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夜幕已经半落,墨蓝色从天地交界之处晕染出来,一轮月牙别在半空,清明剔透。
    程晋同只想找机会与她说说话,可方璐很为他的伤担忧。她约了神经科专家的门诊,强烈要求x光、ct等医疗大套餐。
    这位神经科医生还是程晋同的相熟校友,他嬉笑着大手一挥,签出大套餐的诊单。
    于是方璐为他跑进跑出约号取片,程晋同十分过意不去。
    两人在医院里消磨半日,终于确认他无大碍。他们在寒风凛冽的夜色中慢慢朝停车场走去。
    说话时,空气中冒出阵阵白气,方璐赶紧躲进车里,哆嗦了一下,“越来越冷了。”
    “今天太麻烦你了。”
    “不会。你没事我就放心。”方璐问,“我送你回家吧?你住哪里?”
    程晋同看看包扎好的左臂,轻声嘟囔,“我妈又要大惊小怪了。”
    “你告诉她你在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不只手上的伤没有大碍,体检常规检查都很健康。”
    “没用。这不是第一次了。我拿着什么检查报告回去她都要哭。”程晋同犹豫着掏出手机翻看通讯录,“我看看能不能去朋友家借住。”
    “去田医生家吗?”
    “不太方便。或许我可以找我表弟——不行。他知道了我妈就知道。”
    “那怎么办?”
    程晋同微微叹气,“回诊所。我反正要跟我妈说在值夜班。”
    “啊?太委屈了吧。经歷这种事还要一个人去值夜班。”方璐不由得心疼。
    “没事。我们有个折叠床,睡起来很舒服……”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那里有间客房。”方璐打断他,“你可以在我那里休息。”
    程晋同愣住。这一瞬间他心里满是窃喜,但他拼命压住嘴角的笑意,因而声音里满是做作的冷漠,“会不会太打扰你……”
    方璐摸着下巴,认真为他思考其他可能性,“那条街上也有四星酒店,我可以帮你开个房间……”
    “就你家吧,我不习惯睡酒店。”程晋同想都不想就赶忙说,“我给你做饭来感谢你的收留。”
    “好。”方璐愉快地笑。
    回家路上,两人去附近的超市买了眾多食材饮料。他们抱着大包小包刚一进门,老咪就发出一声不满的“喵!”
    “对不起……”方璐赶忙把袋子堆在餐桌上,去取老咪的餐碗,“没想到在外面那么久,没有给老咪准备乾粮。”
    老咪跳上厨房的准备台,看着她拆罐头。他侧着脸,用戴着黑眼罩的半边眼睛审视着他们。
    程晋同忍不住摸它的下巴,“老咪像在监工。”
    “一开始我被它这样瞪,手都会发抖。它长得跟加勒比海盗似的。”方璐咯咯笑出声,“现在就习惯了。”
    她准备好餐食,放回地上。老咪没有动,依旧极其不满地叫了一声。
    “好了,别生气。”方璐安慰道,“吃饭。”
    老咪这才跳下桌子晃着尾巴走过去。
    “它是不是脾气很坏?”
    “它当然不是。”程晋同观察着它,“坏脾气的你今天已经看见了。”
    “嗯,怎么有这样的狗啊……”
    “动物并没有错,是主人的错,没有用正确的方式教它。其实那隻狗很可怜。希望主人以后对它好点。”
    方璐一边往冰箱里塞食材一边与他间聊,“程医生,你有养猫吗?”
    “没有,我家有三隻狗。”
    “喜欢养猫的人和喜欢养狗的人真的合不来吗?”方璐笑道,“我听过类似的笑话。”
    “不会,笑话而已。”程晋同好奇地盯着她的背影,“你为什么喜欢猫?”
    “就觉得简单。就像老咪,它会陪着我,但不会粘着我。”
    “你不喜欢别人粘着你?”
    “也不是。”方璐想了想,“只是对我来说,再亲密的关係也不能让我放弃个人空间。偶尔的时候,我不想管它,也不想它管我。与猫的相处就是这种模式。”
    程晋同若有所思。
    “你想做什么呀?我可以给你准备配菜。”
    程晋同回过神,“我想喝鯽鱼汤。”
    “我要准备哪些?”
    程晋同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做。”
    方璐慌忙摆手,“我真的不行的,你不知道……”
    “可是我的手受伤了。”
    “所以我说我帮你切菜嘛……”
    “我为你做过一次饭了。”程晋同靠着冰箱,偏头看她,“你不是也该为我做一次?”
