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娶亲呢?”
    正打听,一个孩子从远处跑来,人没走近,就扯着嗓子大喊:“快来哇!唱戏了!”
    孩子们一时也顾不得什么野果子了,都起身撒腿就跑。
    来报信的娃儿一看这阵势,也转身就跑,闹得跟一群人在追他似的。
    在刚晒完稻子的晒场上,有几个人正在忙活。一个膝盖高的小台子,后头扯起一块四方的透纱布来,几个村里的后生正在帮忙往地上楔木桩子。一半大孩子在那里指挥着。
    有眼尖的认出那孩子来了,跑上去就是一拳:“湖儿!你这干啥呢?唱戏?咋这么矮的戏台啊?你会唱啊?”
    那被捶了一拳的孩子也不恼,回头笑道:“不是人扮的戏,是皮影戏。”
    这头一回看,娃儿们也没经验,都没来得及从家里搬个凳子来,就那么往地上一坐一蹲,溜溜瞧了半个多时辰的“小憨子读书记”。
    那映在布上的彩色影子举手投足活灵活现,尤其还有那说话的人,那词儿和语气都十分逗趣。读书上学的事情娃儿们都是知道的,瞧起来就跟自己身边的事儿似的,更觉可乐了。
    有时候戏里头的孩子一耍赖,外头坐着的里头就有指了其中一个娃儿乐的,想必是寻着原型了。
    一出戏完,略歇一刻钟,又演了一出。
    两出演完就要收场,娃儿们都不干,死活还要看。
    湖儿出来道:“没了,就预备了这两出。这皮子不好弄,染色也烦难,没那么容易做出来呢。”
    娃儿们便道:“那就再演一遍成不成?再演一遍吧?”
    三天里,这两出戏各演了六遍。第二天开始都直接叫娃儿们自己给影子配词了,湖儿娘儿仨嗓子都不成了。
    从这回起,就成了定例了,每年秋收之后,灵素都会带了自家闺女儿子,荡了小船,四处演戏去。
    湖儿把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些机关技艺使劲往这上头用,岭儿则管做各样皮影、木偶、布偶和布景装饰、衣裳道具。这戏也是越演越涨阵势。
    黄源朗头一个爱这样事情的,还跟着跑了几回。后来七娘索性带着畅儿一块儿来了,沈娘子同大郎也来过,大师兄得镇着三凤楼,可凑不起这样热闹。
    灵素给编故事,——娃儿们就爱看打来打去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她们上头可不要太多啊,随便说说都够演个几十年的。
    再后来她们的船一出去,就不止是戏的事儿了,还装许多零嘴吃食,干什么?做买卖!
    这在县城里看戏得有东西占着嘴,村里也一样不是?不过村里寻常没那么些现钱,多半都是拿米啊豆啊的来换。灵素做的甜崩豆、笋豆、芝麻花、米花糖、果酱夹糕、鸡蛋糕都大受欢迎,这娃儿们往后盼着戏还盼着吃,恨不得早稻也别种直接种晚稻得了!
    书楼里的孩子们有爱热闹的,湖儿同岭儿带他们背完了戏词,就叫他们跟着一块儿玩去,也很兴头。
    渐渐的这村里的娃儿们愿意读书上学的也多了,正好方伯丰在村里的义学也开了起来,又告诉他们读了书之后就能自己看话本了,或者能直接去县城里寻差事,那就能天天看戏听笑话了。
    小娃儿心性单纯,真就有为了这些高兴上了学海无涯的“苦舟”的。
    3.黄式享福法
    德源县名气越来越大,齐家龚家这样的没什么好说的,最叫人津津乐道的是那些新起来的人家。这里头首当其冲的就是黄家了。
    黄大娘给自家儿子挑了个好媳妇,娶了七娘进门之后,又把家中财权全权交给了她,老头老太就只管着乡下的那几百亩田地,别的都懒得再操心了。
    七娘也实在厉害,从填塘楼、水围库到后来城外的灵苑,买下的半条米市街,米市街上的大连店,再到之后一步步聚沙成塔地创办了德源食坊,行销各地的货品数年以万计,是衙门见了都得堆上半脸笑的活财神。
    不说七娘,只说那黄源朗,忒也好命。
    打生出来就没过过苦日子,有个厉害的娘,给他读书却不逼他有成,晓得他不算机灵,就索性把他的好处放到最大——心地单纯、待人实诚。
    “索性别学那半吊子的本事,倒招人讨厌了。”
    也是果然,若是一个半瓶子算计的主儿,七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的。毕竟她的才能在那里,虽靠自己不一定能到如今这样的场面,也不会过得多差,何必去受这个苦?
