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投捷运站旁,火热咖啡。
    我的面前坐着一个女生,她戴着透明方框眼镜,留着齐眉旁分瀏海,两边耳垂下的粉红色三角形耳环相当抢眼,却又十分衬托出她独特的气质。
    「那么想要请问冰如剑,现在对于写作有什么看法?」
    她看着我,右手握着笔,等待我的回应。
    「其实就是初心吧,到了这个年纪,早就了解写作并不是一个可以养家活口的职业,会坚持写下去,单纯就是因为很喜欢这件事。」我停顿一下,补充:「以前对写作抱持着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经过这些年,其实已经全部幻灭,剩下来的,就是最纯粹的东西。」
    她在笔记本上留下一串笔跡,我偷瞄一眼,觉得她的字写得很漂亮。
    这是我第一次接受杂志的访谈,一开始其实我一点都不紧张,一直到她随行的摄影师在我讲话的同时,拿着相机在旁边啪嚓啪嚓的拍照,才让我整个人拘谨起来。
    而她彷彿听到我的心声一般,很快闔上笔记本,「好,我们差不多到这里,因为时间有限,所以我们要开始拍照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好,没问题。」
    摄影师说:「麻烦你帮我坐到窗边。」
    然而,他拍了几张照之后,眉头凑在一起,说:「我觉得二楼的光线好像不太适合,我们去一楼看看。」
    我们三个人前后到了一楼,我的朋友站在柜檯里面,表情带着好奇与新奇。
    我对她说:「二楼阳光的角度比较不适合,所以我们下来,没关係吧?」
    她摇摇头,我从她眼神里读出了这样的句子:「现在没客人,无所谓。」
    摄影师拿着相机,对着落地窗拍了几张照片,指着其中一个角落,「待会要麻烦你坐在那边。」
    我朋友,同时也是这家店的老闆,贴心地问:「要咖啡吗?」
    摄影师思考一下说:「好,看起来也比较自然一点。」
    她很快泡了一杯热美式,倒在宽口的马克杯里,端到我的面前。
    摄影师叫我坐到高脚椅上,端起咖啡。
    啪嚓啪嚓的声音不断响起,他说:「你喝,照片会更自然一点。」
    我立刻啜了几口,咖啡连同马克杯不重,但是一直端着手倒也开始痠了。
    只是他还没拍完,我就把咖啡喝完了。
    我朋友注意到,又说:「要不要再一杯?」
    我连忙挥挥手,「不用,我觉得我头有点晕了,再喝下去就不用拍了。」在等待编辑跟摄影师到的时候我就已经喝一杯了,现在有点咖啡醉的感觉。
    编辑这时提议,「你有带笔记本在身上吗?不然你直接假装在写作好了,这样也比较自然。」
    其实刚刚喝咖啡的时候,我因为紧张,手一直在抖,脸部表情应该也挺紧绷的。虽然摄影师没说,但是我感觉那一组照片或许能用的不多,编辑这时的提议我觉得恰如其分。
    我拿出厚重的笔记本,编辑看我拿出上面印着某某立委参选人赠的亮色原子笔,立刻从她包包里面拿出一隻钢笔。
    「这个借你。」
    我觉得脸颊有点发热,翻开笔记本,几乎是最后几页。
    编辑在旁边看到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的字,发出一道细小的讚叹,些微平復我的害臊。
    摄影师说:「好,来囉。」
    我微微低下头,并没有假装,而是真的开始写作。
    写作对我而言就像是呼吸一样,我无时无刻不是在想剧情的发展。
    我很快坠入小说的世界,不过摄影师偶尔的「好、很好」的声音会打断我的思绪。
    我本来以为摄影的工作会如此就顺利结束,但很快碰到一个问题。
    摄影师说:「我觉得笔记本的角度有点怪怪的,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可以帮我翻到中间的页数吗?」
    这摄影师要求真高啊。我在心里默唸着。
    我直接把笔记本闔上,手指翻开书页,随手选了某页摊开,而左页上有着一道食谱,最上头写着泰式咖哩鸡,底下则是我写下的做菜顺序,还有一些提醒自己的註释。
    看着这份食谱,往事咻咻咻地闪过我的脑海里,让我愣了一下,出了神,而这个动作并没有逃过编辑的眼睛。
    「你喜欢下厨吗?」
    她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是啊,很喜欢。」
    啪擦。
    「很好,这张照片很漂亮!」摄影师突然高呼一声。
    他把相机凑到编辑面前,她眼睛一亮,用力地点了头,说:「不如我们谈一谈这一道食谱吧。」用手势示意摄影师继续拍。
    我的手指滑过纸张粗糙的表面,发出了沙沙的声音,「可是我怕要谈一阵子,你们不是赶时间吗?」
    「没关係,成果比较重要。」她挥挥手,再次像是记者般开始访谈,「你平常都喜欢做什么料理?」
    「其实我什么都做。我週末都会约我朋友到我家做菜,有时候是他们点餐,有时候则是我突然想要做什么,我就会去做。」
    「这道食谱,是朋友点餐还是自己想做的?」
    我斟酌一会,说:「是我想要做给朋友吃的。」
    「嗯?」编辑从我的语气里面听出了一点什么,「是位『特别』的朋友吧?」
    我微微吸了一口气,往事一幕幕闪过了我的脑海里,「很特别。」
