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跺了跺脚,只喊道:“师父!”却哪里还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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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亭自那日离开京城后,自是要想办法寻到师兄再说,她久无聂云程的消息,便想着往燕国花子岭去探查一番,她深知赵权的手段,便乔装作了个乡间小子的打扮,一路都捡些荒道走,又因她颇精查敌之法,多日下来,却并未泄露行藏。
    长亭行了十数日,已快至周国边境,她恢复了素日的装扮,又买了头青驴,晃晃悠悠地在山道上行着。
    此时已至夏日,林间却微凉和煦,长亭忍不住轻轻哼了几句小调,却听身后林雀翅动,长亭神色一凛,却并未有惊慌之态,只跃下青驴,拍了拍它,口中道:“好驴儿,赶紧往前走,我稍后就来寻你!”
    那青驴似是能听懂她的话,闷不吭声甩着屁股就往前一路小跑,片刻后就消失在山路之后。
    长亭轻松一笑,腾身而起,连番两个筋斗,竟是落在了极高的树杈之上,因密林遮盖,便是下面的人往上看,也丝毫不虞会泄露身形。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山道另一头策出数十骑,人人面色冷冽,策马时法度不乱,皆是训练有素的军士,领头一人身材较一般周人更为高大,龙盘虎踞,好似将军模样。
    他们在长亭方才停留的地方勒马而立,后方一人策骑上前禀道:“焦校尉,探子来报,江姑娘已行至此山,此山并无别的山道,江姑娘应是借此道过山,想必就在前方。”
    焦衡面上微有风霜,应是近日来四处追寻长亭形迹,受累所致,只听他沉声道:“江姑娘精通查敌之法,我等好不容易有了她的形迹,切莫追丢了,既只有这一条山道,便速速往前罢!”
    说罢便一扬马鞭往前追去。
    长亭垂眉想了想,脚下一点,便轻身飞跃下去,口中叫道:“焦校尉留步!”
    焦衡大吃一惊,怎料到长亭竟在此处等他,立时勒马回转,方见长亭轻飘飘地落在他身后几丈处。
    焦衡抱拳道:“江姑娘!”
    长亭望着他随和一笑,道:“焦校尉好久不见!”
    焦衡心中本有些莫名的欢喜,想到此行目的,心却有些沉重,沉声道:“江姑娘,王爷令我等将你带回。”
    长亭扬眉一笑,眸子湛然有光,只听她脆声道:“焦校尉,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你回去告诉赵权,叫他别再寻我啦!你也别再费事跟着我了,你抓不住我的。”
    说完自怀中摸出一物,掷与焦衡,浅声道:“这个东西劳烦你帮我还给他,我与他自此江湖庙堂,各自珍重罢!”
    焦衡一把抓住长亭掷来之物,那赤金的令信上,龙飞凤舞地刻了个“晋”字,原是晋王令信,抬眸往她看去,却见她眉目灵动,晃如初见。
    长亭交还令信,心中虽有牵挂,却知她与赵权这般便已是最好,不由得松了口气,转身便走。
    焦衡望着长亭纤细的背影,心中莫名沉重,却开口唤道:“江姑娘!”
    长亭还未回头,便听他低低说道:“殿下……殿下他很挂念你……”
    长亭心头莫名一酸,似乎还有些疼,想起赵权那夜的决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却不敢开口再问,只背着焦衡顿了顿身形,略一踌躇,一提气,竟是横掠八丈,一瞬间变逸出焦衡等的视线。
    第106章
    深夜, 一队骑兵沉默地行进在密林中,为首一人玄色铠甲披身,面色冷沁,黑色披风下愈显面容冷漠阴郁, 忽的一黑影从道旁的密林中飞身而出,直扑为首那人。
    两旁护卫立时拔刀而去, 将那人挡住, 那人似乎并无伤人之意,连剑也并未拔出, 只随手格挡回去, 身法却极快, 行动间发丝清扬,竟是个女子,只见她以剑鞘拂开面前两刀,旋身一转,轻巧逸出包围圈。
    黑夜中, 她眸子却被四周的火把映得发亮, 却似是盛着笑意,只听她惊喜万分地朝那为首之人唤道:“师兄!”
    那马上的男子闻言一震,似是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那个纤细的身影, 脱口唤道:“小亭?!”
