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伽在她对面停住,顿了一会,才别着劲儿似的道:“你们既然成亲了,我不会再跟你争成斐了。”她说完,脸上先一红,慌忙岔开话题道,“那个,你这样打扮还挺好看的。”
    苏阆眼皮子上下碰了碰,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竟然没忍住,噗嗤笑了,点了下头。
    柔伽莫名奇妙道:“喂,你笑什么?我不和你争,不代表我输给你了,我夸你好看,也不是说我喜欢你。”
    苏阆敛了笑意:“知道了,公主散心吧,我走了。”话音才落,却见对面过来一个身段窈窕的姑娘,手中端着茶盏,走到柔伽身边道:“公主要的蜜茶,奴寻来了。”
    苏阆身形一顿。
    她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见样貌,长而卷的睫羽顺从的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两片阴影,亦辨不清瞳色。
    苏阆略一敛眉:“这位姑娘不是宫中的侍女吧,如何进的猎场?”
    她说着,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腰间长剑,片刻,又放了下去。
    柔伽察觉到她眼中流露出的冷淡而戒备的神色,心下有些不快,将她往身后一拉:“阿颜不是宫侍怎么了,本公主的人,不能进来么?”
    苏阆闻言,眉心微动:“公主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姑娘并非宫侍,又不以真面示人,在这守军森严的猎场中行走,容易被巡兵误会成刺客。”她瞧着这个被唤作阿颜的女子,微微咬重了刺客二字。
    柔伽眼睛一瞪:“阿颜是脸上受伤了,不得以才戴着面纱的,有我在,看谁敢把她当成刺客。”她瞧见苏阆手边的长剑,反应过来什么,气鼓鼓道,“我看你就是打仗打多了,才这么疑神疑鬼的。”
    她说完,饮尽蜜茶,一手拉过身后的人,转身道:“阿颜,我们走。”
    阿颜一直低着头,被她拉的转过身,亦步亦趋地走远了,苏阆眸色渐深,唤过附近的一个侍卫道:“柔伽公主活波好动,你留意着些,别让她跑到人少的地方去了。”
    侍卫躬身应是,要跟上去时,苏阆唤住他,又添上一句:“若她执意要去,过来告我一声,我就在山溪附近,不必惊动人。”
    侍卫领命去了,苏阆抬手,顺顺赤卢的鬃毛,牵着它到了溪边饮马,自己坐了下来。
    阳光渐盛,秋草萋萋,除却不时疾驰而过的马蹄声,溪边静谧安和,苏阆坐在水边的石上,百无聊赖间,拈弓射了两只飞鸟。
    她拔了根草叶敲着掌心闲闲逛了一上午,都平安无事,不时还能听见远处柔伽和侍女们打闹的嬉笑声,奈何她与那个叫阿颜的一直挨的很近,找不出单独的时候,到底心下悬着,便没再走远,中午时寻了棵树,在荫凉下靠坐着寐了一会儿。
    身下秋草厚实柔软,面上不时有清风拂过,如薄酒醉人,以手之颐间,竟就这么眯了过去,在睁开眼时日头已然偏西。
    睡过了。柔伽呢?
    苏阆赶忙起身,四处扫了一圈,都没见到她人,心里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大步走到溪边,鞠水拍了把脸,清醒了下精神,转身想去找时,看见自己吩咐过的那个侍卫远远朝自己过来,气喘吁吁道:“成、成夫人,公主她去后山了,小的没能劝动…”
    苏阆蹙眉,道:“她一个人去的?”