    却是精明聪慧如她,最吃黄源朗这一型的,这一型的还挺不好找。
    黄源朗自觉不如她,可也并不以为耻,“就跟太阳东升西落一样,都是自然之事,有什么好难过处?”他自小到大都晓得自己不算聪明,媳妇比自己聪明,不是应当应分的么,有什么好不平的?
    黄源朗还信她,从没丁点防着她的想头。而外头事务要他出面时,他也从来都谨记媳妇老娘的话,凭对手怎么挑拨激将都不会上当的。“我得回去商量商量,这事儿我做不得主。”
    哪怕多少人背过身去耻笑他不像个男人,他也不放在心上:“我又想不明白那里头的弯弯绕,随口都答应了倒是瞧着有男子气,回头把媳妇挣来的家业都败给人家了又叫什么?他们爱说什么就说吧,反正我打小都听惯了。也不碍着我过日子不是?”
    这样的人偏是好福气,娶了个厉害的媳妇,又生了个争气的儿子。他老人家真是不消做什么,就管享清福就好了。
    可多少富贵人家,日子越过越乱,就在于这福气其实也不好享的。
    像七娘当日喜欢首饰,攒一年买一件就高兴得什么似的。一边高兴到手的,一边又要为明年能多买一件努力,真是又得了欢喜,又有了奔头。在这样的日子里头的时候,瞧着人家豪富之家要啥有啥艳羡,等真的自己走到那一步了,才晓得当日那点小奔头的难得。
    想要的东西不能轻易到手,那时候觉得是多辛苦一件事儿,到后来才发现这居然算个福运。等想要的外物都能轻易得到时,就像缺了一根支撑“高兴”的柱子,“高兴”的滋味是越来越难从心里升起来了。
    本来还能用“买不起,得不到”当个理由来解释自己的不如意,忽然这两个没了,那外物堆砌出来的日子模样就不存在因“物”而生的不足了,若有所缺有所不当,就都是“人”本身的问题了,苦不苦?
    多少人都沿着当年的路走下去了,——世上总还有不易到手的东西,那就接着追求这些好了。
    金银不算什么了,天生的狗头金、马蹄金呢?天生的狗头金天生成了神像模样的呢?
    满县人见了老爷我都心怀敬意了,那府城的呢?京城和灵都的呢?
    已然妻妾成群,可总有新的花魁娘子新的南船艳姬,听说如今都有番国美人了,还有自视甚高目下无尘的名伶,那就更物以稀为贵了。至于求而不得恼羞成怒另施手段最后闹得灰头土脸的话,又是另外的事了。
    黄源朗又不用执掌家业,带儿子也只是一块儿玩闹,他自然也一样要面临“食珍馐不知佳味”的情境,他也得想法子。
    他的法子简单,就在自家园子后头起了两间小屋子,搭了张木板床,一卷粗糙被褥,后头靠墙垒了个土灶。
    什么时候觉着日子过得不知好歹了,他就往那里住十天半个月的。整天糙米饭就咸菜,偶尔自己白水煮点新鲜素菜加点盐花。往后头劈柴,挑水,自己洗衣裳。
    等再回去前头,一闻到肉香都恨不得抽从前吃什么都没胃口的自己几个耳光,立时样样兴头起来。
    七娘初时见他折腾只觉不成体统,可劝了也没用,又不是什么恶行,就由着他闹去了。
    后来听他说了其中缘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头说给自家婆婆听,婆媳两个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结果没过几日,听说自家公公也在家里弄了间小屋子。
    等畅儿大点儿了,黄源朗自己去“清修”的时候,还带上自家儿子一起。
    告诉他道理:“这么简单就能把日子又给过高兴了,多好的法子!”
