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静了一瞬,叶知昀当即拿着布巾捂住对方的嘴,防止对方吐出来,轮到他笑了,温和道:“少爷,苦口良药。”
    潘怀定定地看着他,硬生生地咽下那口药。
    潘怀生病的这段时间,叶知昀就清闲多了,他这个监军当到了今天,没见过半个兵影子,出个府也有人在后面跟着。
    他本来打算去找沈清栾的下落,对方奉圣旨来到洛阳整合商队,叶知昀暗中搜罗了好几遍,都没有听说过城里有这一号人物。
    九月初,胡人细作挟河东知县老小,逼迫知县献降,达奚列率大军占领河东。
    此一消息传来,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包括潘志遥,这样一来,胡人兵马从中间切中,兵行险招,盘踞渭水,洛阳和长安都即将笼罩在铁蹄之下。
    府里一早就陷入了一片鸡飞狗跳中,叶知昀走进书房,里面坐着潘志遥和潘家几个长辈,以及一堆幕僚门生,正商议着战事。
    一个满门胡子的书生道:“应该从两面包抄,截断匈奴大军于潼关外!”
    立刻有人反驳:“以我们的兵力何谈包抄?达奚列可是有二十七万大军!还有,西戎还在后面虎视眈眈,一旦出兵,他们就要扑过来咬断我们的喉咙!”
    “说什么没用的?不就是不敢打吗?那李琛是怎么率领西北五万驻军拦住鲜卑的?!”
    一片吵吵嚷嚷,潘志遥也不动怒,等他们说完了才道:“胡人已近在眼前,潘怀,咱们洛阳有多少兵马?”
    潘怀上前一步,“回父亲,洛阳守军再加上那两万北疆军,一共七万人有余。”
    屋里顿时安静了。
    实力悬殊太大,晋原帝还不一定派兵来援,现在重兵都在西边,等人来了,估计城也破了。
    接着,潘志遥就宣布了带兵撤出洛阳,南下至长江后方。
    叶知昀算是看出来了,对方巴不得胡人度过洛阳再踏灭长安,只要皇帝一死,天底下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了。
    潘志遥吩咐管家将这些年积攒的财物一并带走,而后转向叶知昀,道:“叶监军,留守洛阳的兵马共有两万人,我把他们都交给你了。”
    言下之意,是要叶知昀留下来守城。
    少年并不意外,还没有应声,旁边的潘怀怔了一下,道:“父亲,留下他也没什么用,不如把他一并带去江南吧。”
    这话说的的确不合时宜,潘志遥深深地皱起眉,看了一眼潘怀,冷冷道:“叶监军是皇上派来洛阳的监军,岂容你一言可以决定去向,你可曾把圣意放在眼里?”
    潘怀听了面色不变,还要再说,叶知昀打断他道:“太傅大人所言极是,圣意难违,我定不负所托,将胡人拦在洛阳之外。”
    潘志遥看他识时务,微微颔首便大步离开,剩下潘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饶有兴致地道:“我把程嘉垣那小子留给你用,无论守不守得住城,你要是能活着回来,就来投奔我吧,给你留一个位置。”
    说完,他斟了杯酒给给少年。
    叶知昀没接,潘怀笑了一声,仰头饮下。
    潘府人去楼空,叶知昀站在高处,看着延绵的大军远去,后方程嘉垣急匆匆跑来,喘息不定地问:“你疯了?现在谁能够守得住城?你都没有打过仗,等着送死吗?咱们面对不仅是达奚列,西戎人还在齐州磨刀霍霍!”
    叶知昀笑起来,无所谓道:“大不了一死……”
    话没有说完,他便顿住了。
    他不能死,李琛还在西北等着他。
    改口道:“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潘志遥一样弃城而逃。”
    程嘉垣稍微冷静一些,“那你打算怎么样?两面环敌,这么点兵马怎么守?”
