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做什么啊?」钟月捧着盛装衣物的脸盆要进浴室洗澡时,突然侷促不安起来。
    出发前只是一个劲儿地想来医院陪杨子容,却忽略了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和一个男人一起过夜──儘管这间病房里还有隔壁床的病人和家属,也不算完全是孤男寡女,她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稍早她借了一台轮椅,推着杨子容进了浴室,不知是否该询问他洗澡需不需要帮忙,正惶然间,杨子容就对她说:「帮我用塑胶袋把腿包起来就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噢!」钟月这才如释重负,匆忙帮他把伤处包起来,「那……你待会再叫我。」她简直是逃出浴室的。
    真是太尷尬了,她想着,幸好不用在这么突兀的状况下看到他的裸体……
    「你在想什么?」钟月正望着窗外出神,有人从背后碰了碰她。她回头,杨子容不知何时自己推着轮椅出来了。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也不叫我一声!」钟月惊道。
    「我怕叫太大声吵到隔壁的病人啊,反正我自己将就着还爬得出来。」
    钟月搀扶着他上床后,便垂首说:「那……换我去洗澡了。」扭头就往浴室走,不敢看他一眼。
    洗好澡走出浴室,她看见杨子容正坐在病床上看书。
    「你在看什么……啊!」钟月才靠近病床,就被杨子容一把拉进怀里。
    「你干嘛啦!」钟月大羞,下意识地挣扎,却被杨子容双臂牢牢箝住──即使是个伤患,他力气还是比她大。她怕碰到他的伤腿,便不动了。
    「我只是想确认你是真实的,」杨子容在她耳畔低语,「我总有种感觉,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场梦境,很快就会溜走。」
    「怎会突然有这种感觉?」钟月笑问。
    杨子容却不答,只是一声极轻的叹息。片刻,他才缓缓开口:「我爱你。」
    钟月低着头、抿着唇,细声细气地回应:「我也爱你。」
    「爱我多少?」杨子容俏皮地眨眨眼。
    「比你多吧。我可没忘记上回你曾说过,你只爱我一点点。」她哼一声。
    「当时只敢爱一点点,现在可不一样了,」杨子容摇摇头,「我爱你应该比你爱我还要多。」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长得比你高也比你胖啊,」杨子容笑吟吟地说,「我全身上下都爱你。」
    「什么?」钟月突然大羞,「你……这样讲,感觉很……很……」双手掩住了脸,「好像有点……情色。」
    杨子容一愣,随即爆出了一串大笑,笑了良久还不停歇,眼角甚至渗出了泪。钟月被他笑得手足无措,狠狠拍了他一记,恼道:「你笑什么啦?」
    「你真是太可爱了,」杨子容笑着揩了揩眼角,「抱歉、抱歉,但你的反应实在太有趣……」
    「你再笑我,我不跟你说话了。」钟月气鼓鼓地别过头。
    「好啦,你别生气。」杨子容哄着她,揽住她腰。
    「所以说,你在看什么书啊?」钟月换了话锋,想转移自己的尷尬,眼光瞟向杨子容搁在身侧的那本书。
    「这个啊,」杨子容拿起了书,「是臭虫借我的。」
    钟月看了书皮,书名是《拜金者之歌──资本主义的脉络与陷阱》。她不禁咋舌:「天啊!你们都看这种书?」
    「怎么样?」杨子容兴味盎然地翻了翻书页,「其实没有你想像的艰涩啦。」
    「但不是我会看的书,」钟月伸了伸舌头,「我不知道鸿砚哥哥也爱看这类的书。」
    「他什么书都有,摆满了整个房间,这本书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哇,」钟月讚叹,「我都只看小说而已。要成为优秀记者,该不会都要像他看这么多厉害的书吧?」
    「哼,才不用。」杨子容「啪」一声闔上书本,「他只是特别怪僻。」
    「不过他之前是文教组记者,或许也是和他广泛阅读有关吧?」钟月犹自说着。
    「文教新闻跟你想的不一样,跟看这些书一点关係都没有。」
    「没有吗?」钟月惊讶道,「但如果是跑大考的考题、分析教育部课纲内容,多少还是需要对各方面知识应该有些了解吧……?」
    「你自己去问他不就得了?」杨子容语气突然变得冷淡,「我相信他一定会耐心地跟你分享的。」
    钟月察觉他的异样,心里打了个突,「子容?」她小心翼翼唤了他几声,他却没回应,半晌才说:「我累了,先睡了。」
    钟月惶惑地看着他翻了身,把头埋进枕中。这动作就像是一盆水泼到她的脸上,宣告着对话的结束。她大感没趣,便倒在躺椅上,怏怏不乐地望着天花板。
    隔天一早,钟月恍惚中听见说话声,猝然坐起,才发现刺眼的阳光早就从窗外透入。「现在几点啦?」她伸了伸懒腰,看见护理师正在和隔壁床的病人家属交谈,杨子容则早就清醒,正坐在床上带着笑意端详她。
    「已经快十点了,小懒猪,」他说,「医师都来巡房过了,就你在那边睡得不省人事,毫无反应。」
