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蒋神医留下一地的烂摊子,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谢曜又哭又叫闹了一整晚。
    实在无法,成素只得亲书一封密函,飞报传往苹州。
    当然,他也没忘记坑害他的蒋神医——密函中特意提到,蒋神医善治小儿顽症,怕小郎君路上再惊厥,请殿下允他随行。
    成素可不愿一个人受苦。
    谢承思同意了成素的请求。
    他对谢曜不上心,并不是不爱这个孩子。只是每次看到他,都会勾起降香离去时的回忆。
    久而久之,他就不愿见他了,也不愿知道他的消息。
    谢曜主动要见他的母亲,这很好。说明他懂事了。
    只是不知他的母亲,还愿不愿意见他。
    谢曜人虽小,养得也精贵,却意外地能吃苦。旅途奔波,并不抱怨一声。
    他甫一抵达苹州,连父亲都不愿见,就气势汹汹地指挥着身后的成素,要他领着自己找娘。
    且不说成素不敢做主,更何况苹州广大,他也不知降香所居何地。
    他只能将孩子先安顿在驿馆,好说歹说地将人哄住: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我们在这里先等一下……怀王殿下会来接你去的……”
    可谢曜是很聪明的小孩,根本不信成素的鬼话:
    “你骗人!父王才不会管我!他从来都不管我——呜哇——”
    说着说着,回想起冷淡的父亲,去向不明的母亲,竟一下子把自己说哭了。
    哭起来就止不住。
    无论成素拿出什么玩具——譬如路上买的拨浪小鼓,虎头布偶,又譬如从王府带来的小弓小箭,小刀小枪,都止不住他的哭声。
    他没办法,只得请同来的护卫去向谢承思通报。
    “哎呦我的小郎君,不哭了,不哭了。奴婢已经去找人只会殿下了,等他答应,我就带你去。快别哭了,快别哭了……”
    “你……嗝……不许糊弄我……嗝……否……否则,我治你欺……嗝……上之罪!”谢曜脸上的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尽管抽得上气不接下气,仍坚持要质问成素。
    “不糊弄,不糊弄,此事千真万确,别哭了,很快就能见到王妃了,小郎君到时候还哭着,看着多不好,对不对?”成素趁热打铁。
    “好……不、不哭……”谢曜闭紧了嘴巴,生怕喉咙的抽噎漏了出来。
    一边忍哭,一边找成素要帕子擦脸。
    ——他虽只有四岁,已经隐隐有了乃父的风范——嫌弃衣袖不洁,非要帕子拭泪。
    ——要以最漂亮,最干净的样子与母亲相见。
    成素这次的请求,谢承思也同意了。
    他说,随便他,他爱去就去。传到谢曜耳朵里,便显得十分不上心。
    谢曜大人有大量,不计较父亲的不耐烦,他一心只想见到母亲。
    谢承思的侍者前脚刚到,他便赳赳地仰着头,命令他带路——他谢曜要去见母亲了!
    他要穿上最华丽的衣裳,配着贵重的如意八宝长命玉锁,还要牵上他最爱的小马驹——他闹着成素,将它从神京牵来,就是要送给母亲,他相信,娘一定会喜欢它。他还没给小马驹取名字,要留给娘取!
    降香的院子买在内城之中,离驿馆并不远。
    谢曜一行人到达时,天还大亮着。
    成素微躬着腰,拉着门环,轻轻地敲了敲。
    里面并无人应声——降香出去做工了,人不在家,要黄昏才能回。
    谢曜不知道这些,他只当是成素偷懒,不用力敲门,害得母亲听不见。
    他扔开手上牵着的小马驹,蹬蹬噔地跑到成素身边,用力抱着成素的小腿——他实在是太小了,个子只齐成素的腿。
    一时着急,顾不及喊人,便直接上了手。
    成素没用,他要亲自敲!
    在这一点上,确是比那位他龟缩一隅,不敢露面的父亲,要有出息的多。
    小小手掌上的十支指头,尽量张到最开,手臂带着手掌,砰砰地拍在木门上,却因力气有限,只能发出单薄的声响。
    谢曜的手掌拍红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的意思。
    他显然是很痛的,却一颗眼泪也没掉,沉默地拍着门,越拍越快。
    这个最爱哭的孩子,没有哭。
    “有没有一种可能。”一旁看热闹的蒋神医清了清嗓子,幽幽开口,“你娘有事出去了,暂时未归?你得打听好了再来?”