    “闭城不出,粮草应该够撑一段时间。”叶知昀道,“你有没有看过地图,匈奴真正剑指之地,是潼关。”
    潼关地处黄河渡口,险峻至极,能够扼住长安以及洛阳,进出三秦之锁钥,达奚列费尽周折先拿下河东,就是为了尽快攻破潼关。
    他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让城中百姓撤离。”
    程嘉垣摇了摇头,“你不了解,潘志遥一走,我就让人去通知百姓撤走,可满城妇孺,一不愿离开,二不愿献降,听到胡人即将攻城的消息,无论老少壮丁都自愿组成军队守城,家里妇女已经开始缝制甲胄。”
    叶知昀的动作一顿,他常常从书里看到敌军兵临城下,举城殉国,无一人投降这类字句,但是事情到了眼前,真真切切的发生,才觉出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心酸。
    程嘉垣低声道:“他们在这里扎了根,是不会离开家的……”
    叶知昀思绪沉重,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走下城楼。
    程嘉垣跟上他的步伐,“还有,皇宫那边传来消息。”
    “不会是皇帝打算迁都南下了吧?”
    程嘉垣道:“满朝大臣的确劝皇上南下,但他没走,力排众议坐镇长安。”
    “倒还算有点骨气。”这样一来,军心还不至于散乱。
    第56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二十万人兵临城下着实是很恐怖的事, 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排兵列阵间气势磅礴,相比之下, 潼关关城就仿佛是洪流中的一片瓦砾。
    叶知昀和程嘉垣连夜奔波, 赶到后潼关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们没带一兵一卒, 就只带了皇帝那份监军圣旨,查清了身份后, 没人顾得跟他们说上话, 将士们都忙着修筑城墙。
    潼关守军被打散了好几波, 现在就只剩五千人,将领死在达奚列的屠刀下,算起来朝中官至二品以上的武将, 都已经被他斩杀了三个。
    幸好潼关踞以天险,城池坚固,只要不出去,对方很难打进来。
    底下达奚列又在指挥兵马攻打城门, 匈奴的骑兵移动迅速,指哪打哪,护着两边步军前进, 重弩和巨石划过长空,声声巨响震耳欲聋。
    主将死了,潼关的副将何晟尧留着两撇胡子,满身尘土, 看着城下的战况,紧张地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仍然声嘶力竭地喝道:“放箭!快放箭!”
    城楼上的士卒还没有松弦,底下先飞上来一箭,幸亏何晟尧躲得快,脸上被划破了长长一道血口子,气得他来不及骂,正要指挥手下继续放箭。
    旁边响起来一道声音:“胡人已经要爬上来了!先泼热油,把绳索砍断!”
    场面太乱,士卒们根本听不清是谁在指挥,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胡人身上,直接照做了。
    几个人端着煮得沸腾热油泼下去,再将网住岩石的绳索一拉,两波倾泻而下,胡人再悍勇,也撑不住了往回后缩。
    何晟尧这才看到指挥的人居然是个少年,当即走过去质问道:“嘿,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瞎指挥什么?谁允许你上来的?”
    叶知昀没注意他,双眼依然紧盯着城门处的骑兵,大声道:“放箭!别让他们退走!”
    城楼上士卒闻风而动,射下一片箭雨,把那几个徘徊的骑兵射成了筛子。
    紧接着,叶知昀的衣襟被旁边伸出的手掌揪起,何晟尧恼火道:“说你呢?”
    程嘉垣见此立刻从另一头快步走来,冷道:“你最好松开手……”
    叶知昀看着面前的两撇胡子,面不改色地飞快道:“我是皇上圣旨亲封的监军,当朝探花郎,翰林院修撰,镇南大将军之子,燕王府叶知昀,特来留守潼关。”
    他报出一连串名头,唬得何晟尧一愣一愣的。
    看似很威风八面,其实有名无实,监军是封来送死的,没半个人马可以调动,能够拿来当挡箭牌的镇南大将军早归西了,燕王府也散了架。
    要是放在朝廷,谁也不会搭理叶知昀,可是边关就不一样了。
    谈官高几级,何晟尧嗤之以鼻,尤其是监军,这个职位大多是用来挟制将领的,向来两方的矛盾冲突不断,可当他听到后面两位的名字神色慢慢变了。
    这些厉兵秣马、整日里吃沙子的将士们是相当崇敬大杀四方、渴饮匈奴血的叶朔烽,对为国捐躯的燕王视作楷模。
    不自觉,他的手掌慢慢松开少年的衣襟,这个动作在这位大老粗身上可谓是小心翼翼,何晟尧惊疑不定地打量对方,“真的?”
