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啊,妈妈出门一趟。」
    「超市那有还可以吃的瑕疵品,经理留了些给我,就像之前那样呀。」
    「没事,这次就不用帮妈妈拿了,我们景熙的手还很痛吧?药箱收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对啊,这次也是要偷偷的。谁让爸爸最讨厌我们随便出门了,要帮妈妈看着爸爸喔!」
    「哎呀,怎么突然抱过来……嗯,妈妈也最爱你了。」
    「……嗯,要乖乖在家喔……妈妈出门了……对不起。」
    *
    久违地做了令人厌恶的梦,他睁开眼,床边的萤光时鐘,九月三号才刚过凌晨四点。
    毫无刚睡醒的慵懒,他坐起身,到浴室盥洗,再到健身用的隔间自主锻鍊了一小时,冲澡,迎着日出喝上一杯现磨的黑咖啡。
    不论是日出还是日落,据说都是够掀起目睹者某种情怀的,一种寻常却也特殊的景色。他盯着城市逐渐为阳光所亮起的景象,对人类睹景兴怀的习性感到不解,就像经纪人总是嘮叨空腹喝黑咖啡不好,他的胃也从来没有为此嚐到苦头。
    但这样很好,他喜欢全由自我主宰的自己。而且这是最后一个日出了,过了今天,那些不怎么重要的问题也就正式失去意义了。
    太阳就快全然升起,他放下杯子,拿起手机替这尚未完全甦醒的城市拍了张照。为照片调了色调,他登入平时经营的帐号,随意地打了行字,按下发送键——
    「早安,美丽的城市与美丽的你们。#愿与祢共享这片景色」
    才刚发出的文,手机就立刻传来了贴文被回覆的通知,他冷呵了声,把手机设成了静音。即使没看,他也晓得那些留言会是什么样子,最后一天他仍热衷詮释着失去母亲与朋友的悲伤,在阳光与坚强间隐约透露的悲伤,这种矛盾更能激发他人的怜爱。
    人类很容易被满足与操弄,也很无聊,总爱追着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瞧。而这一切都源自于他们对自我现状的不满足,以至于他们始终沉溺在窥探秘密与他人的慾望里。
    放下手机,他重新拿起杯子走去厨房,东西要在留下痕跡前就清理乾净。前前后后洗了三遍,他把纯白的瓷杯晾起,一旁的置物柜还放着许多粉丝寄来的东西,诸如杯子、碗筷的日用品,也有装饰用的掛件——都是他在见面会或直播时随口说想要的,漂亮的小物。
    但这些他一次都没有用过,谁让他的人设就有这么一条喜欢收集这般物品的癖好,经营起来的结果,就是收集起来再找个时间一次扔掉。可今天他不会这么做,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能催化情绪反应,他打开柜子,把里头连包装也没拆过的物品全部搬了出来。
    拿出垃圾袋,他抽出流理檯旁的水果刀,慢条斯理地开始拆包装。等废弃的包装填满袋子,拆封也告了段落,他拿起抹布把取出的物件擦乾净,把它们一一摆设在这个屋子放眼就能捕捉到的地方。
    最后一个物件被安在落地窗旁的小茶几上,小巧的彩虹折射杯,他盯着七彩的杯底好一会,难得有些间情地蹲了下来,把安置好的东西重新拿起来举在阳光底下把玩。
    这就是美丽吗?炫目的色彩近在眼前,他无所感盯着瞧,眨也不眨一下。
    他无法从这些平凡的东西中感受到美,儘管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它们。但不代表他不在乎「美」这件事,他是如此想念,也正一步一步靠近他所认知的「美丽」。
    不过——他想起他的母亲。那个女人可能还算美丽过,他曾以为只要有她在,什么痛苦都能够熬过去。只是,她终究拋下了他,花朵再美都只能绚烂一时。
    她不该离开的,她让那该死的父亲多了一个对他拳打脚踢的理由,她应该带着他离开,而不是自己逃走——他放下杯子,稍早的梦终究是糟了他的心情,让他想起自己还曾经愚蠢地抱着对方说爱她。
    他甚至愚蠢地等过她,在她寻常地以食物为由离开的那天,他在门口等了一整夜。往后的一个月,他还是等着,一直到气急败坏的父亲终于把他打到痛得离不开床,她也没有回来。
    她不会回来了。他在痛楚中明白了她当初那句「对不起」是为了什么。并在往后的日子中,透过一道道怜悯却也旁观的视线,认知到了人类生来就是为了自己而存活。
    他试图为自己争取过,在国中班导再一次因为他不合时宜地在夏日穿冬季制服,把他叫到办公室训话的时候,他忍不住让对方看了藏在衣服下的伤口。
    「老师,我被家暴了。」
    他还记得当时的颤抖,揭发父亲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然而,他的坦白并没有换来解脱,顶多只是让他的国中校园生活清静了些。
    他没有被拯救的价值。人类是自私的,并且有他人是否愿意为之行动的价值之分。在班导闭嘴的同时他认知了这个道理。
    他希望被拯救吗?他不得不为自己油然而生的想法感到困惑,也不齿,那意味着他同是一个肤浅的,被动等待着救赎的弱者。
    他希望这样吗?他再次思考。爱默生曾说:「智力取消了命运,只要一个人在思考,他就是自主的。」简直是下蛊一样让人信从的话语,他深信自己必须思考,自主才能自由,从心理开始自由,再到现实、躯壳肉身的解放。
    可是他很快就感受到了自己的极限,光是生存就令他无暇思考。国中义务教育结束他便没再升学,父亲让他兼好几份工作以维持家计,这样也好,他能偷存些起来,成年之后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虽是如此盘算,他的钱却总是留不住。酗酒又嗜赌的父亲总是能够用各种方式夺走的的心血,户头里的也好,偷藏的现金也罢,或是惹出些需要他拿钱善后的麻烦事。那个男人永远有两张面孔,笑脸盈盈地面对外人,将所有的过错合理化,等所有人将目光挪开,转头又是对他一阵毒打与谩骂。
    他不谅解,却能够理解母亲的离开,这样的生活太辛苦,他每天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支离破碎。但他短暂的人生还没嚐过自由,他还没看到那男人的报应,他晓得父亲曾怀着恶意帮自己买过保险,他还不能死,死了也只是便宜那个人渣。
    靠着这么一句给自己的信仰,他撑过了无数个想死的夜晚。
    他终于盼到了那天,在一如往常地替闹事的父亲善后的午后,逐渐暖和的三月送给了他一辆直衝而来的轿车。不用思考就能决定的事情,他硬生生地扯住那个男人,直到对方被撞飞的那剎那才放手。
    鲜血喷溅,如同艷红的花朵绽放,男人被嵌在墙上的凹洞中,他抹去脸上的血跡,不晓得是那个男人的,还是被喷飞的碎屑划伤的自己的血。
    他的视界在那一刻重新拾回了色彩,血,那是多么令人澎湃的景色——也是从那天之后,他一直在追寻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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