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跟着点头。
    灵素却忽然道:“可又不是光这一个用处的。这闹出去风声,说拿了你们好处了,结果实在又没有。若有人跟谢家为敌的,以为抓着个大把柄了……这、这不就成了一个上好、上好的圈套?……”
    她自己说完这番话还一脸迷糊着,最近对世事的琢磨,这事儿应该是可以这么办的吧?……
    那俩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还是七娘先笑出来:“瞧见没?这官家太太想事儿同我们这眼里只有买卖银钱的就是不一样!”
    绍娘子也回过神来,笑着捶了灵素肩膀一下。
    只是三个都有志一同的再也不提这话了,那两个都谨遵夫人所言,一样样做起来。旁人来打听时,总是矢口否认,且还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例举许多理由,只说没有那样的事。
    可眼见着知县夫人的近侍特地坐了掩饰得不甚高明的车驾频繁来往于几家,几家的心腹管事也在钱庄间着急奔走,加上有“略知内情”的人传出来的片言只语,这欲盖弥彰的板上钉钉之势,看在人眼里才是笑话。
    灵素开着小酒馆,天热的时候敞开着一半的屋子,不上隔板,来吃酒的不仅有汉子,便是妇人也有几个。
    尤其是几个婶子大娘,几个人聚坐一起要几碗果子酿,被边上相熟的邻舍嘲笑时便回骂:“老娘自吃自喝,要你骚根儿没处戳得来溅口水?怎么这酒难道只你们男人吃得我们女人便吃不得?一样赚钱,一样受累,偏你们就金贵?你趁早给我夹着蛆老实坐着,好多着呢!”
    那被说夹了“蛆”的汉子只好鸣金收兵:“这女人家不要脸面起来,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比男人还不如了!”
    这话听着又说女人本该比男人更有口德些的意思?灵素就整日在这些人的言语间瞎琢磨。
    酒肆茶馆,都是说闲话的好地方。灵素这阵子听得最多的就是对知县大人夫妇两个的“又要牌坊又要卖”的揶揄嘲讽。
    “其实不是那样的。”她真恨不得出去给知县夫人正正名。可惜人家那一石不晓得多少鸟,自己贸然出头倒是给人添乱,也只好听着。
    不过也有虽不知就里,也凭着一股“信”就要想法子替知县大人和夫人开脱的,只道:“捉贼还得见赃呢,你们看见人家写文书、拿红利了?就平白造谣!”
    这下好了,直接演成“舌战群儒”了。
    有人非说自家亲戚就是衙门里的,这样的事务都是官场常例,“难道还有哪个傻子会嘴上认了说自己拿了治下商家的好处?!”
    更有人忽然心明眼亮起来,从知县大人上任以来的各样政务说起,看出其中早就透露出这位不是个什么好官,不过是世家出身,心机手段厉害,寻常人看不明白罢了。“这官场上哪有好人?何况那样的世家大族,都是多少民脂民膏养出来的!你们还当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呢,真是笑话!”
    灵素听着,心里忽然疑惑起来。这些人果然都知道“事实”究竟是什么?可怎么言之凿凿,好似都自己亲历亲见了一般。又能为这些自己都实在不知究竟的东西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结成仇。怎么这样的无根之木却长得这般茂盛!
    她就想起之前她哥说的那话了,同样一件事情,有人觉着受苦,有人觉着愤怒,有人觉得无可无不可。事情都是一件,怎么到了人心里就两样了呢?