    他这样忽然带点撒娇的样子让方璐反应不及。可现在的她完全无法为他的帅气脸红,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做饭有多可怕。
    “我真的不行……”方璐轻声央求,“叫外卖吧。”
    “会浪费那条鯽鱼。”
    “你不知道,所有吃过我做的菜的人,再看见我进厨房都要跟我拼命。这才是浪费鲫鱼。”
    “你做的,我都会吃完。”程晋同认真道,“我发誓。”
    方璐无可奈何地跺脚,“你会后悔的。”
    程晋同见她松口,开心地推着她到灶台前。方璐还哭丧着脸,就被戴上围裙。
    她深刻体会到什么叫赶鸭子上架,她此刻就觉得自己是一隻烤鸭。
    向来只有她朋友跪着哭天喊地求她不要做饭,没想到还有人逼她做饭。而要吃品尝她厨艺的人还不是她的仇家。
    身边的人再帅也无法舒缓她丧气的心情。
    “我会看着,一步步教你,做汤很简单。”程晋同握住她的双肩,“我相信你。”
    传来公寓大门打开的声音,丁芸茹的声音响起,“璐璐,你在家吗?”
    方璐幽幽地说,“在。”
    “干嘛不回我电话。”丁芸茹把两袋水果放在桌上,“我怕你又喝多了不吃饭。”
    覃沁跟在她身后,同样放下两个大塑料袋,里面装满餐盒。他走到厨房门口,看着眼前的场景笑道,“我还打赌说肯定有男人在这里,没想到是你。”
    方璐转过头,怨念地瞥他一眼,然后继续切手里的薑蒜。
    丁芸茹好奇,“程医生好,你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
    “呦,程医生要做大餐吗?”覃沁好奇地凑过去,“大厨的手艺我很久没吃了。”
    “真的吗?”丁芸茹也双眼发亮地凑过去,“我能学学吗?”
    “不是他做。”方璐的语气虚无縹緲如同白烟,“我做。”
    覃沁和丁芸茹同时被点穴一样定住,两人露出一模一样的震惊神情,同时后退一步,异口同声地说,“你做?”
    程晋同被他们逗笑,“果真是夫妻相……”
    “干嘛?”方璐不服气地嘟嘴。
    覃沁如同被果核噎住喉咙,一口气没上来,后退两步扶住墻做出晕眩状。
    丁芸茹的脸色比墻壁还白,尷尬地笑,“这是怎么了……”她匆匆上前想接过菜刀,“我来吧,你去休息,我带了你爱吃的水果。”
    “他逼我的,怪他。”
    两人又瞪着程晋同,后者耸耸肩,不以为意,“哪会这么糟糕,你们身为朋友表现太差劲了,要多给鼓励。”
    覃沁几乎瞬间步履蹣跚,嘟囔着,“幸好买了晚餐过来,不然今晚我命丧于此。”
    丁芸茹还想劝,程晋同轻轻推着她走出厨房。
    覃沁随手捡起逗猫棒,逗起老咪来。老咪趴着不看他。
    “你不能把逗猫棒懟到它脸上。”
    “牛奶就很爱玩。老咪从来不动。”覃沁把逗猫棒递给他,“你试试。”
    程晋同接过,逗猫棒的羽毛不过在空中晃了两秒。老咪就起身拿屁股对着他们。
    它走到沙发尽头,软趴趴地瘫下犹如液体。它伸出伸头舔舔前爪,呲个牙,然后晃晃尾巴,一脸鄙夷地看着蹲在它面前的两人。
    覃沁撇撇嘴,“这大佬相……”
    程晋同笑出声,“你见过敢在你面前这么耍横的吗?”
    “嗯,没有。”覃沁偏头看他,“你们什么时候那么熟了?”
    厨房里响起巨大的熗锅声,方璐举着铲子跑出来,带着哭腔说,“总得有人教教我吧?”
    程晋同赶忙起身跟着她回厨房。他温柔又耐心地指导着,“两面都要煎製……嗯……把薑和蒜放进去……倒热水……煮一会儿再放豆腐……”
    丁芸茹好奇地向里探望,覃沁凑到她身边,小声问,“什么情况?”
    “不知道呀,都没跟我说。”
    “你都不知道?她那嘴babababa,我认识她以来就没停过。你不是应该什么都知道吗?”
    “就说帮程医生的诊所做设计。”两人如同在比赛,看谁说话更小声,丁芸茹再说话几乎已经只剩气音了,“可我不知道会来家里做饭呀。”
    覃沁撇撇嘴,“无所谓了,体验完她的厨艺。程医生要么中毒身亡与此,要么脚踩西瓜皮溜得飞快,我们都要被连坐拉黑。没戏了。”
    丁芸茹伸手打他的嘴巴,“没好话。”
    覃沁在餐桌边坐下,翻出水果一边吃一边认真思考,“看来我要找个新伴郎……”
    丁芸茹挽住他的胳膊,不敢说出声,“他跟笛澜呢?”
