承思身后跟着成素。
    成素也怕晒,但不敢同他的郎主一般,我行我素,不顾旁人眼光,只得稍稍站远了些,躲在附近的屋檐下。
    “走吧。”
    当降香将文牒收进怀里,解开拴马的绳子,要重新启程了,谢承思才终于开口说话。
    “殿下,不去送送吗?”成素从阴凉处走出来,好心建议。
    “送什么送,她又不愿意见我。我去送了,大家都不高兴。维持现状,至少有人高兴。”谢承思转身,视线落到成素热红了的脸上,“你不是怕热,我叫你走还不好?想晒太阳?回去叫你晒个够!”
    送什么送,她对谢曜都比自己亲。
    可他堂堂亲王,难不成要学谢曜那般哭闹撒泼?
    谢承思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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