    灵素发现,这人除了因肉身所限的“不知”外,还有个自己给自己造的“不知”。他们心里有一堆“应该”“理所当然”,很少会去检视这些规矩道理是不是真的,甚至有时候都不能觉察自己根底里的这些设定。
    可他们看外头的人事,原是经过这些观念的筛选的,并没有办法把事情原原本本“照见”,而是经过自己解读后的“看到”。
    而这个过程里,他们通常会以极快的速度给事情定上一个“是非好坏”,而所有的“知”,多半也就停在这里了。等他们看到知县夫人故布的这些疑阵,他们没有办法只停留在真正看见的事情上,等进到心里的时候,已经是“他们在勒索商家”这样的推断后的“以为”了。
    之后的心念方向,要么就是跟反对这一“以为”的人起争执,觉着对方眼瞎脑残了,这样“明摆着”的事情都没看出来;要么就是立足于这一“以为”上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盼着看神罚报应。极少有人会去反省自己的认知,多半是“与我不同的便是错的”这样非此即彼的唯我独尊。
    想想人这一世,天天月月年年,所见所历之事,多少都被自己既有的“设定”改了样貌,可他们却大多信以为真,毫不怀疑。甚至有许多人正为自己心里的某些“以为”所苦,他却只会面朝着外头找寻因由,分毫没想过会不会是自己的认识出现了问题。
    有人花了大价钱终于吃到了极为珍罕的“珍馐”,却发现根本不合自己的口味;有人认定需得出人头地才是人生正道,等果然有那么一天了,心里却并没觉得满足高兴;还有人一直过着叫自己厌烦的日子,可他心里的一堆“应该”告诉他,他别无选择;被自家相公不时拳脚相加的妇人,相信家和万事兴,女人若是失了婚必定生不如死……
    人心里那一堆基于“应该”的是非之见,好似一个围栏,把他们困在了里面。有些里头简直水深火热,他们也只好在里头耐着,却没想过,那些栅栏原是他们自己立起来的。
    灵素越看越觉得此间心念的可惧,心里也更疑惑这心念同最后出路的关联。
    第415章 仙逝
    又说县衙里,夫人刚听完几个近侍回禀事务,前头就说大人回来了。又吩咐了几句,遣散众人,自换了个地方坐着。
    知县大人进了屋便笑道:“可有什么动静?近日可劳烦你了。”
    夫人鼻子里哼一声,忽然道:“你一早就对我大献殷勤,莫不是……就为了如今的用场?”
    知县大人哈哈乐道:“这可胡说了。我冲你大献殷勤时候你才六七岁年纪,除了图你个人儿,还能图什么?那时候你两个姐姐都名声在外的,若果然有什么想头,自然朝那头用力去了不是?”
    夫人道:“当日我爹叫我接手这些东西,我还懒怠管的。反正你也不过在家里一窝,整日不是看书就是发呆,便是算计个人,也不消露脸伸手的,我要这些干什么!如今想来却怎么都觉着可疑得紧……”说了话还上下打量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却道:“岳父大人那也是顺水推舟。要果然你不接手,真到要用的时候,难道咱们自己不会筹建?不过费些事儿费些精神罢了。自然是他老人家心疼你,才想替你省这番手脚。”
    夫人心里本着“不疑不信”把事情放到了一边,先说起这阵子的安排来,又道:“你挑的那几个商户果然都很是迟疑,倒都不曾试探是不是真要给我分点儿什么,只说不敢受……我都差点把后头的事儿告诉她们!闹得好像咱们吃了多大亏似的。”
    知县大人就笑:“这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成的。这可是个饵,花花肠子太多的不成。”把夫人说的都想了一回,才又点头道,“这就成了。接下来就看什么人拐弯抹角来打听此事,或者急于拿到证据的。不能叫他们轻易得手了,毕竟咱们两个这样的,要太软蛋了也叫人起疑不是?
    “等他们‘成事’了,我倒要看看这条线能通到什么地方去……啧,算算日子,临走时候我还得去各神庙刮一笔才成,先拿点他们的小污遭事儿来抖搂抖搂,不怕他们不吃这个闷亏。嗐,这样才能同京城里的大势连上,咱们这也算在风云里掺一脚,像个人物了。”
    夫人道:“你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知县呵呵直乐:“没事儿,我们这里这点小事,哪里就能叫它们跳墙了。只是叫他们更恨我又瞧不起我,这就容易轻敌,想给我一个好看的,轻易又动不了我,说不得只好把事情往上捅。他们这一路线,自然也就露出来了……
    “这线一步步怎么往上去,还得劳夫人给他们喂料才成。此事若无夫人相助,那是无论如何都成不了的啊……”
    夫人伸手止住他:“这个我会,已经一批放下去了,各线上得的料不一样。到时候也可看看,他们到底是分是合的,——或者到那一层上分着,又在哪一层上合流了……”
    知县大人抚掌:“妙啊,夫人真乃大才……”