    长亭大喜道:“是我, 师兄!”
    这道旁阻人的自然是长亭, 她那日将令信还给焦衡后, 听得焦衡那番言语, 心中很不是滋味,既是挂心赵权的伤势,又为自己乱糟糟的心事心烦,却劝自己,既逃了出来,便不要再去想与赵权间的种种。
    他性子专横,又极爱掌控一切,绝非易于之辈,他心有大志,自是要朝那个至高的位子筹谋,又那般霸道强势,若是再不与他断得干净,真惹恼了他,恐怕她以后将再无宁日,更有甚者,若是连累师门,她的罪过就大了,索性离得远远的,世间有意思的东西如此之多,自己那点子心事很快就过了,何必想太多,自寻烦恼。
    长亭性子随他师父,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就换一条道,总有办法解决,何必杞人忧天徒增烦恼,有那功夫,不如找些乐子。她想罢,虽有些莫名的心虚,好歹也撂下了,一心一意寻起她师兄来。
    她在燕国与周国边境处盘桓了几日,打听了些燕子岭一役的消息,总归是语焉不详,她便起身前往燕子岭,多方打听之下,对当日的情形也有了些了解,却仍没有聂云程的消息,她无意中发现附近有燕军出没,便想缀上一支,混进去打听些消息,谁曾想,细看领队之人,竟然就是她心心念念要寻的师兄,怎不叫她意外惊喜!
    聂云程脚下一蹬,便飞身落在长亭面前,面上本是极淡漠的神色也有了喜意,“小亭,真的是你?”
    长亭“嘿嘿”一笑,亦是欢喜道:“师兄,我终于找到你啦!”
    聂云程上上下下看了看她,只见她面上虽是喜气,却也掩不住风尘疲惫之色,身形也单薄了些,想来为寻他奔波无数,只是一双眸子却是极欢喜的,就如从前在山上,她也总是这般欢欢喜喜地望着他。
    聂云程心中虽然搁着些事,可总归长亭此刻已在他面前,心中也难抑欢喜之情,柔声道:“你怎的寻到这里来了?”
    长亭得意一笑,却似是微微抱怨道:“我已在周围盘桓近十日了,还去了燕子岭,却哪里还有你的踪迹,四处打听,却也没个准信。我本打算想办法混进燕军中,结果半道上竟叫我碰到你了,真是天可怜见!”
    聂云程见她面色磊落大方,与他说话也如从前一般,并无半点隔阂,却有些疑心前几日消息的真假,又想到上元夜所见,虽是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看着长亭细细绒绒的额发,心中却是极温柔。
    低声笑道:“累坏了罢?”
    长亭挑了挑眉,轻松道:“还好,总算让我寻到你了,也不算白费功夫。”
    聂云程正待说话,身旁却有一骑走来,只听一女子和声唤道:“云程。”
    长亭闻声抬眸,只见一戎装女子坐于马背上,借着昏黄闪烁的光,打眼看去只觉那女子双眸莹然有光,却是极美的一双眼睛,若细看去,又觉面容英气逼人,灿若玫瑰。
    聂云程亦抬头看去,却笑着对长亭道:“此乃云徽郡主!”
    长亭面带笑意,抱拳朝那云徽郡主道:“江长亭见过郡主!”
    那云徽郡主亦是面带笑意,和声道:“你是云程的师妹,长亭姑娘?”
    长亭自如地看了看聂云程,眼带笑意道:“正是。”
    云徽不着意地看了看云程,见他平日里常常淡漠而高傲的面容此刻虽是微带笑意,却将他身上冷漠沉郁的气质冲淡了许多,他高傲冷淡的眸子,一旦笑起来,却又那么真诚温柔,云徽垂眸一笑,不动声色道:“云程,时辰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去营地,还是快些出发罢!”