    他也不是有意要凑热闹。是成素强迫他来的。
    成素绑他来了苹州,自然也要绑他一道见降香。
    用的还是同样的理由:怕谢曜再惊厥,要蒋神医随行治疗。
    蒋神医是个大夫,年纪又大了,当然拗不过成素。只好不情不愿地也跟来了。
    “当真?”谢曜立刻停止敲门,转过身,警惕地盯着蒋神医。
    蒋神医抚着下巴上的胡须,老神在在:“还能有假?我这么大年纪,骗你一个小孩子做什么?爱信不信,不信算了。”
    “那又怎样?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谢曜故作成熟地抱住手臂,露出一个凶狠的眼神,紧紧盯着蒋神医看。
    谢曜当真说到做到,乖乖地站在门口,一直等到黄昏。
    不喊累也不喊饿。
    直到降香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她背着光,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外面却勾勒着一圈金红色的轮廓。
    她渐渐走近了。
    谢曜也渐渐看清了——是他的母亲。
    他以为他忘记了母亲的长相,其实他没忘——见她的第一眼,他就能笃定,那是他娘!
    他的母亲和神京中的女人都不一样。
    她没有漂亮的衣裳。她身上穿的衣裳,他只见过王府里的奴仆穿过。
    也没有细腻精致的面庞——她甚至都不用香粉和胭脂!连那个讨厌的乳母都用的!
    她和他想象之中的母亲,一点都不一样。
    但他却一点也不讨厌她。不觉得她周身寒酸,不觉得她样貌不如人。
    他知道她是他的母亲。
    他很高兴!
    他的母亲也看见了他。
    谢曜兴奋地向她跑去,短腿迈开最大的步幅——他希望自己能长得再高一点,最好长得和父王一般高。这样的话,这条巷子就不会这么长了。
    夕阳照在他圆圆的脸上,像是埋在鸟儿后背的浓密羽毛之中,软绵绵,暖洋洋的。
    谢曜已经能想象到母亲的怀抱了——她伸开双臂向他走来,他跳进她的怀里,香香的,暖暖的,任何香粉都比不上,红澄澄的日光也比不上。
    可她却停下了脚步。
    她的双手垂在身侧。她向后稍稍退了一步。
    谢曜的脚步也变得迟缓,难道认错人了?
    难道她不是我的母亲?
    下一刻,面前的女人出了声:
    “谢……曜?”声音有些犹豫。
    这句话打消了他所有的不愉快。
    “娘——!”他拖长了声音大叫,又开始跑跳着奔向她。
    像只山林里的野猪,闻着了人味,便一阵风似地冲出来,龇着两颗长长的獠牙,非把人拱倒不可。
    降香在裙摆上擦了擦手。
    她怕碰脏了孩子。
    ——这个漂漂亮亮的,整齐干净的孩子。
    但她最终还是回抱住了他。就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张开双臂,而后又合上。
    “我找到我娘了!你们都走吧!”谢曜身子赖在在母亲怀里,只转过脸,得意洋洋地宣布。
    “这……”成素迟疑地望向降香。
    降香抱着谢曜的动作僵住了,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即使在苹州避了几年,她突然面对王府旧人,仍然下意识地畏缩。
    “娘?”谢曜不解地抬头,直接将疑问说了出来,“为什么不抱我了?”
    “是不是因为成素?成素惹了你,我来帮你教训他!”他敏锐地觉察到母亲与成素之间,弥漫着若有似无的不对劲。
    他从母亲的怀抱里挣了出来,小小的身影,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疾言厉色地冲成素喊:
    “你走!我娘不喜欢你!你不许出现在她面前!”
    他年纪太小,弄不清楚这是什么,但他就是感到不舒服!就是要母亲重新注意到自己!他是在保护他娘!
    降香的注意力果真被孩子吸引了。
    “成总管是长辈,不要直呼其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这样好像不太礼貌……吧?”她颤着声音,小心翼翼地抚上谢曜光洁的额头——孩子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细小的碎发都梳了上去。
    她下意识想要纠正谢曜的错误,却猛然想起自己似乎没有资格。但话已出口,只能生生地转成商量的语气。
    “不要,你不喜欢他,我才不要尊重他!”
    真像。
    真像他的父亲。
    无论是非因果,总是先维护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出来维护她。
    看热闹的蒋神医走近成素,耳语几句:“怀王不就住在她旁边,能出什么问题?你就顺着他吧。你现在把这个小魔头带回去,有什么好处?让他再闹一晚上,明早继续来这里蹲着寻母?你精神头足,我这个虚弱的老头子,可熬不住咯!”
    语气虽说不上友善,但确实点醒了他。
    成素便不再反对谢曜。
    “好、好,我走、我走!”
    他举起双手,带着随行诸人,慢慢地向后退去。
    “磨蹭什么?快走!快走啊啊——”谢曜催促,气愤地直跺脚,“啊啊啊——”
    直到所有人都转身离去,留下他与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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