    后面程嘉垣把圣旨扔到他怀里,“把潼关的布防以及近来战况跟我们说说吧。”
    何晟尧拿了圣旨一看,叶知昀的身份明明白白,正瞪圆了眼时,听见对方道:“何将军,我虽然是皇上任命的监军,但不会阻碍你的军令,也不会争抢你的功劳,现在潼关还是你说了算,我来此的目的,也只是担心潼关战况,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还请多指教。”
    显然,他的态度让何晟尧打消了顾虑,短促地笑了一声,这位久经沙场、资历老的副将无奈道:“读了书的就是会说话,什么军令啊,功劳啊,得有命活着再说吧,我只不过是个副将,您是镇南大将军的独子,您看看这城下,朝不保夕的……”
    他挥了挥手,招来一个手下紧盯胡人大军,以防他们再度攻城,而后引叶知昀两人去屋里。
    “当务之急,一定要守住潼关,不然长安和洛阳等于送给胡人长驱直入,西北也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叶知昀一页页地翻阅着战报。
    何晟尧想起来了什么,问道:“哎,洛阳不是有守军吗?你有没有借过来点?”
    程嘉垣道:“洛阳的兵马只有两万人留守,而且要防备齐州十万西戎军,我们不能从中抽调人手。”
    何晟尧长长一叹,“要不是早年夺嫡之争里死了太多人,何至于左右掣肘……”
    他招来几个军中仅剩的几个都尉伍长等管事,把潼关军务交待一番,而后问:“有没有什么主意?”
    叶知昀头一回接触战场,说再多也只是纸上谈兵,事到如今,也只有一个守字,任尔东西南北风,就是不出城。
    达奚列这帮胡人很清楚城里到底有几斤几两,但偏偏因为地势难以攻克,且又城门紧闭,便派出骑兵白天大肆叫嚣,夜里偷袭,凌晨派弓箭手在箭上点了火,往城里射。
    恰似漫天火烧云。
    叶知昀仰头往上看。
    他们躲在盾牌底下,旁边蹲在在瓦片上的老母鸡还以为天亮了,被动静惊得扑腾着翅膀到处飞,何晟尧扯着嗓子吼:“别让它被射死了!这可是仅剩不多的口粮了,等着它下蛋呢!”
    程嘉垣脸上沾着鸡毛,额角青筋暴起,四处去抓那母鸡。
    严密死守了三天,在众人被折腾得精神疲怠,不胜其烦时,匈奴人的大军又开始调动起来了,这一次的阵仗,要比以往的浩大得多。
    叶知昀这几日一直跟程嘉垣徒步巡查附近的山岭,还撞见过零散的敌兵,被程嘉垣眼疾手快地射杀了。
    他不清楚达奚列的计划,却知道不能坐以待毙,吩咐何晟尧把东门打开。
    他这句话的时候,一屋子人都站起来,恨不得拔剑相向。
    然而,一炷香后,巍峨厚重的东门还是打开了一道缝隙,匈奴斥候见此又惊又喜,连忙回去通报。
    俗话说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现在却自行露出了破绽,这对于他们简直是难以抵抗的诱.惑,消息还没有传到达奚列处,就有一堆将领急着前去争抢功劳。
    匈奴浩浩荡荡的士兵扬着尘土冲杀而来,但东门那条羊肠小道狭窄至极,自下往上走十分不易,十多个士卒率先跋涉,头一个冲得最勇,死得也最快。
    一箭穿透胸膛。
    这会儿离城门还远,箭不是居高临下射来的,是从旁边的丛林里,还非常准,人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摔下马。
    匈奴士兵大惊,一时之间马匹的嘶鸣声四起,他们第一个念头是有埋伏,可对方只有区区几千人,不过是螳臂当车。
    两边互相落箭如雨。
    高处丛林里潼关军占了大便宜,他们依据地势,可以轻松避开箭矢,可匈奴兵就在中间无遮掩的道路上。
    东门有数道天然防线,两边高耸险峻,需要绕老远的道才能过去,也就是说,匈奴人打不到边关军,边关军却能绕着打他。
    久攻不下的潼关就在前方。
    度过禁沟时,倒下的匈奴士兵越来越多。
    过原望沟时,两边挟着寒风落下的箭矢越来越密集。
    过满洛川时,水里沉浮着千百个匈奴尸体,身上插满了箭矢,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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