    聂云程点头,云徽便叫人牵来一匹马与长亭,长亭看了看聂云程身后的燕军,却也不好多问,翻身上马,随他们去了。
    他们不过又行了个把时辰,便到了云徽所说的营地,众将士人困马乏,领了军令便将马鞍等物拆了下来,让马抓紧时间休息,又烧了篝火,就着热水吃了些自带的干粮,除了守夜的,其余都找地方睡去了。
    一时鼾声四起,长亭被云徽安排在一个小营帐里,她本也是乏了,却仍记挂师兄,趁众人睡去之时,便悄悄起身出了营帐。
    此时正值夏日,营帐外只微微发凉,却沁得人精神舒爽,长亭举步往篝火一旁走去,聂云程并未睡去,正在那处拭剑,他沉眉敛目,周身却似笼着股寒气,叫人不敢接近一步。
    长亭轻声走上前,低声唤道:“师兄,怎么也没睡?”
    云程听得是她的声音,抬眸却是带了丝温柔,含笑道:“睡不着,倒是惯了……”
    长亭轻轻一笑,摸着一旁的大石坐了下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递与云程笑道:“师兄,这是师叔为你配的药,你下山带的药都吃了吗?师叔很担心你呢,你身上的毒没再发作罢?”
    云程听她如往常一样絮叨,心中却是温柔,接过那瓷瓶,一一回道:“身上的毒很久没发作过了,想是师父的药管用,对了,你何时见过师父,师父她老人家还好吗?”
    长亭垂眸一笑,道:“我没见过师叔,是师父交给我的,师父陪着师叔去慧山了,有师父在你不用担心师叔。”
    云程面色微疑,道:“你何时见过师伯?”
    长亭面色一顿,淡淡道:“约莫一个月以前,我在京城见过师父。”
    云程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自然,心中之事却紧紧缠绕着他,只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低低唤道:“小亭……”
    长亭心中亦有心事,不过“嗯”了一声,后又道:“师兄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云程侧头看向她,心中却尽是柔和之意,他自小病弱,在聂府里虽有嫡长之名,却因双亲俱亡,虽有祖父疼爱照拂,却难免会遭受些怠慢。
    他自记事起便每日拿药当饭吃,可虽是如此,他的身体却仍旧一日不如一日,病魔日日折磨他,不过一个孩童,却无人喊痛,大约五六岁时,他已不能支持。
    将死之际却被他师父接到了千汨山,他师父医术高超,竟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仍旧日日以药为食,他不长的人生里,尽是寂寞、病痛与死亡相伴,似乎从未感受过春意与暖意,直至长亭出现。
    她便如那束乱糟糟的野花野草,茂密旺盛,看似杂乱无章,却犹显生机勃勃,她固执地闯进他晦暗无望的生活,带与他春意与欢笑。
    她自小顽皮胡闹,与她师父一般粗糙不羁,穿着一身改得乱七八糟的男子衣裳,顶着头乱发,却毫不在意,日日精神饱满,练功后便总爱在山上寻些有意思的东西逗他开心,她武功练得好,而他却只能在床上躺着,连动也不能动,她为逗他开心,便将一套剑法从头舞到尾,若是他还不开心,便再舞一遍。
    他每每看着她那双灵动讨喜的眸子,便觉人生大约还是有些期待,果然,他的病渐渐好了,也能看书练武,虽不如她,却能陪她过过招,她常常虽她师父下山游历,每次回山总会带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再拉着他讲些江湖趣事,绘声绘色,唾沫横飞,便是连说书的也不如她。
    他知道那是长亭怕他在山上寂寞,特特哄他开心的,她总那般无忧无虑,洒脱自在地陪着他,好似天经地义一般,就像如今,她终是寻他来了。
    云程心中暗暗叹口气,低声道:“没什么,你不必在意。”
    长亭侧头看向他,柔声道:“师兄,上元夜那人是你罢?”
    云程心中一震,面上却有些释然,道:“是我,你认出我了?”
    长亭回过头,支着手望着那堆篝火,轻柔问道:“你那时为何不问我?”
    云程面色迟疑,只侧头看了她一眼,却并未开口。
    长亭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低声道:“师兄,我那时失忆了,并不是不想认你,你怪我么?”
    云程释然一笑,道:“我怎会怪你?那时是我不好,我该认真问你的。”
    长亭低眉顿了顿,还是问道:“师兄,你怎么会到了燕军里?”
    云程面色一沉,低声道:“你可知我本是燕国人?”
    第107章
    长亭一惊之下霍然望向他, 面色亦变了变,沉吟一刻方平静了心思,疑道:“师兄怎会是燕国人?聂家不是关东累世大族么,怎会是燕国人?”
