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佳颖见朱儆来了,还并不觉着如何,反而更有些心定。
    毕竟外头的传言是范垣下落不明,而在郑家,自然有另一种不同的说法,郑佳颖身为郑家的女儿,当然也知道几分底细。
    因此她虽知道自己方才痛斥琉璃的所作所为给皇帝看见了,却并不觉着畏惧等等,反而顺势诉苦。
    朱儆眉头皱起:“是吗,她一个小孩子罢了,又如何欺辱你了?”说这句的时候,却见明澈鼓起腮帮子,虽是生气,样子却十分可爱。
    若说两人是口角之争,显得小题大做,郑佳颖便道:“皇上,这温纯跟范明澈,见了我们都不知行礼,目中无人,动辄以言语羞辱,臣妾们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只是先前她们见了皇上也不行礼的,可见是仗着范垣的势,也就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起来,着实的胆大放肆!求皇上治她们的罪!”
    朱儆听到此才转过头来:“你让朕治她们的罪?”
    郑佳颖道:“皇上,不惩治她们,不能以儆效尤。”
    朱儆想了会儿:“你说的倒是。”
    郑佳颖大喜,才要再说,朱儆道:“来人。”
    身后两个太监上前,朱儆道:“把郑容华带下去,送到普度殿。”
    自从郑氏夫人死后,普度殿一度无人居住,后来便送了些犯了错的宫人进内,陆陆续续,俨然已经是冷宫行径了。
    如晴天霹雳,郑佳颖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半晌醒悟,无法置信:“皇上?!”
    众妃嫔们鸦雀无声,又像是雷惊了的蛤蟆,张口结舌。
    朱儆神色淡淡的:“那个地方清净,去多念些佛经,好好修身养性吧。”
    第118章 儿女
    郑容华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
    她起初还当朱儆许是玩笑,或赌气的话,但看着少年皇帝冷峻无情的脸,不禁打心底冒出一股寒气儿来,刹那间,先前那股嚣张跋扈的气劲突然不翼而飞了,连浑身的力气都好像在瞬间消失殆尽,只在太监上前要带她离开的时候,才又叫道:“皇上!”
    朱儆依旧是淡漠的脸色,眼神也极为陌生,郑佳颖本还要垂死挣扎一番,可在对上朱儆双眼的一刹那,她再也叫嚷不出一个字,任由太监半扶半拖地将她带走了。
    且说明澈原本还气鼓鼓的,突然听见朱儆发落了郑佳颖,大出意外,一时睁大双眸,无法置信地盯着少年皇帝瞧。
    朱儆对上她讶异的眼神,却向着她轻轻一笑,竟走到明澈身旁,微微低头道:“明澈觉着朕这样发落,成不成?”
    明澈瞧出他眼底熟悉而温暖的笑意,又因为朱儆所做的这件事很合她的心意,忍不住也要向他一笑,只不过心里突然想起了在外头所听的种种传言,那笑容便凛然冷却。
    眼珠一转,明澈说道:“皇上当然是英明神武的,不用说郑容华本就罪有应得,很该给教训教训,就是那些本是原本没什么错的,皇上一时看不顺眼了,还不是说杀了就杀的?怎么问我成不成呢?我一个罪臣之女,有什么资格说成不成。如果再回答的不好,惹怒了皇上,连我岂不是也要遭殃啦。”
    虽然明澈从小聪明过人,但她竟会当着朱儆的面说出这番话,仍是惊呆了琉璃,当下忙拉住她:“明澈!”
    毕竟方才在殿内跟朱儆一言不合,虽然他处置了挑衅的郑佳颖,维护了自己,可毕竟琉璃心里清楚,朱儆越来越像是皇帝,却越来越不是当初的儆儿,只要他愿意,什么都做的出来。
    比如对她,对明澈明德……虽然琉璃很不情愿去相信朱儆会对自己、甚至明澈明德不利,但冷静的理智却已经坚信不疑。
    如今明澈更如此说,岂非更激怒了朱儆?
    琉璃拦着明澈,转头看向皇帝,却并不见朱儆的脸上有什么愠怒之色。
    他置若罔闻地,对周围众妃嫔秀女们道:“以后,谁若敢再对夫人以及明澈有半分无礼的,郑容华就是先例。”语气冷而森然。
    众人见了方才那一幕,各自不寒而栗,唯有庆幸自己不曾随着郑佳颖胡闹罢了,哪里还敢有其他,当下忙行礼称是。
    明澈见朱儆并没有对自己赌气所说的话直接作出反应,便又哼了声,转开头去。
    等众妃嫔退后,朱儆才又一笑道:“你小的时候,朕还抱过你呢,现在要长大了,就伶牙俐齿起来,敢跟朕犟嘴啦?”