    闹得这位后来官至尚书的黄大人在史书上留了一笔笑谈,后人称为“黄式享福法”,却不晓得原是家传的。
    4.天分抱负
    方伯丰连县丞带司长被一撸到底之后,就安心在家闭门读书,同妻儿一起吃酒喝茶,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祁骁远来看过他两回,见他那样子,回去跟自家媳妇说:“也不晓得是心伤透了给想通了,还是傻了,或者是装没所谓……啧,没准也不是装的,这家伙就是个从根儿上来的面瓜!”
    刘玉兰说他:“人家媳妇能耐、儿女争气,自己又做事坦荡,只有旁人对不起他的,没有他对不起别人的。神仙那里一本账,他怕什么?!”
    祁骁远嘟囔:“好容易读的书,难道就这么算了?”
    刘玉兰笑:“你还两头考过呢,又怎么样?”
    他们俩从在一块儿开始,就没有消停过,好像说话时候不刺对方两句就做不成夫妻似的,闹得他们家娃儿都打小嘴巴厉害,都是随爹娘的。
    刘玉兰说过也算了,没想到过了几日,祁骁远还真的同她细商量起来。
    刘玉兰听了自家那不靠谱夫君的不靠谱打算,吓了一跳:“什么?投奔谢大人去?”
    祁骁远点点头:“我觉着就在大人手下做事的两年最舒服了,现在都叫什么玩意,没意思。大人当日还说过我在这、这嗯,上头还挺有天赋,我想大人想要立时找个我这样的也未必能找到呢!我去投奔大人,他也用着顺手,我也干得高兴,不是挺好?”
    刘玉兰道:“你现在好歹是司衙里当差的,去投奔了大人算个什么身份?先不说人家要不要你,就算要你了,你当个清客幕僚?……”她有句话没说,——那才真是白读书了呢!
    祁骁远却没把这些东西看在眼里:“现在就这么呆着,也没什么趣儿啊。难道你指着我那几个俸禄?还是说我能算个官爷?都没有吧……想做的事情做不了,这么捱着有什么意思?人可很快就老了,难道叫我这么混吃等死算了?要是家里果然揭不开锅,我贪图这安定饭碗还有句话说,又不指着这些,何苦叫我这么憋着……闹得我跟白活了似的……”
    刘玉兰失笑:“不是你自己读书考官又转的典试?现在说的都是赶鸭子上架似的,谁逼你走这条路了?!”
    祁骁远嘬个牙花子:“小时候哪里懂这些啊?大家都这么干,那就跟着干呗,小爷我又不能比旁人差,那就读呗,就考呗!要没有大人当日的提拔和栽培,我就跟伯丰一样随便做个差事也就这么做下来了……反正大家都这样不是?也不晓得还能怎么样。
    “可跟着大人那几年,沿河贴布告,办县报,那、那真是有趣得紧啊!我发现我就适合干这个,我还喜欢干这个,就算累点儿忙点儿,我心里都高兴得很。想起一个事儿可以这么说,可以那么说,我都恨不得半夜起来开始写!……”
    刘玉兰见他不是假话,细思量了一回,便道:“我不管你,你自同爹娘说去!”
