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人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给了她那么日常的微微一笑,「子容睡着了,先不要吵他吧?」
    「那……那……」钟月兀自结巴,「我现在……」
    「先跟我来吧,」白鸿砚说着便往前走,「我们去会客厅。」
    钟月紧张兮兮地跟在他后面,一边仰头盯着他的后颈,注意到他背着一个沉重的提袋。她一颗心怦怦狂跳,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这个男人重逢;加上对杨子容病情的担忧,五味杂陈的情绪害她差点走到腿软。
    到了会客厅,里面原本坐着两个女子,此时都站了起来。从她们微微吃惊的表情可看出,她们没料到会突然多了钟月这号人物。
    「鸿砚,她是谁?」其中一个女子劈头就问,态度之无礼,让钟月瞬间皱起了眉头。
    「我的好朋友,」白鸿砚淡淡地答道,「也是子容的女朋友。子容睡着了,我带她先来这儿等着。」
    钟月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是某人的「女朋友」,既不惯又赧然,脸颊热了起来。
    「哦──」那女子表情松懈下来,「那,我们去楼下的咖啡厅等你,等子容醒来再打给我──然后中午一起去吃我上次找到的那间餐厅!」说着拉了另一个女子走出去。
    「她们是谁?」两人的身影一消失,钟月就立刻模仿那女子的口气,「不会是传说中的晓丹吧?」气话一出,她才惊觉自己的唐突。
    「都不是,」白鸿砚淡然一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们是报社的同事,听说子容受了伤,都说要跟我一起来看他。抱歉让你不舒服了,坐吧。」
    「噢,」钟月气冲冲地坐下,胸口仍不断起伏着。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白鸿砚凝视了她一会,才轻柔地开口:「小月,你长大了。」
    钟月回过神来,「是啊……」突然一阵尷尬,「呃,子容他……」
    「他没什么大碍。我来的时候他也还没醒,但昨晚和蓓如姊通了电话,大概了解状况。左腿骨折,手术很顺利,只是需要住院个几天,大概有两三个月不能上班了。除此之外就一切都还好,只是有点虚弱。」
    「那就好……」她一夜的担忧这才缓解了些,但想到杨子容骨折重伤,还是忍不住心疼,泪水猝然失控地夺眶而出。
    白鸿砚从口袋掏出一包面纸递给她,轻拍她的背脊,「没事、没事,他会好起来的。」神情语态,一如记忆中那个温柔可亲的大哥哥。
    钟月止住眼泪,才发现白鸿砚的袖口有一小滩水渍,八成是她的泪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慌忙说道:「抱歉,弄到你了……」
    「不要紧。你还好吗?」
    「嗯。」钟月点了点头,呆然无语,脸上仍掛着泪痕。
    「小月……对不起。」白鸿砚见她冷静下来了才开口,「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
    钟月依然没有说话,霎时间百感交集。
    「让子容回信,我实在不得已,」白鸿砚轻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难面对我?」
    「确实有一点……」钟月双手掩面,「你……你什么事都知道。」
    「也不见得什么都知道。只是你和子容的事,我倒是无意间知道了不少。」
    「什么叫做无意?」钟月瞪着他,「那些e-mail根本就是寄到你的信箱啊。」
    「我没特别细看,那有点隐私问题。不过子容常常来问我的意见,所以我对你们信里的内容以及对彼此的心意,多少有些了解。」白鸿砚抬起头,怔怔望着窗外,「但是啊,要了解一个人实在很难很难……」
    钟月望着他,突然觉得和他之间似乎相隔了很远很远。不知是否因为时间的消逝,使得他好像已经不是从小认识的白鸿砚了;抑或是他成熟优雅的气质,让他產生一种隔阂,就像天边难以触及的云。而听他说他知道不少她和杨子容之间的事,钟月又不禁一阵困窘。
    「你让我的处境很难堪,」她抱怨,「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你。」
    「那是我的错,」白鸿砚立即承认,「但我也得坦承,我当下确实也有几分撮合你们的意思。子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则是我从小就很疼爱的小妹妹。」他吁了一口气,舒心地笑了:「当子容告诉我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当真有种了却一桩心愿的感觉。」
