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一盏茶,径直放在了公子哥旁边的桌子上。那姑娘碰碰那人,柔声柔气地道:“杨公子,散场了。”

    被称作“杨公子”的人没一点儿反应。

    女子低眉敛目,将自己耳鬓的碎发拂到耳后,自顾自的对方才的故事指手画脚道:“世间竟有如此冥顽不灵之人,身为朝堂中人,似乎不知何谓‘以退为进’,数次以身犯险,枉辜那么多人做了刀下断魂。他竟不知天子之心比女人心还要反复无常么?‘君无戏言’不假,‘君心难测’也大抵如是了。也不知那人究竟后来如何了。”

    “杨公子”浑身颤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毫不在乎形象地打了个呵欠,醉意十足地道:“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他自己作的。”

    女子:“……”

    “杨公子”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将桌上那碗茶一饮而尽,理了理自己的袍袖,道了声:“告辞。”

    他前脚还没迈出去,自面门处突然飞过来一柄黑色折扇,和那把白色的折扇如出一辙得熏人。说时迟那时快,原先静坐不动的女子突然伸出手,一把将那黑色扇子抄在手里,瞬间化身隔壁寡妇,头也不回地骂道:“好你个孙二胖!贱不贱?背后搞人你可真有种,当心晚上走夜路撞见鬼!”

    大庭广众之下,孙二胖横遭飞来怒骂,非但半句埋怨都没有,还十分没出息地自己委屈上了。他缩手缩脚地站在原地,唯唯诺诺道:“佩佩姑娘,我还真就不明白了,那小白脸好在哪里了?没钱没爹,还是个废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是咱们清河头号大药罐子,我不比他强?你到底喜欢他哪里,我改改还不成?”

    被称作“佩佩姑娘”的人长眉一挑,颇具玩笑意味地道:“我就喜欢他不爱搭理我,你改吧。”

    孙二胖:“……”

    “杨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往桌子上一坐,长腿前后来回晃荡,一手扶着自己下巴,在佩佩姑娘看不到的地方极具讽刺意味地挑了下嘴角,形容十分欠揍。

    那孙二胖也是个屁股上长刺、坐不住屁的怂人,看到那人那模样,登时就炸了,撸袖子就招呼过来,似乎和那杨公子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女子端坐不动,搁在桌子上的手狠狠拍了一把,把桌子上那个茶盏拍得飞到了半空。她又不嫌手疼的用手背挥了一下,将那杯子打了出去。

    被孙二胖用他那大饼脸接了个正着。

    佩佩姑娘说:“药罐子怎么了,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杨公子”十分隐晦地朝孙二胖比了个小拇指,手往回收到半道,又绕了一大圈,最终目的地停留在佩佩姑娘玲珑的下巴上,还十分轻佻地往上抬了一下。

    于是孙二胖和宁佩佩这俩人,一个七窍生烟,一个春心荡漾。

    孙二胖用一种“有种下学别走”的狠毒指了指“杨公子”,气势汹汹地留下一句:“你等着,咱们走着瞧。”

    “杨公子”这才跳下来,十分不觉丢人现眼地直白道:“劳烦宁姑娘送我一程,那二胖多半要截胡,我可不想被揍死。”

    宁佩佩简直要心花怒放了,二话不说提起裙摆,暗示意味特别强地说道:“不麻烦,以后天天送公子回去,我也是愿意的。”

    一男一女走大街上,不说话难免有些尴尬。

    于是那“杨公子”便没话找话似的道:“其实柳长洲后来也没怎么样。有个人大老远跑北狄求了封万民书递给了皇上,皇上派人去狱里看了看柳长洲,觉得他那倒霉模样特别赏心悦目,一时龙颜大悦,就慈悲为怀了。”

    宁佩佩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娇滴滴道:“依我看,那人即便在刀口下捡回一条命,后半生恐怕也难有什么起伏了。”

    “杨公子”诧异道:“姑娘此话怎讲?”

    宁佩佩得到心上人的鼓舞,那女汉子的思维彻底得到解放,一方面又努力试图给身边的男子营造一个合理月旦人物的良好形象,便十分夸张地道:“那人前半生以家国为己任,可谓呕心沥血了。乍一被乖戾世道这么折腾了一番,跟被抽了脊梁骨又有什么差别?哎,说到底,英雄总归不免末路。”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搭得十分合适,便顺理成章地接着说:“红颜到最后也都被雨打风吹去了,人生在世,应对酒当歌、及时行乐……”

    哪知那“杨公子”格外不解风情地道:“宁姑娘请回吧,唔,要是在半道碰见孙二胖,千万记得帮我揍他一顿,最好揍得他十天半月下不来床,药钱都算我头上。”

    宁佩佩:“……”

    二人就此分手,“杨公子”一个人往前走,他走得极为缓慢,自日落时分到星子擎灯,才在山花掩映之后看见一个石屋,上面写着三个大字——不归堂。

    这“杨公子”便是柳长洲了。

    他还没推开屋门,那门便被人自里头拉开了,一双手从里伸出来,搂着他的腰将他拖了进去。记忆深处那个声音一如既往:“喝不喝酒?”

    熟悉的感觉叫柳长洲心里狠狠一震,而后手上突然涌上一股力气,抱着那人转了个身,二话没说便欺身上前吻了上去。

    一股淡淡的君子酿的清酒气息在彼此纠缠的唇舌间悄悄流淌,独守三年,柳长洲终于等到了心里那扇快要生锈的大门“轰隆”一声打开的声音。

    胸腔里气儿要没了,他才往后退开一些,给了彼此一个换气的机会。

    对面的人简单粗暴地表达了一番久别重逢的感慨:“哎,圆满了,我等着一口等了小三年呐。”

    柳长洲就笑了,说:“这么长时间,你在哪猫着呢?”

    陆含章言简意赅道:“药罐子里。”

    柳长洲突然没头没脑道:“我是不是舞剑给你看过?”

    陆含章双手捏捏他脸:“放屁吧,我在你手上连一根剑毛都没看过。”

    柳长洲就拉着他出来,随意从附近的梅树上折下来一枝,一步一步从不归堂一侧的石阶爬上屋顶,比了个表面风流潇洒实则攻击力为零的起手式,遥遥道:“那你别眨眼啊。”

    陆含章如同多年前崴了脚一样,十分随意地靠在一株梅树下,看着屋顶上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想起了多年前教他功夫的陆辅之。多年前的记忆和眼下的场景便天衣无缝地糅合在了一起,同样的写意风流,同样的举重若轻。

    那人积攒了多年的拳脚功夫,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他却还能这样心无芥蒂;他心心念念的大庆江山,到最后给了他这样一个惨淡收场,他却能够如旧言笑晏晏。

    拿得起,放得下。世间最高深的修行也不外如是了。

    何其有幸,为明月不减故人。

    柳长洲最后一手“影蹈空花”完毕之后,顺势将那树枝丢了出去。他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转身扫了眼脚下的万里风光,负手而立,眉目无波——

    独惭携短剑,

    真为看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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