    「介意分享一下吗?」
    「好啊。」
    这一份食谱,可能你已经猜到了,是我做给一个喜欢的女生吃的。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甚至可以说很短暂,可是我至今都忘不了她。
    当时的我因为一些因素从台北搬到台南。因为太临时要南下,我一时找不到租屋处,刚好有一个高中的学弟在成大读硕士,说愿意让出他的房间给我睡,他可以去睡女友家。
    我完全没想过这个暂时的栖身之所,竟然让我遇见她。
    那是我第一次走到顶楼洗衣服,看到一个女生有点焦急地操作洗衣机。当时的我没有想太多,走到旁边,把衣服连同洗衣粉一起丢进洗衣机里,投了硬币之后就想离开。
    而在离开之前我往她瞄了一眼,第一印象就是,这个女生长得好漂亮好可爱,短发,眼睛大,是我最喜欢的类型。
    我发现她很苦恼的样子,犹豫一下后,走回头问她,「怎么了?」
    她讶异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或许是出自于对陌生人的防备,她说:「没事啦。」
    我看她绝对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发现她一直在按洗衣机的按钮,又问她:「洗衣机出状况吗?」
    她这才很丧气地说:「它不动了。」
    「不动,你有投钱了吗?」见她点点头,我走近她,「会不会是坏了?」从她身上闻到刚洗好澡那种充满沐浴乳与洗发乳的香气。
    「可是它刚刚明明就有动。」她语调上扬,语气有着烦躁与挫败,「要打开也打不开,好像从里面锁住了。」
    「要不要叫房东太太过来看一下。」
    「我刚刚打过电话了,她说她这週末出去,而且厂商现在也都休息了。」说完她蹲下去,试着把滚筒洗衣机的门打开,但是不管她怎么用力,就是打不开。
    「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吗?」
    「有我明天要报告穿的衣服。」她颓然地放弃,双手抱住膝盖。
    看到她蹲在地上无助的模样,我想那报告一定很重要,「那我帮你看一下好了。」
    我用力摇了摇洗衣机,感到沉重,又听到里头传来水声,知道洗衣机确实有啟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停了。
    我用小时候电视不能看的时候採取的方法,用力拍一拍它。它没理我,我又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想要再投钱进去,却发现投不进去。
    这让我感到丢脸,特别是我可以感受到她灼热的视线。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又用了几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是洗衣机还是不理我。
    「没关係啦,我再想想办法就好,谢谢你喔。」她看我忙得满身大汗,这么说。
    当时的我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男生,听到她这么说,激起了一股好胜心,打定主意要把洗衣机修好。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灵感,我决定绕到洗衣机后面看,而造成问题的原因比想像中简单太多了。
    插头松脱了。
    「我好像找到问题了。」
    「真的吗?」她的声音惊喜,更激励了我。
    我用力地把洗衣机往外推,让手可以伸进洗衣机与墙壁之间的夹缝,蹲下身体,用尽洪荒之力往前再往前,忍受那些过于潮湿而形成的水垢的噁心触感,手指总算碰到插头的边缘,食指与中指扣住插头,往插座一送。
    嗶嗶!
    就是这个声音。
    我忍住心里的雀跃与得意,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假装好像只是做了一件小事地站起来。
    「可以了吗?」
    「可以了!」她按了几个键,洗衣机都有反应,脸上洋溢出开心的表情,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却掏不出东西,转身就想离开下楼,但又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一样转回来,「真的很谢谢你。」
    「不会啦,小事情而已,不用客气。」我从口袋掏出两个十块硬币,放在洗衣机上。重新啟动的洗衣机,要再投一次钱才能够运转。
    我祝福她,「明天报告加油啦。」
    说完,我跨步就要离开洗衣房,而她这个时候把我叫住,「不好意思,我钱下次还你,你住哪一楼哪间房间?」
    「三楼最左边那边,不过不用还啦,二十块而已,明天报告加油。」说完,我走下楼。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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