    侍卫摇头:“不是,身边还跟着个遮面的侍女,执意要去看什么梅花鹿,往断松崖的方向去了。小的越是阻拦,公主便越是要去……”话音未落,身旁略过一道凉风,回过神来时,苏阆已经执剑大步走远了。
    后山坡陡人稀,虽开了山路,也是曲曲折折的,柔伽拉着阿颜的手往上走,已经出了不少的汗,边拿着帕子擦脸边道:“阿颜,爬了这么高了,怎么还看不见鹿群呢,我快累死了。”
    阿颜看着柔柔弱弱的,此番却不见疲累,回首柔声笑道:“就快了,前头树多的地方,说不定还能见到哺乳的小鹿。”
    柔伽一听,眼前一亮,仿佛都看到了幼鹿大大的湿漉漉的眼,才冒出头的圆润的小角,又来了精神,奋然沿着山路走了一段,奈何实在体力不支,揉着发酸的小腿坐在了路边石头上,便以手扇风边喘息道:“不行了,我得歇会儿,给我些水。”
    阿颜忙把随身带着的水囊递了过去,柔伽拨开盖子,喝了两口,余光却瞥见一个山路上朝自己走过来的人,身形一顿:“苏阆?”
    阿颜抬眼,看见那道身影,双眸微眯。
    苏阆也瞧见了她们,加快步子,走到了柔伽面前,柔伽放下水囊,莫名道:“你怎么也来了?”
    苏阆笑笑,抬眼却看往阿颜的方向,道:“我突然想起,这位姑娘很像我之前的一位故人,想和她单独说几句话,可以么?”
    柔伽讶然起身,看了看阿颜,见她只是顺目不言,道:“阿颜是孤女,没什么故人,何况她还遮着脸,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苏阆声音温和:“我也希望,但是…我想我认得她的眼睛。还请公主准允。”
    柔伽道:“我不替她做主,你问她自己愿不愿意?”
    苏阆看向阿颜,阿颜也抬起了脸,深褐色的眸子瞧着她,半晌,面纱下的唇角一勾,仍是那副柔柔的语调:“好。”
    苏阆朝柔伽点了下头,往前走去,阿颜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两人走了几丈远,停了下来,苏阆侧对着她,嗓音忽地变冷:“赶紧离开这,兰珠。”
    阿颜抬眼,眉目恍然凌厉起来,上前一步:“为什么?”
    苏阆转身,对上她杀意迸现的眼睛:“山下全都是皇家的守兵,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在我还没有告知他们之前,出去。”
    阿颜冷然一笑:“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活着离开。”她手腕一转,刺啦一声,藏在袖中的匕首划破衣帛,直冲向她的心口,苏阆侧身闪过,匕尖撞到她提起的剑鞘上,叮的一声脆响,残影一晃,手便拷住了阿颜的肩膀,凉声道:“非要我来硬的不成?”
    阿颜没想到自己竟连她一招也敌不过,一侧身子被她制住,动弹不得,猛地转过头,喊声凄厉:“休想我走!我就是要你们给阿朗以命换命!”
    柔伽听见异响,忙转过身去,正看见苏阆将阿颜手臂反剪拷住的那一幕,登时急道:“喂!不许你欺负她!”
    她边说边朝那里跑了过去,话音未落,山路两侧的林中刷拉拉惊起几只飞鸟,竟杀出来一拨黑衣,气势汹汹地持刀冲苏阆而去,一时吓得呆住,尖叫一声蹲在地上,苏阆抬眼,眉锋骤冷:“你还集结了呼衍朗的残部?”
    阿颜眼中俱是浓重的恨意,趁着苏阆惊怒的空子,猛然甩脱她的钳制,反手刺来:“我杀不了成斐,便杀你!”
    铮的一声,剑身出鞘,斜擦着刃尖抵挡而过,火星迸溅,躲过寐儿一击的一瞬,黑衣人已经从四周包抄过来,苏阆转身,没有丝毫犹疑,反手便将长剑甩了出去,剑身旋着刃花嗖然而过,在空出划出一道利弧,刹那间鲜血飞溅,数人倒地,长剑飞回,被苏阆稳稳接在手中,冲上前和他们厮杀在了一起。
    十数人一同杀向苏阆,竟没有占多少优势,只是缠的她分不开身,柔伽抬眼看到鲜血飙溅的这一幕,却是吓慌了神,惊叫着捂住了眼,苏阆心道不好,旋起一脚踢在一人胸口,扬声喊道:“别蹲着,快跑!”