    结果也不晓得他怎么磨的人,老爷子老太太也同意了,还说:“我们还不老,你年纪也还小,谢大人是好官,要是人家愿意用你,你就去吧。”
    过了没两个月,祁骁远真的辞了县里的差事,往南边去了。转过年来就把自家妻儿也都接了去,他爹娘要看着自家的田地,只趁着农闲时候过去待一阵子,久住却不习惯的。
    数年后,谢大人升任康宁府知府,祁骁远已经是谢大人身边数得着的笔杆子了。
    当日谢大人夸他的原话:“这胡说八道上头你还真是有天分呐……”
    5.三代出一官
    德源县有句老话,三代出一官。说要养出个真有出息的娃儿来,能当上个官,至少得三代的底子。若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想要寒门出贵子,太难了。
    可这话儿也不是老准的,这毛哥他们一家就是个特例。
    毛哥家在边上人家看来,是“逃荒”过来的。虽则他们是康宁府的,可两手空空来了德源县,跟逃荒逃难来的没什么差别。
    结果也不知道是交了什么运,一家就三个孩子,还个个出息了,尤其还真出了个官。
    老大成了填塘楼等产业的总管事,老二成了义学堂里的先生,后来还成了山长,老三年纪最小,也是从官学堂里读出来的。小时候总在几处匠作行和店铺商行间进出,略长了几岁,忽然就参加县考了。
    之后一路科考、京考,在京学里安心读了二三年,就外放了知县。
    因好用器械改造作坊带动一方民生,合了上官的胃口,引为亲信,后来就成了谢家的嫡系。不过也有传言说这位大人幼年时就同谢家后辈相识,没准走上仕途都有谢家的事情在里头,只是究竟如何就无人知晓了。
    有人说:“老话都要改了,瞧瞧,人家这不是穷得滴卤刮浆的,照样养出个大官来。什么三代出一人,不合现在的话儿了!”
    便有人笑他不通:“你晓得什么!那家虽只兄妹三个,却等同于三代一般。先是大哥把家撑起来,能叫弟弟妹妹们有书可读,有学可上。要是没有这个,多大能耐也考不上官。后来那个当姐姐的,就比大哥又进一步,人家不看钱财了,当了先生、山长,这就往名望人脉上去了。
    “才到最小的幺弟,家里也有钱供他上好的书院了,没准当姐姐的还认识些厉害的大先生,这底子都打好了,才有他后来的好处!若是一家三个,你贪我懒的,你看看能出个人才不能!”
    已经成了总管事的毛哥也不时听到这些话,就同自家媳妇笑:“事后看起来都挺容易明白。”
    杏妮儿也笑:“说得比我们自己还清楚了。”
    湖畔从前燕府的宅子里,湖儿收到小毛弟的书信,看完了抿嘴道:“哎,这东西都还不能用?会伤及民生?那我后头那几样得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见光面世啊!”
    岭儿在边上给出主意:“哥你就先写成书,传给咱们的儿孙,叫他们等往后合适的时候再造出来用不就得了?”
    湖儿叹气:“他们不会那么笨吧?还得看我写的?他们自己琢磨不出来?那咱们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嚒!”
    岭儿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
    6.姻缘缠
    陶丽芬同姚瓦匠的事情,从一早开始,那两个大娘就一心想要撮合。可陶丽芬面上软,性子却强,她们也不敢在她面上明说。眼看着姚瓦匠对陶丽芬也很有心意,陶丽芬也事事都愿意帮着他们父女,可就是不接这茬。
    陶正儿读书一时好一时孬的,后来不知道通了哪根筋,考了两回过了典试,在县学里当上差了。
    方伯丰开办义学堂,是学堂的事务,许多要同县学打交道的,陶正儿往义学堂来跑得挺勤,有时候那边下了工还跑这边来教教课什么的。
    时候长了,绍娘子先看出来了,就同陶丽芬一说。陶丽芬才晓得正儿是惦记上果子了。
    那头毛哥成了大管事,同食坊的来往越发频繁,同杏妮儿常在一处。杏妮儿性子直,她那眼睛一看毛哥,毛哥就大概猜到小丫头心思了,只是他比杏妮儿得大上六七岁,觉着这事儿姚瓦匠恐怕不会同意。
    可他心里实在也是喜欢杏妮儿的。他自己凡事喜欢多想多琢磨,杏妮儿却是拿定了主意立马要上手的。且杏妮儿同他出身相仿,性子却开朗许多,尤其喜欢做吃的就认真做这一行,不会轻易为了旁的什么面子钱财动了心,在毛哥看来是十分难得的心性了。
    这事儿总没有叫姑娘家扛的,毛哥捡了个时候,拼着被姚瓦匠拿笤帚赶出来的打算,拎了坛好酒上姚瓦匠家里探口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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