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顾云容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桓澈跟宗石扬声交涉半日,最后将跟从宗承的兵士人数减到五十。
    宗石见太子果然开始跟他有商有量的,嘴角勾笑,着人将挟持的女人押入舱内。
    宗承所乘小船到得宗石的双桅大船近前时,宗石只准许宗承上来,要求拏云与其余跟来的五十兵士原地候着。
    拏云却坚持要跟宗承上船去,宗承便径直带着他登上了长梯。宗石本要将拏云赶下去,但一对上叔父阴冷的目光,就是一阵瑟瑟,一个字也说不出。
    宗石将叔父叫到一旁,请他想想法子,把对面那难缠的太子赶走。
    宗承冷然道:“你不是都把太子妃掳到手了么,既是本事这么大,那何用我来想法子?”
    宗石心知根本骗不过叔父,讪笑道:“叔父息怒,侄儿哪有那等本事,那个顾云容是临时找人充的……太子为人精明,怕是瞒不了多久。”
    宗承问他为何多出这许多船只,上头究竟载着什么,宗石支支吾吾道:“没有什么,只是为了保障此番能顺利救得叔父,侄儿做了些准备而已……”
    宗石语焉不详,但宗承仍旧能大致猜到关窍。
    他这侄儿根本不是来救他的,打出救他的旗号不过是为了出师有名。
    宗承不理宗石的百般阻挠,转去查看了货舱,发现里面竟是一堆码放得齐齐整整的银块。
    宗承转头,看着宗石冷笑。
    国朝一两白银至少值七百五十文铜钱,而倭国一两白银却以二百五十文即可换得,故此直接以倭国白银换取国朝铜钱,相当暴利。他是最早做这种买卖的一批海寇,此种暴利买卖在远洋海贸中比比皆是,只要眼光毒辣、头脑灵活,能在海贸中抢占先机,在短期内赚得盆满钵满,在他看来是十分容易的事。他已经做了十数年的远洋海贸,这也是他能富埒陶白的主要缘由。
    而如今,宗石非但公然违抗他的命令,还想顺道做一笔白银兑铜钱的买卖大赚一笔再走。
    宗石见叔父看了眼货就掣身而出,疾走几步,才要张口,迎头就挨了一记耳光。
    声极响亮。
    宗石双耳嗡鸣,脸颊肿起,愣怔当场。
    宗承脚步渐远,阴冷的声音却仍旧如刀搠来:“安生待着,若再生事,我立等结果了你。”
    宗石双拳紧攥,额上青筋暴突。
    叔父,你不要逼我。
    桓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宗承折返。宗承表示送货时出了点差错,让他在山东多盘桓些时日,他会尽快处置妥当。
    桓澈问他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宗承道:“不出殿下所料,那女人确实是假的。不过我倒是好奇,殿下是如何在几眼之间就确认那女人不是云容的?”
    “我与容容心意相通,自然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宗承不以为然:“殿下若是当真与云容心意相通,当初就不会让她跑走。”
    桓澈嗤笑:“她当初虽跑了,但我不是一路追去了么?你当时费尽心机,也无法摆脱我的追踪。不过话说回来,你纵然将她撺掇出京了又如何,她终究也不肯跟你去海外。”
    桓澈见宗承不发一言转身离去,笑意森寒。
    他不相信宗承当真不知来送货的是他侄儿。宗承若是连这点事都察觉不了,那这海寇头子真是白当了。
    但宗承也没有必要自己弄出这种幺蛾子来阻碍交货,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想顺水推舟,拔掉或敲打他手下那些碍事之人。
    宗石满以为自己已经暂且哄住了太子。他此举虽有些荒唐,但太子实在也没甚弱点,唯一的软肋就是太子妃,这是他唯一能想出的法子。有句话叫关心则乱,他只要扰乱太子的判断便是,横竖登州府与京师相去不近,太子纵要探知太子妃状况,一来一回也需要不少时日。
    是夜,他遂着人带信,语带威胁,让桓澈往渔山渡与他会面。
    桓澈依约前往。他甫一至,宗石伏兵便出,将他围而困之,言语之间暗示此番是为叔父办事,将他拿下,捏在手里,以保证他们能安全离港。
    桓澈眉目不动:“你的意思是,宗承先是假意应承送一半货来,实则是为脱身?”