    云程似乎料到她会有此反应,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却衬得他面色淡漠平静, 只听他道:“聂家自然是周国人,只是我生父并非聂家之子, 乃是真正的燕国人, 个中曲折, 一言难尽。”
    长亭望向他,如何也想不到师兄竟是燕国人,无怪乎他会在燕军里,却想起花子岭一役,轻声问道:“师兄是何时得知自己身世的?”
    云程一顿, 眉色似乎有些阴翳, 沉声道:“花子岭一役,我被围困数日,数次突围方冲出燕军包围, 我亦重伤垂危, 辗转流离到了燕国, 因缘际会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长亭听得他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重伤垂危”, 似是毫不在意, 却仍能想见他能从那一役之下活下来,定是经受了多番艰难困厄,又骤然得知自己的身世,如今栖身于燕军之中,自然也有他的缘由。
    只是见他面容比起从前在山上时,多了几分冷洌锋利,隐隐还蕴含了丝阴厉在里头,想是这些日子以来,种种经历致他如此,心中经不住难过,柔声问道:“师兄,师叔和师父都很挂念你,望着你回山呢,师父让我告诉你,莫陷太深。”
    云程浓眉微寒,似是默了一瞬,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篝火,晃似有一刻的怔忡迷茫,只听他低声道:“小亭,你可知……我生母仍在人世……”
    长亭乍然一听,自然惊异不已,下一瞬却欢喜起来,雀跃道:“真的吗,师兄,我真替你高兴,那伯母现在在何处?可是在燕国?”燕云程自小上山,长亭只知他出身关中聂姓大族,父母早亡,因身体孱弱,被师叔收为徒弟,一直养在千汨山,至于她师兄双亲到底是何光景,她却也并不清楚。
    云程面色却丝毫不见喜气,沉沉双目中却渐渐笼起一团寒气与狠厉,只听他“噌”地一声将剑插还入鞘,咬牙道:“她在周国皇宫!”
    长亭大惊之下,脱口道:“什么?!”
    云程一把将剑鞘插在地上,抬眸望着长亭,寒声道:“她是被周国皇帝强抢入宫,到如今,还囚禁在皇宫之中……”
    长亭乍听得这等宫闱秘闻,又牵涉她师兄身世,一时间惊诧不已,呆愣片刻后,方喃喃说道:“怎会如此……”
    云程双眼发红,冷笑道:“我生父少年时与周国皇帝赵骜……对了,他那时还不是皇帝,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们无意中相逢于道左,少年意气相投,曾携手闯荡江湖,亦共投军中血战沙场,谁不知他们情逾手足,乃生死兄弟!”
    长亭听得心中一震,云程仿佛因心情激愤,音色愈加沉恨,只听他道:“赵骜引我父亲为第一生死之交,便是知晓我父亲乃燕国人亦暗地多番维护,后来他登基为帝,我父亲亦同我母亲成了亲,可赵骜狼心狗肺,竟对我母亲,他生死兄弟之妻生了色心!”
    他越说越快,似是发泄着心中无力的痛苦与愤恨:“他命人暗地里给我父亲下毒,令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却又嫁祸于我父亲的仇人,为了不露马脚,他竟也给我母亲下了毒,我自小体弱,便是在母体中被毒素所侵,直至我出生,我父亲身死,母亲却因我吸取了她身上的毒素幸存一命,我自小饱受剧毒折磨,便是拜那狗皇帝所赐……”
    长亭早已惊住了,何曾想过师兄的身世如此惨烈,犹记得师兄刚上山时,面庞瘦削干枯,眼下乌黑,嘴唇总泛着诡异的青灰,最可怖便是那青紫凸起的血脉,脸色亦是灰沉晦暗,仿佛随时会撒手人寰,他那时不过六七岁的稚童,却需自出生起便常年忍受病痛折磨,本以为他只是先天不足,却不知原是人为,何其残忍!
    长亭十分清楚这些年师兄是怎么熬过来的,那可恨的毒素又是怎样侵害折磨他的身心,至或她师叔为了根治师兄身上的毒,远赴南岭捕那剧毒之物,才会受严坤暗算,几乎让她师父和师叔丧命,种种因果接连起来,罪魁祸首竟会是当今圣上,赵权的生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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