    “别管她。”覃沁语带嘲讽,“就她聪明有主见。”
    “所以他们真的没戏?”
    “肯定没有。她感情生活搞得那么复杂,且闹着。”覃沁微笑,“我看,程医生今天就是侥倖存活,食道烧伤也要搞个一级残废。璐璐得负责。”
    燉汤的时间里,方璐轻松许多,开始与程晋同有说有笑地聊天。
    餐桌旁的夫妻磕着瓜子,时不时好奇地探头看看厨房的两人。
    程晋同瞥到两人的瞬间,感觉他们动作一致如同鵪鶉,不由得轻笑。
    过了半个小时,方璐端着一大碗鯽鱼汤出来。她美滋滋地说,“尝尝。”
    覃沁的身体下意识向后躲,仿佛那蒸腾的白气是毒气。他躲着方璐的眼光,如同上学时躲随机点名的老师,要叫他起立回答一道送命题。
    他不禁想起之前惨痛的回忆:他订婚前,方璐单独约过他和祝笛澜。
    她当着两人的面炸了一道焦黑的盐酥鸡块。
    覃沁尝了一口就吐出来。祝笛澜强嚥着,不敢掉眼泪。
    方璐指指盐酥鸡再指指他,严肃地说,“覃沁,如果你敢欺负我的小茹,敢对她有一点不好,敢背叛她。我要么就把你炸成这道盐酥鸡要么就逼你吃我做的菜连吃一个月!”
    覃沁双腿一软几乎给她跪下,惨兮兮地说,“我选择被炸成盐酥鸡。”
    方璐狠狠瞪他。
    覃沁慌忙说,“不敢,不敢。”
    祝笛澜看他求饶的样子本想笑,一看到方璐转向自己,瞬间就笑不出来。她扔掉筷子,拼命摆手,“这跟我可没关係……”
    “如果发生这种事,你要站在我和小茹这边。”方璐坚定地说,“不能站在他那边,知道吗?就算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祝笛澜一愣,随后瞬间点头如捣蒜,“一定一定,他要是敢对不起小茹,我第一个揍他,不用你出手。”
    方璐心满意足地笑。祝笛澜趁她不注意吐掉嘴里那黑色的一坨,小心翼翼地说,“你以后能不能别做饭了……”
    所以每次看见方璐进厨房,覃沁下意识地就要脑后发麻。
    丁芸茹查看着汤,是鯽鱼汤正常的浓白,上面洒了小葱,青白相间,卖相很好。
    但她也没有吱声。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她也曾经站在方璐身边手把手教她每一步,监视她的每一个动作。
    那时的方璐真心想学。她努力辨别调料,努力控制分量,努力记得步骤。可最后出来的菜式,不论是成色还是味道都不对劲。
    丁芸茹也是从此才坚信,做菜不是靠练习就能得到改善的。有些人天生就没法拿锅。
    程晋同不以为意,殷勤地盛汤,“我尝尝。”
    丁芸茹紧张地开始咬指甲,目不转睛盯着他。
    覃沁一看出现了替死鬼,躲闪的眼神消失,他把手搭在椅背上,露出标准的痞帅笑容,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程晋同留意到两人的眼神,但他坚持这汤不会差,因为他就在边上做细緻的指导。
    瓷白色的精緻汤勺在汤里搅动,淡淡的香气飘进他的鼻子。程晋同送给方璐一个自信又温暖的笑容,方璐原本提心吊胆,对上他的眼神她又没来由地安心。
    我们相识很久了吗?并没有。可是这异样的默契是怎么回事?有他在我就很安心。方璐静静想着,下意识回应给他同样的微笑。
    程晋同内心不由感动,从两人见的第一面,她喝醉酒,直夸他帅还投怀送抱。他就觉得她可爱又有趣。到现在,他百分之百确认自己喜欢她。
    与她相处时不需多言的轻松,看到她笑容时不由自主欢快的心跳。都在暗示他这一点。
    他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现在也想确认她的。
    她的笑这般甜美,程晋同仿佛已经尝到了鯽鱼汤中醇厚的美味。
    他舀起一勺汤,慢慢喝下。
    汤汁的味道还在唇齿间打转,他垂下头,用手按住山根,拼命把痛苦的神情压制下去。
    覃沁不留情的爆笑瞬间回荡在整间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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