    钟月气恼地瞅着他,说不出此时心中是羞涩、喜悦还是愤怒。然而一看到白鸿砚爽朗的笑容,却又让她生气不起来,于是也喟叹了一声。
    「你是故意避不见面的吧?在我去报社上课时,还有实习的期间。」她问,「那天上完课后,我写信问你座位在哪里,你──不,应该是子容──也没回答我。」
    「这倒是真的。在子容还没准备好之前,不管怎么说,我都不适合出现在你面前。那天他带你回报社,他打了电话给我,我就要他跟你说我休假。」
    「原来如此,」钟月想起当天的事,「原来接电话的根本就是你!」
    「这可要怪子容迟迟不告诉你真相,」白鸿砚笑着眨眨眼,「否则我也不用老是得避着你了。」
    「要不是因为潘少,引得蓓如姊来对我说了那些话……我可能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她话一出口便突然惊觉,或许白鸿砚不会想听到潘少英的名字;但偷眼望去,他的神情看来似乎不以为意。
    「这么说潘少还算是做了件好事,」白鸿砚说,「推了子容一把。」
    「那么子容没告诉你,潘少说了很多……呃,有关你的事情?」
    「有。不过他其实不用说,我也猜得到潘少说了些什么。」白鸿砚依然带着微笑。
    「你不恨他吗?」钟月小心翼翼地问,「他的那些事蹟,连我听了都要七窍生烟了。」
    「恨这个字太伤身,是不能说也不能想的,为了这种人,不值得。」白鸿砚见钟月一脸茫然不解的神情,莞尔道:「谢谢你为我抱不平……还有子容。看他那副样子,你会以为他才是曾经被潘少搞得人仰马翻的人呢。」
    「……甚至在第一次见面的实习生面前也不避讳。」钟月回想起到诚报上课的那一天,杨子容处处针对潘少英的发言,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率真是个优点,但像他那样就未必是件好事了。身为他的好友,我有义务劝劝他,可惜他从来都懒得理我。」
    「他就是这副德性。」钟月笑说,忍不住又问:「但你真的都不气吗?你被潘少害得记者也当不成,他却仍好端端地待在文教组!真该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这种人就该遭点报应。」说着又开始义愤填膺。
    「看看你,简直和子容一模一样。」白鸿砚倒是哈哈笑了起来,「小月,我一直相信,报应这种事,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我不需要反击他什么,以免弄脏自己的手。你等着看好了,他这样的人,迟早有一天会作法自毙──原谅我这么说,但我真觉得他不但手段不高明,甚至在这方面也不怎么聪明。人啊,要是太过执着于功权名利,那么最后害惨自己的,不会是别人,就是自己。至于我本身呢……」他停顿了一会,「再怎么哀怨、悲愤都无济于事。报社要把我发配边疆,我就自己寻找我的生存之道,如此而已。」
    「我太佩服你了,」钟月睁大了双眼,「你……不但豁达,还有本事爬到现在的位置,简直……简直……」
    「别把我说得那么厉害,」白鸿砚笑说,「我也没那么豁达,只是刚好每个人会在意的、想争取的事情不同罢了。升官这种事嘛,也只是靠运气。编辑的流动率一向很高,包括主管也是,我只是刚好碰对了时机。」
    「说得轻描淡写,」钟月嘀咕,「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才气过人啊。」
    「别这样说,我都要脸红了,」口中虽这么说,白鸿砚看起来却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样子。他看了看錶,「啊……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子容吧。」
    他们又回到了八三二病房。钟月轻轻推开门,里面有两张病床,各自都拉上了布帘。
    「在靠窗那边。」白鸿砚轻声说。
    钟月悄悄走近,发现杨子容的布帘只拉上了一半,他已经清醒,双腿盖着薄被,正坐在病床上,闷闷不乐地盯着窗边的一盆黄色花朵。
    「子容!」钟月压抑地喊着,「你还好吗?」
    杨子容立刻回头,他的左眼还有点肿,脸颊上贴着胶布,「小月?你怎么来了?啊……还有你。」他看到钟月后方的白鸿砚。
    「怎么看到我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白鸿砚说,「我可是今天第一个来看你的,如此有情有义,你却大剌剌地躺在床上打呼,连理都不理……」