    「真假?」钟月悚然一惊,倏地坐起。
    「真,还打着呼,流着口水呢……」杨子容笑意更深了。
    「噢!真是太丢脸了……」钟月双手抱头,简直无地自容,没想到第一晚和他过夜,竟然睡得丑态百出。
    杨子容却哈哈大笑,「我逗你的啦!怎么这样就相信了?」
    「喂!」钟月气道,「你又取笑我。」
    她忽想起昨晚睡前的尷尬气氛,但看向杨子容,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笑得乐不可支,她便也不想再提昨日之事,说道:「我要去买早餐了,你想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我先出去了……啊,你要上厕所吗?我睡得这么晚,都没帮你……」
    「别担心,我自己可以,单脚坐上轮椅,就可凑合着行动。」杨子容说着就要开始示范动作。
    钟月忙阻止了他,「你没事别乱动。」又不禁愧疚:「对不起,我说要来照顾你的,却好像没帮到什么忙,一早还让你饿肚子了。」
    「怎么会?」杨子容微笑,「你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照顾了。」
    钟月心中一暖,也报以微笑,「那我去去就回。」才一起身,后方就传来声音:「小月,你要去哪?」
    回头一看,两个人悠悠晃晃地进来。一个是白鸿砚,今天的他穿着深色衬衫和黑长裤,更显修长;他身边是个年轻女子,一头长到腰际的蓬松鬈发,皮肤白皙,长长的眼睛,往上勾的嘴角笑意清甜,相貌虽不特别出眾,却自有一番明艳。
    是白鸿砚的女友苏晓丹。在白鸿砚开口介绍前,钟月就立刻认知到了。她们互相点头招呼时,钟月无法不想起她与杨子容相识的缘由,心里一阵尷尬。
    「哇,子容,好几个月没见到你了,自从……呃,没想到一见就是在这种地方。」苏晓丹关切着杨子容的伤势。
    「天有不测风云啊,」杨子容苦笑。
    「你们先聊吧!我要去买早餐。」钟月说着便往外走。
    「我和你一起去吧!早上匆匆出门,我也还没吃呢。」苏晓丹快活地说。
    「啊……好,」钟月虽略感意外,仍答应了。
    两个女生并肩走出病房,钟月正掂掇着该聊些什么,苏晓丹却先开口了:「幸好子容没有大碍,我和鸿砚听到时都吓坏了。」
    「我也是,」钟月想起当时接到何蓓如的电话,仍心有馀悸,「不过……你今天不用上班吗?」杨子容曾和钟月提过,苏晓丹是音乐系毕业,现正在舞台剧的乐团工作。
    「我特地请了一上午的假,陪鸿砚过来,」苏晓丹轻笑,「没办法,子容是他要命的好友嘛。」
    「你认识子容也很久了吗?」钟月好奇问。
    「我大学时认识鸿砚,也是在那时认识了子容。他们俩从高中就在一起了,交情好到连我都要嫉妒了呢。」
    钟月忍不住想,身为白鸿砚的女友,杨子容恐怕不是她最该感到困扰的对象。
    「鸿砚这个人就是重感情,尤其是老朋友。也难怪事隔多年还会想和小月保持联系呢。」苏晓丹又说。
    「啊但是,鸿砚哥哥真的只是人很好,把我当作小妹妹而已……」钟月连忙强调。
    苏晓丹噗哧一笑,「我当然知道,你不必紧张。」
    「如果曾经让你感到不愉快的话,我很抱歉……」钟月訥訥表示。她想起杨子容当时说的,他会代笔是因为苏晓丹的醋意。
    「不……该道歉的是我,」苏晓丹面露犹豫,似乎心照不宣,「总之,你和子容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两人相视而笑,都觉得舒心,好像刚解开了什么看不见的结。
    她们走到医院地下室的贩卖部,买了蛋饼和豆浆后,才又回到八三二病房。
    「回来了?」白鸿砚微笑。
    「怎么样?打扰了你们两位的亲密时光吗?」苏晓丹说。
    杨子容露出嫌恶之色,「一点也没有。你赶快把这傢伙带走,他好囉唆。」
    「他对你说了什么?」苏晓丹抿嘴笑道。
    「一直交代我要復健,不能轻忽以免留下后遗症什么的……我怀疑他昨天回去根本花了一整晚在上网,把所有能看的骨骼保健书籍都看完了。」
    「你太高估我了,我昨晚下班都已经晚上十二点了。」白鸿砚笑说。
    谈笑之间,钟月明确感受到另外三人一直适时地问她问题,使她不致显得像是难以插话的局外人。除了相信杨子容是出自内心的之外,白鸿砚和苏晓丹却莫名让她觉得有点像是基于礼貌的亲切。
    或许因为他们都有这样的特质,才会走在一起的吧。她默默想着。
    聊了半小时后,两人准备离开。白鸿砚踏出病房门口后,苏晓丹仍逗留在杨子容的病床旁,从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我差点忘了,这是我上星期出国时买的,送给你们吃。」
    钟月注意到,苏晓丹趁着放巧克力时,弯腰在杨子容耳边讲了几个字,接着便露出一抹神祕的微笑。
    「那就再见啦!」她轻快地留下这句话,就跑出病房,追上白鸿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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