    宗石哂笑:“太子殿下竟然如今才瞧出来?既然而今已是计成,那我也不怕告诉你,其实叔父只想让皇帝下一道旨为他撇清而已,如今诏书已下,叔父目的已成,自是要脱身回倭了。”
    “原是要空手套白狼,”桓澈笑道,“那我倒想问问你,他这般做,等他逃遁回倭,难道不怕父皇另外下旨,再寻个由头在天下人面前对他大张挞伐?”
    宗石一时语塞。他适才所言不过随口编造,并未细想,谁想到太子反应这么快。
    “脑子不好使,还想拉你叔父下水,不知你叔父听了会作何想。”
    桓澈言讫,忽地抚掌,当下便见拏云带着上千兵士将宗石等人团团围住。
    宗石情急之下,嚷嚷着太子妃在他手上云云,桓澈冷声道他胡言乱语,挥手命拏云将人拿下。
    宗承隔日便将货交于了桓澈。他一早就探知了宗石擅自篡改他命令之事,但并未即刻处置他,专等他往国朝这边跑一遭,把他手下那些魑魅魍魉都引出来。
    他虽离倭一年有余,但仍旧时刻掌控着倭国那边的动静。宗石趁他不在,大肆拉拢底下人,几以主人自居,颇有些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的架势。
    对于此,他这侄儿早先就露出了些许苗头,只是他念在他兄长的情面上,迟迟没有处置而已。
    然而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侄儿却以为他这是浑然不觉。果然贪欲不仅能壮怂人胆,还能使人昏聩。
    宗承所运货物过繁,桓澈光是验货就花了整整三日的工夫。待到验毕,即刻返程。
    一路顺风顺水,到得京师,他将宗石交给宗承,回宫复命。
    宗承仍旧回了皇庄。
    他带着宗石去见了孔氏。宗石被孔氏训斥时,始终低着头,瞧不清神色。
    宗承并未将宗石留在皇庄,他命人将他送到了他自己的庄子上,毕竟桓澈只是想要控制他,宗石的去留,桓澈不会关心。
    贞元帝亲自验看后,大致满意,但召见宗承时却表示,给他颁赐铁券的阻力过大,以施骥为首的阁臣,以及以吏部尚书为首的六部堂官,对此皆不赞成,他亦是无法。
    贞元帝随即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他亲自拟一道旨,大意按着他第三个要求拟定,即朝廷这边会对他真正做到既往不咎,不会对他本人及亲族施以任何迫害,也不会限制他的自由。圣旨拟好之后,盖上玉玺,交给他存着。
    宗承思虑之后答应下来,但是要求贞元帝至少盖上三枚印玺。
    皇帝之印并非一枚,国朝立国之初,太祖定宝玺十七枚,后又增七枚,合为二十四御宝。
    宗承要求贞元帝至少盖上“奉天承运天子宝”、“受命之宝”,“命德之宝”,这三枚印玺。
    贞元帝思虑半日,最终应下。
    一切似乎都格外顺利,这桩延宕多时的官寇交涉终于达成了共识。
    宗承拿到贞元帝亲笔拟定的圣旨后,表示要等朝廷承认远洋海贸合法并开设海贸通商口岸后,再把剩下的货交上。至于设立相关衙署维护海贸的正常秩序,也要作速筹备。
    贞元帝一一应下,转回头命桓澈就开海禁之事,拟一份万言策论。
    桓澈埋头伏案凝神走笔时,顾云容进来给他送茶点,见他写得专注,坐到他对面,托腮道:“你不是先前总不肯开海禁么?如今写策论竟这样上心。”
    “先前诸事繁冗,如今终于清静,也是时候筹谋开海禁之事了。即便宗承不说,我也会跟父皇提这一茬。”
    他写罢一段,笔下一顿,抬头道:“开海禁必定阻力重重。我之前去两浙时,仔细调查了两浙官场,大致知晓为何有那么多地方官都不愿开海禁。”
    “如今远洋海贸是走私,没有交税一说,但是海禁一开,远洋海贸合法了,他们再行贩货,便要交税,若是仍旧走私逃税,便要承担极大的风险,这才是滨海多数地方官不肯开海禁的因由。不光是地方官,朝中上下利益相关者颇多,就连阁臣的家眷也参与海贸,所以开海禁的最大阻力并非来自于所谓祖宗成法的禁锢,而是来自于众多利益受损官吏的阻挠。他们在父皇面前说得天花乱坠,总道海禁可维护滨海安稳。”