    夫人又伸手止住他:“得,得。你吧,天生就那副样子,嘴毒阴损的时候瞧着还顺当,这一要说好话,就听得人浑身不舒坦。还是省了吧。你这些白话,不说我也照样会把事儿给你办妥当,说了我倒要犹豫,总疑心你里头是不是给我也挖了什么陷坑了。”
    知县大人赶紧住了嘴,喝口茶,再不提此事了。
    呆坐了一会儿,自家俩儿女过来了,总算解了围。
    俩孩子进来行了礼,坐下没说两句话,澄之就从袖子里摸出个绢包来两手递给他爹道:“爹爹,这是湖儿叫我交给您的。还叫我告诉您‘许多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已经尽量写详细了,若还是不成,也只好到时候再说。’”
    知县大人心里一动,接过来便直接给打开了,里头却是一个油纸包并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连忙拿了那册子翻看,匆匆看完,递给一边的夫人,自己拿手抹脸道:“后生可畏啊。”
    夫人接过去一看,那册子讲的却是菌生板的养法,一时也很惊讶。
    知县大人苦笑:“这事儿我之前也想过。只是这小儿太难缠,那当爹娘的又管不了,加上我去了那边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这东西倒也不急。”
    夫人略翻了两页放下了,皱眉道:“这……难道是家里来的先生给教出这样的心机来了?总不会连咱们的打算都想到了吧……”——毕竟他们要扮个滑不留手又有后台的大贪官,菌生板这样的东西实在没有放过的道理。
    知县大人摇摇头:“那倒不是。你看最后那话。这娃儿是想把这菌生板的法子推广出去,毕竟这只要用些草屑木渣米浆之类就能成板材,比种树伐木划算。只是他也担心胡乱散播了,一则万一工艺不对,板子质量不能保证,恐胡乱用了闹出事故来;二来也担心急冲下会妨害了现有匠作行当的饭碗。却是信着我,就交给我了……”
    夫人好似不相信似的翻开最后两页看了看,才朝着知县大人撇撇嘴道:“如今满县城里都在骂你阴险狡诈、贪得无厌,这孩子竟就信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知县大人笑:“孩子才不好骗。”
    两月一过,新知县到任,两边交接了事务,知县大人便扬帆南去。齐家龚家等有名有姓的人家仍旧相送了一路,——这送的不是“县令”,却是送个“谢”字;百姓们倒没什么动静,万民伞、哭喊着拦车轿等戏码也都省了。
    只到了渡口码头要出大清河往运河去时,许多官租坊和官库的住家聚集在那里,沿河大喊着“大人保重”,却叫嬉皮笑脸的知县大人红了眼眶,一边硬笑一边叹:“可真是难骗啊,怎么这么心实呢……”
    幸好他这回是从这头走的,要是打遇仙湖过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那几家神庙估计都得聚齐人手咒他一路才解恨。
    等数年后南路也开始纷纷上市菌生板的时候,骂他的人就更多了,也更坐实了他“阴险贪婪”之名。
    只有些人还要在旁人咒骂时争辩两句:“要没有大人建的官租坊,我们连住的地方都难寻,你们也不要太不念好了。”
    另一个就回他:“官租坊?现在倒是能住,那价儿也涨得跟城里仿佛了,念好?念什么好!”
    这人道:“那也不是大人在的时候涨的价钱啊……”
    又有人听得不耐烦:“罢哟罢哟!他是贪官,你们能去告发不能?他不是贪官,你们能给他升官加爵不能?白嘴吵吵个什么玩意儿!”
    如今德源县的税略涨了些,今年要疏浚河道,又要修官衙的几处屋宇,都是花费。加上开年就做了两场官祭,阵势浩大,连不求观的观主都带了十二个大神侍到场助阵,真是德源县的脸面,也是德源县的开销。
    官租坊因等租的人太多,常因一直轮不上起怨言。县衙出了政令,往后官租坊最长租期一年,到期后申请租房者竞价,价高者得。
    这下倒是容易轮上了,却也没见哪个高兴,总是骂的比赞的多。
    坊务的管事就叹气:“这一样东西,想要的人多,总得有个说法。从前是按着顺序来,说不公平,有的人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下好了,每年一轮,看自己愿意出什么价儿。结果好么,这租不到的就说我们欺行霸市,租到了的也没见高兴,好像被我们吃了肉喝了血似的。
    “可总得有个说法有个规矩,才能玩得起来吧?不管照着什么规矩,总有轮上的轮不上的。这个个都得又便宜又实惠还得紧着他先来才叫公平满意,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还是天王老子下的崽子?!顾不过来,就这么着吧,爱租不租!”