    柔伽被她这一声激的猝然回神,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回身便往山下跑,却被路上一块石头绊了一下,险些跌倒,被苏阆踢倒在地的男子眼睛落到她身上,锐利一眯,竟爬起身拎刀朝她走去,苏阆遽尔一惊,刺啦一声,又抹断了一人的脖子,唤道:“柔伽!”
    身后那道声音几乎同时和她响起:“公主!”
    阿颜怒声:“我只让你们了结苏阆,不许动她!”
    话音才落,那人突然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杀了苏阆,不过为你一时快意,若杀了她,陈齐必生龃龉,才不枉我们来这一遭!”
    柔伽惊叫一声,他已然逼近,提刀便砍,陷在包围中的苏阆瞳孔一缩,腾身而起,手中剑鞘飞出,生生砸飞了他已经下落的长刀,就在同一瞬,柔伽听见耳边利刃没骨的噗的一声响。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却没感受到刀锋落在身上该有的疼痛,睁开眼才发现那个要杀了自己的黑衣人已经倒在了自己身边,背后插着一把扔掷过来的短匕,鲜血泊泊流出。
    是阿颜。
    柔伽腾地弹起身,离开了那具死尸,后背嘭一声抵到树上,阿颜两手空空,站在远处,眼中杀意未消,苏阆骑装上已经破了好几处,索性并未挂彩,以剑撑地,微微喘着气。
    黑衣人已经被苏阆了结了七八个,却还有四五之数,相视一眼,像是达成某种默契般,纷纷提刀,离开苏阆,朝柔伽杀了过去,柔伽连出声都没来的及,脑后一凉,猛地反应过来,拔脚便往林中跑,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阿颜的控制,一时像是被冻住手脚般僵在原地,苏阆厉吼一声:“还不快去救人!”提着剑便追了上去。
    追杀间前路尽断,断崖越来越近,苏阆和阿颜一边要抵挡杀招,一边还要照顾柔伽,都有些力不从心,苏阆生怕柔伽会跌下山崖,捉空一把将她拉过,推到阿颜怀里,抛下一句:“你守着她,剩下的交给我!”
    苏阆手中长剑许久没有染血,这下却杀红了眼,利刃招招划过,天色暗下来时,苏阆腾身飞踢一脚,将最后一个黑衣人踹下了山崖,却不想他却还有余力,跌落前竟一把捉住了方才因躲避打斗退至崖边的阿颜的脚踝,往下狠狠一拉,阿颜身子骤然失衡,怀中还揽着柔伽,崖边山石被冲力踩得剥落,蓦地滑了下去,面纱被风拂开,电光火石间,苏阆跑上前去,将柔伽扑倒在崖前空地上,一手紧紧拽住了阿颜的手腕。
    阿颜整个人悬空在高崖上,只有被苏阆攥着的手臂紧挨住了不断簌簌下落的山石,双足失去着落的那一刻,心里却突然变得很轻,恍若纯粹的安静间,头顶有个声音道:“你别乱动,我拉你上来!”
    阿颜紧绷的神经蓦地松了,抬起眼来,冲拉着自己的苏阆笑了一下。
    一番打斗下来,苏阆早已是精疲力竭,现在拉着她完全是在硬撑,眼帘中闯进她脸上的伤疤和凄然的笑意,心底一凉:“兰珠?”
    阿颜对上她紧张的眸子,轻轻道:“放过我吧,阿朗死了,还让兰珠留在这世上做什么?”