    “海禁确可安滨海,但如今已与太祖朝相去二百载,时局早变,沿用海禁只会束手束脚,弊大于利。何况,浙闽粤的海禁早已经形同虚设。”
    顾云容偏头:“看你这般开明,我就放心了。对于海禁,我也有些小提议,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说上一说。随后等开了海禁,朝廷的国库盈收翻上几番,你给我多发几尺布的月例让我做衣裳就成。”
    桓澈失笑:“说得可怜兮兮的,你将来可是中宫之主,想要多少衣裳没有。”
    顾云容小声嘀咕道:“女人才不会嫌自己衣裳多呢,从来都是嫌不够穿。尤其一到换季时候,总找不着衣裳穿。”
    桓澈与顾云容谈笑间,忽而想到一件事,面上笑意渐敛。
    他有时其实并不想登基,他觉着他如今正位东宫,妻儿相伴,君父健在,这般就极好。
    他甚至不敢去想父亲宾天时他会如何,他已经早早失去了母亲,他还想多多陪伴老父,让时光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年光荏苒,秋去冬来,早春又至。
    解禁新政施行后,朝廷连颁数十道政令,非但于浙闽粤三省设立通商口岸,还将解禁通商区域南北延至两直隶等处,与此同时,又于滨海设诸司,专司海贸之事,维持海贸秩序。
    至年中时,宗承见此事基本尘埃落定,在贞元帝的一再催促之下,筹备补上余货之事。
    此番仍是在山东北面交接,宗承将货交讫后,便要顺道回倭国一趟,他在国朝前后滞留两年,倭国那边多事积压,亟待他前往亲理。
    因此,他收拾好行装,又将孔氏安顿妥当之后,便带上一众随从,与桓澈一道前往山东。
    桓澈前脚才走,顾云容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信上大意说,此番交易有异,为防局面陷于崩溃,他需要她的协助。
    顾云容面色沉凝。
    她总觉得这字迹有些眼熟,但是一时之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第一百一十九章
    顾云容在殿内来回踱步,对着那封信看了半日,脑中思绪纷转。
    她既有印象却又记不真切,那可能是偶然见过一回。
    顾云容屈指抵额,想了许久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正欲暂且搁下此事,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她前阵子给阿姐写了封家书,将信交于握雾递送时,他与她说周学理也想往歙县寄信,还将周学理的信拿出来给她瞧了眼,问她能否顺路一道送去。
    握雾是为桓澈办事的,偶尔也帮她做些差事,况且都是要寄到周家,为她带信时再捎上一封,自是要问过她的。
    她当时看了那信封上的一行字,发现上面点了周学义的表字,揣度着是写给周学义的家书,这便点头应下。
    那信封上的字迹,就跟眼下她手里这封的极为相似。
    顾云容凝思一回,使人去将握雾唤来。
    桓澈只带了拏云去,握雾并未随行。
    待握雾至,顾云容便问起了周学理的事。握雾道周学理随拏云去了山东,走之前也无甚异常。
    顾云容沉默一下,问道:“那殿下呢?殿下可特特吩咐过你什么?”
    她看握雾支吾其词,沉容道:“有甚说甚,殿下回头若问起,我便说是我执意逼问,不关你事。”
    握雾道:“殿下临行前,让小人照应着这头,将娘娘护卫妥当。”
    “只这些?”
    握雾连连点头。
    顾云容观握雾神色便知他有未尽之言,只他不肯讲,她一时半刻也问不出。
    桓澈抵达山东之际,时已入秋。
    在去往船埠之前,他先转去驿站休整。
    他正喝菊花茶,宗承到访,问他将交货的日子定在后日可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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