    「谁要你这么早来?」杨子容哼了一声,「你不知我手术到凌晨一点才结束吗?」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没有凌晨两点就跑来吵死你,」白鸿砚笑说,「我知道你现在很沮丧,所以火气特大,身为你多年的兄弟,我今天就先不跟你计较了。」
    杨子容还没回嘴,钟月就插话:「子容,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陪你吗?」
    「我家人都不在附近,我也不想惊动他们,」杨子容仍是一脸的沮丧和憔悴,「昨晚还是蓓如姊先来看我。」
    「你出院后总是得回家的吧?到时可就瞒不住了。」钟月微微皱眉。
    「至少那时情况稳定些,他们可以比较不那么担心。」杨子容说。
    「那我陪你住院吧!」钟月说着卸下背包。
    「你不必如此,我自己可以的。」杨子容眼神中虽闪现一丝喜悦,却仍摇摇头,「你还要上课呢。我会请短期看护。」
    「人家一片好意,让她陪你两天又何妨?」白鸿砚打岔,「不过小月,你也别勉强,该上课时就回去上课吧,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就近来帮忙的。」
    杨子容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把目光转向窗外。
    白鸿砚又说:「子容,我今早在报社附近的早餐店遇到青文和咏芯──她们听说你受伤,也都一起来探望,现正在楼下等着。我这就叫她们上来?」
    「不用劳烦她们了,」杨子容语气有些冷淡,「她们会巴巴地跟来,只怕并不是为了想来看我。就说我状况不佳,不便打扰吧。」
    白鸿砚被暗酸了一顿,也不生气,只笑了笑,「那好吧,我下午还要上班,过两天再来看你。」他放下原本背在身上的提袋,「我怕你住院太无聊,所以带了几本书给你。」
    杨子容横他一眼,「你要我这个行动不便的人,出院后还要把这些书扛回去给你?」
    「别担心,你出院前我会再来把它们带走的。」白鸿砚一笑,「小月,我们改天再聊了。」他对钟月说了这句话,便向两人道别离去。
    钟月看着白鸿砚走出病房的背影,仍然觉得这一幕相当不真实。她愣了一会,才转头问杨子容:「子容,你怎么啦?连同事特地来看你也不见?」
    杨子容眉眼之间似带着一股阴鬱,沉默片刻才开口,「你……和他约好的?」
    钟月一呆,登时恍然,噗哧笑了,「你对他说话这么衝,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我们平常就是这样说话的。」杨子容兀自嘴硬。
    钟月在床沿坐下,「昨晚我联络不到你,都紧张死了,幸好蓓如姊特地打来通知我你住院的消息。今天一早,我就立刻搭火车来看你。我只是在这里刚好撞见了鸿砚哥哥……我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她见杨子容不答话,又急道:「我是说真的,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在气自己。」杨子容悠悠地说,「我迟早该看见你和他相逢的那一刻……」
    「子容,我和他虽然从小相识,但对我来说,只是个年长的大哥哥,那时根本什么都不懂。更别说现在了,今天还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和他见面呢!我早就说过了,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杨子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喟叹一声,「谢谢你这么说。」
    「这是真的!」钟月又严正强调一遍,「先别说这些了。你的伤还好吗?」
    「不好,」杨子容掀开棉被,露出打着石膏的左腿,「很痛。」他皱着眉。
    「那我帮你痛。」
    「不要,我哪捨得。」
    「那我帮你痛一半。」
    「一半也不要。」杨子容语调柔和了下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说着轻轻吻上了她的唇。
    有些突如其来,却又好像在意料当中。钟月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她以为初吻应是炽热的、惊天动地的,没想到却是微凉的、静謐柔情的,像是早已万事俱备那样地自然;唇间掺杂着医院的药水味,又彷彿能够鲜活地品尝到那么浓烈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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