    苏阆一怔,眼睁睁看着她抬起手,掰开了自己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坠了下去。
    柔伽连跑带爬的趴到崖边:“阿颜!”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没人再回应她了。
    柔伽趴在崖上,脑子里混乱地搅成了一团,良久,才忍住泪意,转头看向苏阆,含混呢喃:“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苏阆望着还残留着兰珠体温的掌心,心里突然有些空,怔怔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和事,都分得清对与错,好与坏的。”
    苏阆回身,仰面躺在崖边,疲惫无力地闭上了眼。
    半晌,眼皮子底下透进去的光线慢慢变暗,她撩开眼睫,却见天上暮光已经被腾卷的乌云挡住,大片阴霾从远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拢了上来。
    她蹙眉,从地上爬起来,柔伽原本在边上坐着,见她起身,一愣,忙也跟了上去:“……下山吗?”
    苏阆拾起方才抛在远处的剑鞘,利刃归入,别在腰间,边往前走:“不然呢?”
    柔伽咬唇,回头看了一眼,提好方才有些歪脱的鞋,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明明还没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四周却迅速的黑了下来,凉风不断拂过,吹得人鬓发飞卷,柔伽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好冷…”
    苏阆步子稍微放缓了些,却没有回头。
    这个女人也好冷!
    柔伽鼓了鼓脸颊,追到了她身侧。
    才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心下平稳一些时,头顶啪嗒一声,一颗豆大的雨点应声而落。
    柔伽抬头,又是一颗,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她脸上。
    “不是吧?下雨了?”
    话音刚落,周围已经泛起了泥土被打湿的草腥气,冷风袭身,雨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噼里啪啦地朝着两人便淋了下来。
    苏阆脸色一黑,她算看出来了,自己就是和秋狝犯冲!以后打死都不要来这里!
    柔伽被雨淋得围着她团团乱转:“怎么办怎么办,越下越大了!”
    苏阆被她晃得头晕,老鹰捉小鸡似的拎住了她:“闭嘴,够乱的了!”
    柔伽见她拉着自己便往下头走,抽了抽鼻子,一边抬手去挡雨:“天都黑了,这样下山会很危险的!万一滑了怎么办……”
    “附近有个山洞,先去那里避一避,明早再走。”苏阆忽然出声,转过头来,“我最听不得女孩子哭哭啼啼的,不、许、吵。”
    柔伽当即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好凶!
    苏阆平复了下气息,拉着她冒雨往下走,幸而不久便摸到了来时注意到的那个山洞,柔伽看见黑黢黢的洞口,如逢特.赦,赶紧钻了进去,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缓了口气。
    两人身上都被淋得透湿,一停下活动,寒意便侵袭了上来,柔伽蜷成一团抱住了膝,牙齿打着战道:“还是好冷……”
    苏阆回头看了她一眼,拧拧衣摆上的雨水,探身往里去了。
    柔伽没敢跟上去,下巴抵着膝盖,委委屈屈地咬住了唇。
    黑暗笼罩住了她,周围入耳的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又没有旁人在身边,孤寂冷落的恐惧感便漫了上来,柔伽暗暗吞了口口水,转头去寻苏阆。
    她人呢?
    呜,把自己丢下了么?
    柔伽揉揉眼窝,方才跟在她身后的安全感逐渐退却,试探着喊了一声:“苏阆……?”
    没人回应。
    “苏阆?”她起身,走了两步,带着哭腔道,“你别丢下我啊,我害怕。”
    “没有。”
    声音冷不丁从附近的黑暗里响起,柔伽一颗心忽的着了底,蹬蹬寻至她身边,苏阆手一松,哗啦一声,将抱着的东西扔在地上,道:“山洞里之前应当来过人,有些干柴。”
    柔伽眼睛一亮:“可以烤火了吗?”
    苏阆蹲下身去,从怀中取出两颗火石。
    夜色渐深,柴火烧的劈啪作响,照亮了两人的脸,柔伽伸手接纳着火堆漫出的暖意,悄摸看了苏阆一眼,往她那里靠了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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