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教便是十几日。
    笼子里的鹦哥听了十几日“小宝,你来啦”,仍旧连叫也不愿叫一声,倒是窗外的云雀日日啭着喉咙,在同一根枝上啁啾。
    ——这逆鸟。
    清商拎着鸟笼一脸不高兴地进了门,寻个地方将笼子挂了,四处环顾一圈,斜着眼儿看向卫璋:“这儿就是你的闺房?”
    闺房。
    卫璋磨墨的手一滞,看了她一眼,道:“你若想,也并无不可。”
    什么叫她想?她有什么好想的。
    清商莫名其妙,转头拍了拍鸟笼,一脸慈爱:“小宝,你在这里乖乖的,不要乱叫。”
    余光一转,果然见卫璋停了磨墨的动作,她有些得意——“你听什么,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小宝。你不乐意叫小宝,这小鸟可乐意得很,我每次一喊小宝,它就拍着翅子来喝水了。”
    说罢,又朝笼中道:“对吧,小宝。”
    名叫“小宝”的鸟儿睁开双目,没瞧见吃食和水,又闭了眼。
    卫璋则一律花鸟视之,全不放在眼里。
    这一人一鸟,都分外可厌。清商耷拉着脑袋,出门去了。
    立冬以来,连日都是一片昏白的酿雪天,今日难得收寒放暖,泼了一地金光。晨起时,书房外隐隐有喧声,少年推了窗,云中的金光就泼到窗台上,晃了下眼,才瞧见窗下站着个荔子白的身影,手里提了鸟笼,仰起雪白小脸,定定地看着他。
    四目相接一瞬,她“哼”了一声,扭过脸去。
    ——活像个气包,一时惹了不快,便会一直攒着,越攒越多,到下回见了,还是明晃晃地同你生着气。
    卫璋一脸淡然地转过身,在案前铺开罗纹纸,就砚磨墨。
    继而,便听她同小厮道:“东西都放下吧,就是这儿了。”
    她说,要在这儿捏泥人。
    卫璋虽没明白她为何一定要在这儿捏,却也没阻拦。见她满脸不悦地进来挂了鸟笼,又忿忿地出去,都没什么反应,低头倾水入砚,须臾,又见她拎着个小桶回来了。
    一脸的不情愿:“我要在这儿捏。”
    卫璋随手挑了根紫毫,道:“随你。”
    书房造得轩敞,眠起居食皆不受限,两道青竹帘子隔了三个开间,卫璋在正中,清商便入了左边。绢布往矮几上一铺,她也顺势坐定,面朝着卫璋,系好襻膊,对着他的样子,捏起泥人。
    卫璋提着紫毫,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一望,发现她捏的似乎是自己。
    只是手法实在笨拙,一会子胳膊捏细了,啪一下断在桌上,一会子又是两条腿捏得不一样长,左添又补,最后捏出来好似蚂蚱。
    清商用手背擦擦汗,将才成形的泥人揉扁,又捏圆,从头开始。
    她捏了一上午,卫璋也隔着帘子看了一上午,末了,面无表情地藏起滴了好几滩墨的纸,换了张新的。
    窗阴过午,过帘而入的金光也一层一层浅淡下来。待临完了一幅帖子,再抬眼一看,人已不知去向,捏好的小泥人放在几上晾着。
    隔了数尺,实在瞧不出捏的是他。
    卫璋起身离案,到那几前俯身一看,发现的确是自己,只是若非衣衫与发式一样,还当真认不出。
    他伸出手,轻轻戳了一下小泥人的额头。
    小泥人自脖颈处生出一道裂痕,泥巴捏的头软趴趴掉了下去,在桌上滚了两滚。
    卫璋回看一眼门外,伸手捡起泥人的头,精准地安了上去。
    他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回到书案前。
    笼子里的鹦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人一鸟对视一瞬,它又合上了两只圆圆的小黑眼睛。
    清商净手回来,坐下解了襻膊,两手捧着脸,同泥人大眼瞪小眼,瞧了会儿,忽然觉出一点异样——为什么这泥人的鼻子,变得怪怪的?