    明澈终究年纪小,按捺不住又回头还嘴道:“我没犟嘴,我说的是实话。”
    朱儆看看琉璃,又看向明澈:“你不是什么罪臣之女,谁若这样乱说,你告诉朕,朕替你出气。”
    明澈忍不住叫道:“还用别人乱说什么?皇上自己早这样做了。”
    眉头皱蹙,朱儆脸色微变。
    琉璃厉声喝道:“够了!”
    明澈听琉璃声音不对,忙噤声低头。
    琉璃向着朱儆敛袖低眉,轻声道:“明澈童言无忌,口没遮拦,请皇上恕罪。”
    朱儆望着她正色谨言的模样,欲言又止,终于说道:“我不会责怪她,不仅因为她童言无忌,口没遮拦,更是因为我们之间的情分。你迟早会知道。”
    琉璃明白朱儆的意思。只是明澈未免有些不懂,回府的马车上,明澈道:“母亲,父亲真的是给皇帝哥哥害了的吗?”
    这一刻,琉璃竟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知道了答案,不然的话,还可以毫无犹豫地立即坚决否认。
    但这会儿,琉璃垂头望着明澈:“所以今天在宫里,你才对皇上那么无礼的?”
    明澈不回答,琉璃道:“明澈,他是皇上,不管如何,你不能再像是今日这样毫无顾忌地跟他说话。”
    明澈低声嘀咕道:“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杵嘛。但如果真的是他害了父亲,我一定不会跟他罢休。”
    琉璃喝道:“怎么又来了?”话未说完,就见明澈眼中有泪流下。
    只听明澈道:“母亲,我只是觉着难过,他不再是我的皇帝哥哥了,我讨厌他,我先前又多么的喜欢他,现在就有多讨厌他。”女孩子的嗓音里竟带了些哭腔。
    琉璃只得将明澈拥入怀中,给她擦了擦泪,才带笑说道:“谁说你父亲就一定有事了?那不过都是些谣言,你更加不许先当真,难道是想咒你父亲出事?”
    明澈一惊,仰头望着琉璃,仿佛在分辩她话中真假。
    琉璃摸摸她被泪润泽的脸:“你父亲是何等样人,怎么会这样容易就出事?当然是不可能的。难道明澈不信父亲的能耐?”
    明澈望着她温柔笃定的神情,毕竟是小孩子,心头不禁放宽,忙点头回答:“我当然是信的!”
    琉璃又劝她以后不许再针对朱儆,明澈思来想去,十分郑重地回答说:“除非父亲好端端地回来,不然,我一天见不到父亲,就恨他一天!直到忍无可忍为止!”
    ***
    琉璃回府之后,当夜,养谦不免过来探了一头。
    原来朱儆打发了郑佳颖去冷宫的事,不到半天,就已经从皇宫里传了出去。
    郑老公爷已经带了子侄们亲自进宫请罪了。
    养谦隐约听说跟琉璃等有关,今日来问过,才知究竟。
    虽然琉璃并没有仔细提起明澈跟皇上冲突一节,养谦仍是背上微寒:“以前皇上没有后宫,这宫里还很是简单些,纷争自然少许多,如今多了这些人,只怕再也安静不了了。”
    养谦近来也有自己的烦恼,李诗遥当初要给逼嫁给一个京郊的财主,她抵死不从,去了寺庙修行。却因为沛儒渐渐长大,这孩子孝顺仁善,很是不忍自己的生母在寺庙里受苦,虽然沛儒很懂事,从不肯对任何人说起此事,但温姨妈却看出他郁郁寡欢,宣仪公主又善解人意,打听他暗中去过寺庙几次,一问之下才知孩子是想念他的生母了。
    宣仪公主深明大义,心胸豁达,私下里对养谦说不如把李诗遥接回来,养谦当然是不肯答应的,毕竟李诗遥的性子他曾忍受过,幸而沛儒打小是跟着温姨妈,琉璃,后又随着宣仪,耳闻目染的并未长歪,若是李诗遥在身边,指不定会调教出个什么儿子来。
    只是一次看见沛儒红着眼圈难过的样子,却也不禁心软。
    宣仪道:“你要是怕沛儒会学坏,倒是不必多心,他毕竟也要十一岁了,早就懂事了,且你看他素日的举止风范,哪个不夸。倒是不担心会再给人教坏。你若是怕李诗遥回来后生事,倒也不必,我虽然不才,自信还是能制住她的。另外还有个最重要的。”
    养谦便问究竟,宣仪说道:“她先前虽有过错,倒不是大奸大恶,不至于让沛儒就跟她断情绝意的。若生生不许沛儒亲近,又或者叫沛儒看着她受苦,只怕对沛儒不好。岂不见活生生的例子在上头?就是范大人跟他的生母一节。”
    所以养谦的心隐隐松动,只是仍下不了决心。他只和离了一个女人,尚且如此焦头烂额,实难以想象后宫三千佳丽的盛况。
    养谦便跟琉璃道:“幸而皇上是个明辨是非的。只是要杜绝后患,毕竟要不进宫才好。”说着,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就摇了摇头。