    疏浚河道的时候,灵素去外头买食材,回家路上路过河边,见里头做活儿的人里有个挺眼熟,却是二牛。
    打了招呼说起话来,原来当年二牛几个去了府城寻生活,府城里繁华多年,什么地头什么人基本上都排紧了的,他们想要插进去也不容易。好容易寻了个扛活儿的差事做着,听起来工钱比县里高出许多,可那里吃饭住店也贵,一样的银钱,在德源县可以住单间的客栈,在那里连个通铺都难。
    呆了两个多月,黑杠子跟他商议,还是回去算了。有几个不愿意走的,只说现在回去太丢人,非要在府城里闯出点名堂来才成。
    二牛没那么大心,觉得这里吃力不讨好,就跟黑杠子两个人结伴回了县城。之前他们在码头扛活儿的时候得罪了人,现在几家得势的力气坊都不爱用他们,且如今许多单索的双索的器械,力气小的人也都能干,并不指着他们这样的大工了。
    官租坊里也排不上号,俩人只好先凑了钱在城里租了个屋子落脚,没两天,之前欠着钱的客栈食店就找来问了。他们只好一边干活儿一边先还那些钱。幸好这些商户没说要跟他们收利息,只是如今挣不着从前那一天二三百文的工钱了,却是“花钱如山倒,还钱如抽丝”,苦也。
    匠作行里倒是要人,只是许多能耐都得现学,这当学徒的一两年是没工钱可拿的,他们当日也没什么积蓄,且这会儿开始学总觉着有些晚了。想再找多些工钱的活计,多半都要能写能算的,或者专精一样手艺的。
    这么又混了大半年,两人也差不多到了该成亲的年纪,把手里剩下的一点钱买了两身光鲜衣裳穿,就索性回家里去了。
    如今是听说县里要疏浚河道,要些劳力,便又带了村里的人来做活儿。
    灵素看看已经是个大人的二牛,想起从前他跟着族里长辈来县里干活,现在换他带着村里的小后生来了,只是人变了,河还是这条河。
    再想想也已经成了亲的良子,一边跟毛哥一起管着那个煤饼坊,一边又在从前南城的小煤饼铺做起了各样咸菜菜干的买卖,还常年在自家村里和县里两头跑着,把村里的一些季节物产弄来县里卖,不算财主,日子也很可以过得。
    却是各有各的活法了。
    灵素因修心念的事情,偶有所得,常同燕先生探讨。有时候她新悟到的东西,一说起来,燕先生就告诉她古书上原都有的。拿了那些书来给她瞧,灵素看了不免感慨,又疑心是之前的前辈、大前辈们流传下来的。就如同她弄的那些经络光团之事。
    只是再看后世的许多注解,倒常有说歪的,一时又有些替自己那“没根本”“瞧不见”的医术担心。好在她现在一早知道“担心”本是件最徒劳的事情,心念一起,自有所觉,便就散了。
    这年的夏里颇多大雨,这日她们母子正在燕先生那里说话,外头乌云忽起,又下起大雨来。
    燕先生看着外头,忽然叹道:“我瞧着今年的天象不善,却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灵素不解,燕先生又接着道:“这两年,我在许多事情上忽然有所得,多是端阳梦的助力。自从开始练了那神护之法,每每端阳梦里总会忽有所悟,却不晓得是不是得了神明相护……只今年……我恐怕过不了今年了。”
    湖儿大惊,岭儿在边上就直接伸手给燕先生把上脉了,燕先生笑道:“傻孩子,这医术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的。大限将至,难道就非得在脉象上显现出来?”
    岭儿松了手道:“没什么异常。”
    燕先生笑笑:“没准是我想错了。”
    这话却是安慰人的。之后他开始逐步把自己手里的产业一样样交代给湖儿,又对苗十八和鲁夫子笑:“本来我还想分你们一些,想想还是算了,何必多过一道手。”——反正最后多半还是到湖儿手里。
    湖儿这些年同燕府的管家管事们早已相熟,接手倒没什么难处,只是燕先生此行叫他心里发挤,偏偏又瞧不出燕先生有什么不对来。
    到了立秋时候,一日,燕先生忽然叫人把湖儿一家接了过来,又叫了大管家来,各样吩咐了一遍,最后笑道:“今晚得辛苦你们一趟了,我大概子时走。”
    湖儿闻言身子一震,眼泪已经扑簌簌乱掉。岭儿不信邪地伸手给燕先生摸脉,之后一脸狐疑朝自家哥哥摇头:“没、没事儿啊……”
    湖儿却知道燕先生的本事,只怕不是虚话。
    一时苗十八、鲁夫子和谷大夫、老司长几个也来了,莫大夫云游在外,不晓得人在何处。
    当夜子时,燕先生自去沐浴,换了干净衣裳,往榻上一坐,朝众人笑道:“先走一步了。”便果然溘然长逝。
    湖儿大放悲声,岭儿都吓傻了,余者也皆落泪,只有灵素一脸愕然。
    她神识所见,燕先生说完那话,头顶上的灵光一轻,其上的玄奥花纹渐渐旋转,此界中不知何处汇来许多毫光,那灵光旋转吸入,神华一绽,沿着天空中一道光轨,就往极远处一颗星上去了。
    那颗星在北天上本就亮得显眼,这会儿更是光芒大盛,燕先生的灵光从那里一转,似乎另有去处。
    灵素抬头看一眼月亮,再看看那遥远的星宿,忽然想起自家哥哥说的那句“别有出路”来。一时傻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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