    像是,被人一拳打在了面门上。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她站起身,四下环顾一圈,背着手慢慢踱到卫璋边上,带着满腹狐疑道:“你……是不是碰了我的泥人?”
    卫璋搁了笔,转头看向她,神色平静:“没有。”
    清商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俯下身,将头凑到他颈间,还没来得及闻上一闻,就被一把捏住了后颈,拎开来。
    她脚下不稳,晃了晃,顺势就跌在他身上。
    卫璋一手掌着她细白的颈,一手扶了她的腰,垂眼,同她目光相接:“做什么?”
    清商的手还扒拉着他的腰带,将眼神错开,小声道:“我要闻闻你身上有没有粘土的气味。”
    卫璋道:“没有。”
    清商看他一眼,勾了下他的腰带,见他眉头一皱,又慢慢道:“那我要看看你手上有没有沾泥巴。”
    卫璋一口回绝:“不行。”
    清商不说话了,静静盯着他。
    又是那双清凌凌的杏子眼,能照见影子,把人浸到连天雾水里,湿意漫上来,心里也一窒。
    罢了。
    ——卫璋松开捏着她后颈的手:“是我。”
    那双泪眼须臾之间放了晴。清商利索地从他身上下来,扯着他袖子,随手将竹帘子掀得琅琅一响,拉他到矮几边上,指着桌上的泥巴,月牙眼儿弯弯:“那你帮我重捏一个。”
    卫璋看着那泥泞,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他在几前坐定,只见清商挪到边上,不知从哪儿掏出面铜镜,对他摆正了,认真道:“捏一个你自己。”
    她又绕到他身后,替他系上襻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有些无措地悬在半空,过了会儿,终于一鼓作气,抓起一团泥巴。
    清商跪得比他高些,在后头探头探脑地看着。铜镜里的少年微垂着眼,墨发成髻,系着一条玉色缎带,余下的垂了满肩,一绺滑落到胸前,又被清商贴心地捞起,避免沾上泥。
    几根白皙手指上下翻飞,片刻间捏出一个小人的轮廓。
    清商挽着他的乌发,看了一眼,赞叹道:“你的手好快啊,像采薇她们翻花绳一样快,我就不行,捏了一上午才捏出个丑八怪来……这么说,你是不是也会翻花绳?”
    卫璋瞥一眼镜中,手里捏了个脸的形状出来,道:“不会。”
    清商两手扒在他肩上,“哦”了一声,见他随意摁了几下,那小人又像样几分,不由絮絮说起来:“从前我爹还做馆的时候,有一个常来的哥哥也像你一样会捏泥人,他捏的倒是没有你快——你小时候捏泥人就这样快吗?不过他现在也长大了,应当会比以前捏得更快一些……”
    镜中人抬了抬眼,淡声问道:“哥哥?”
    ——姓王的哥哥吗?
    清商想了想,道:“说了你也不认识,不过,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她往左微微偏过头,那股温甜的白杏子香又浓了几分,镜中,两瓣红唇一开一合,在他耳边问道:“我这样一直同你聊天,会影响到你吗?”
    卫璋顿了一下:“不会。”
    清商点点头,抬手揉了揉眼睛。她忙活了小半日,这会子已有些累了,又回到矮几边上,伏在上头看了会,渐渐合了惺忪的睡眼。
    卫璋垂着眼,耳廓上不知何时浮起一层薄粉,瞧着是全神贯注,实则不知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看向手中的泥人,发现已然捏成了她的模样。
    -
    清商再醒时,天色已黑,窗子里是晴明一日后的月亮,小小的,似打水里捞出,照得桌上一片淋漓。捏好的小泥人就浴在月光里,却不止一个——还捏了一个她。
    泥人少年尚有几分面目模糊,少女却是十二分相像。
    在街上买粘土时,捏泥人的老头曾问她,要捏的是什么人,为何不带来,让他亲自捏?
    她说,将来若有机会,自然可以,只是有的人,寻常人是捏不像的。
    那老头哈哈大笑,说这世上还没有他捏不像的人,随手抄起一团泥,捏了一个她出来。
    固然手艺高超,固然模样清晰。
    ——可是,都没有桌上这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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