    先前养谦带着全家回江南祭祖,后琉璃知道了内情,询问起来,养谦才如实说了,是受了范垣的托付,让他调虎离山的把琉璃跟两个小家伙带离开京师。
    可除此之外,却也并没有其他的吩咐了。范垣出使一节,养谦起初更加丝毫不知,还以为范垣有什么别的行事,只是范垣一再嘱托,叫不管发生何事都要往南边走这一趟,养谦深知他的为人,且又明白必是为琉璃着想,自然答应了。
    这夜,养谦去后,琉璃才觉出浑身乏倦,正躺倒,明澈拉着明德的手,摇摇摆摆走了进来,两人一左一右,两只雏鸟般在琉璃身边靠着睡了。
    琉璃左手抱着明澈,右手抱着明德,有两个小家伙陪着,心底如杨絮般杂乱的思绪终于缓缓尘埃落定,不知不觉里终于睡着了。
    ***
    数日后,一路的车马劳顿才终于休整过来。
    这天,太妃召见明澈进宫,在黛烟宫里玩了半晌,有永福宫的太监来请,原来是苏叶所派之人,特请明澈过去说话。
    严雪叫那太监在外等候,便对明澈道:“你可知道,苏美人请你过去,是为什么?”
    明澈想了想:“多半是太久没见到我,或者闷着无趣。”
    严雪笑而不语。
    明澈见她如此,便又想了会儿,猜道:“是不是因为我先前为她出过头,她记在心里?”
    严雪微微点头:“还有呢?”
    明澈不由皱了眉,拧眉过了半晌:“我可想不出别的来了。娘娘,到底是什么?你教给我呀。”说话间便凑过来抱住了严雪的胳膊,仰头撒娇般地看着她。
    严雪嗤地一笑:“我说了反而不好,你去了就知道了。”
    明澈又求,严雪才又说道:“你记得我的一句话,第一,没有什么是说不开的。第二,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
    明澈虽然懂这七个字的意思,但偏偏这两句话无法懂。
    严雪对上她明净清澈的双眸,笑道:“你这小丫头是极讨人喜欢的……总之,只要你有心愿意,没什么是你做不成的。”
    明澈出了黛烟宫,随着那小太监往永福宫去的路上,心里还在琢磨严雪的话,只是想来想去,总不能彻底领悟严雪的用意。
    苏美人已经快到了临盆的时候,因为是皇室的第一胎,行动都有许多人围看着,太医院的八位太医两人一轮,轮番在永福宫里坐守,实在是丝毫的差错都不容出。
    比之前相见,苏叶丰腴了好些,正扬首盼望般打量,见明澈进门,脸上才露出笑影。
    明澈才要行礼,苏美人已经赶着叫宫女扶住了,领着到了自己身边,苏叶欠身,握着明澈的手道:“听说姑娘在太妃那里,本来我该亲自过去的,只是这身子实在沉重不便。”
    明澈见她大腹便便,回答道:“当然是娘娘的身体要紧。我这不是自己来了吗。”
    苏叶又叫宫女拿了好些点心果子给明澈吃,明澈捡了两样吃了。苏叶打量她吃的甜美,便笑道:“姑娘还是这么着喜欢吃甜的。”
    旁边一个伺候的宫女道:“这都是娘娘特意给姑娘准备的呢。”
    明澈笑道:“实在多谢美意。”
    苏叶道:“听说江南地方的小食是最精致可口的,姑娘这一次去,必然是大饱口福了?”
    明澈笑道:“好东西的确吃了不少,像是百果蜜糕,梅花糕,龙须酥,海棠糕,方胜糕,茶油鸡,素千张之类,还有很多记不得名字了。”
    苏美人不禁笑道:“听得我都饿了。”于是也拿了一块点心慢慢地吃了。
    明澈察言观色,见苏叶仍是像是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成了美人而矜持自傲之类,于是也乐得跟她乱说一起,单捡着在南边有趣的事件,人物,说给她听。
    因说:“我还在三春茶馆里听了他们的评弹呢,只是我可听不明白……咿咿呀呀,弹着琴一男一女的唱,人物看着也没有多好看,可养谦舅舅他们说是最好的,嗓音的确是不错,养谦舅舅见我不喜欢那个,本还要请我们看他们的昆曲,说那个得合我的脾气……”
    明澈说到这里,突然脸色一变停了下来。
    苏美人正听得喜欢,见她忽地停了,忙问:“那昆曲是怎么样的?好看么?”
    明澈道:“我也不知道,没来得及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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