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娶妻与否似乎跟我们今日的交涉无关,”宗承语气一低,“不过我私底下说一句,殿下可以将我之不娶理解为等着你们散伙后伺机而动。”
    桓澈好笑道:“你凭甚认为我们会拆伙?你难道不知我们情比金坚?”
    “情比金坚不知能否抵得过江山社稷。殿下异日登基,不充后宫?天长日久,不会移情?殿下身具广纳美妾之特权,当真甘心放弃?”
    桓澈笑道:“你太小瞧我了。”
    宗承也笑道:“是么?殿下对自己这样有信心?”
    “是的,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经历与性情,无权揣度。”
    立于一旁的拏云将头埋得更低。
    果然,这俩人说着说着就跑偏了,活生生把好好的官寇交涉变成了情敌互讥。
    首日交涉以失败告终。
    贞元帝不肯答应宗承后面两条要求,只想给个官职了事,而宗承不愿修改自己的要求。但两厢又都各有所需,于是又定了个商洽的日子。
    两边僵持不下时,沈碧音那头却是出了状况。
    她纵然口称身怀龙嗣,也没能被放出去,仍旧留在牢中。皇帝给她换了个干净通风的牢房,伙食上头改善了不少,但也仅此而已。
    只是沈碧音觉得皇帝既能留下她的性命,就表明还是在意她腹中的孙儿的,因此在狱中总对牢头颐指气使。偏差役们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倒也都忍了。沈碧音因此越发得意。
    这一日,沈碧音再度腆着个大肚子呼喝差役时,忽然摔倒,哭喊着说肚子疼,嚷着要宣太医来。
    差役们不敢慢待,一层层将消息传给了贞元帝。
    贞元帝命太医前去诊看,尽力保住她腹中胎儿。
    经过太医的连夜调治,沈碧音暂且无恙。太医走后,沈碧音抚着自己的腹部,面上一片阴郁之色。
    下一次交涉转瞬即至。桓澈出宫前,顾云容再三提醒他莫要忘了她先前交代的事,他前次就忘了。
    桓澈离宫后,顾云容转去小憩。她这两日总是困乏,也不如何出门,整个人就仿似烈日下被炙得蔫儿哒哒的花叶。
    顾云容躺在竹簟上,心里感慨今年夏季似乎太热了些,将她的夏乏全激了出来。
    半梦半醒间,她依稀听见春砂说甄美人在外求见,不肯离去,问她见是不见。
    顾云容翻个身,含混问甄美人所为何事。
    “奴婢也不知,”春砂细声道,“甄美人只说是有要事。”
    顾云容正要说不见,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挣扎着坐起。
    她闭着眼睛摸索着穿好衣裳,下床时仍犯迷糊,险些腿一软跌倒在地。
    春砂忙扶住她,看她乏成这样,揣度着是晚间小爷闹腾得狠了,也不敢多问。
    顾云容庆幸桓澈这两日因接手大半政务忙得团团转,不然照着眼下这情势,她夜里总睡不好,白日里怕是睡足一日也难解乏。
    顾云容见到甄美人后,挥退左右,径直问她求见作甚。
    甄美人道:“我想知道,殿下为何不将梁王命根子可能已被毁之事告诉陛下?算来,沈碧音受孕的时候正是梁王逃窜海外前后,那个时候他很可能已经不能行房了,沈碧音又如何怀上梁王的孩子?”
    顾云容掩口打哈欠:“这我哪里知晓。其实很多事我都不知道,譬如我不知殿下为何不拔除你这个麻烦。”
    甄美人脸色有些不好看,旋见顾云容与她说话时哈欠连天,连个正眼也不给她,道:“太子妃何至于对我敌意这样大?我自认并未做过什么对殿下不利之事。”
    顾云容靠在引枕上睨她一眼,着实撑不住,让甄美人自回,她自家站起,欲回寝殿。
    顾云容将跨出殿门时,甄美人忽然道:“太子妃难道不担忧太子殿下的安危么?”
    顾云容闻言,瞬时清醒了些许,回头问:“此话何意?”
    宗承看着眼前将田庄团团围住的禁卫军,眉尖微挑:“殿下这般是不是有背道义?正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殿下何必这样兴师动众。”
    “我觉着我们迟迟谈不拢,约略是因为外间过炎,我如今请你去牢中凉快凉快。等你冷静了,这买卖也就好谈了。”
    宗承忽而退开一步,掷出一枚烟幕弹。待烟火消弭,他已消失在原地。
    禁卫军面面相觑,一时惊不能言。一个大活人怎会说不见就不见?
    桓澈面上没有丝毫惊诧之色,只是抬手点了几个地方,命禁卫军四散搜捕。
    使用烟幕弹逃遁是间者常使的把戏,被称隐身术,但并非真正隐身,只是一种障眼法而已,实质上是藉由旁的路径兔脱了。
    只是使用这种隐身术需要超乎常人的敏捷与速度,宗承这些年在倭国,还真是习了一身本事。
    两刻之后,宗承立在了京郊卢师山山腰的一丛灌木旁。
    他俯瞰山下少刻,唤来韦弦:“待会儿太子追来,你就将那人推出来。”
    韦弦应诺,又肃容低声问:“大人,太子能这么快追来,显然是细作指引,要不小的……”
    宗承冷然道:“我早说了,安心做事,我说什么办什么,旁的无需你操心。”
    韦弦忙忙应是。
    桓澈领兵追来时,远远地就瞧见宗承立于断崖之上,身边长随将一人五花大绑,压跪在地。那被迫屈身跪在地上的人低垂着头,他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只能瞧出是个清瘦的男子。
    待到得近前,那男子抬头看来,桓澈发现自己根本不认得此人。
    桓澈命人封住了断崖左近的所有路口,回头道:“你后头那两桩要求,父皇是不会应允的,尤其是第二条。你若识相,便领了官职,交出你手中所有,这便算是两厢事了。你是海寇出身,想来作奸犯科的勾当也做过不少,你自己也说你满身罪孽。你本就是要论罪施罚的,如今算是用你手里的东西赎罪消灾。”
    “陛下无非是忌惮于海寇势力,欲令我一无所有。但没有我,也还会出现新的寇王,这般并不能剪除威胁,相反,有我在,能最大程度牵制海寇。”
    桓澈笑道:“但你太过狂傲,你认为朝廷当真能容忍一个能在海上呼风唤雨却又桀骜不驯的寇王?”
    “看来殿下尚未想通个中关窍,那我们只能下回再谈。放我走,不然我就把他推下去。”宗承看向那跪在地上的男子。
    宗承看桓澈毫无反应,笑道:“看来殿下还不知他是谁——殿下可还记得当年曾着人往倭国找寻一个名唤周学理的人?”
    倏忽之间,桓澈顿了一顿。
    周学理不是容容姐夫周学义的胞弟么?当年容容再三托他查找周学理的下落,但他找了两三年,迟迟无果,后头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怪不得他找不到周学理,原来他落入了宗承之手。
    宗承见桓澈盯着周学理看,知他在想甚,继续道:“在这等事上,我弄虚作假也没甚意思,殿下若想确定他的身份,不如问他几个问题,看能否对上。”
    桓澈立了片刻,淡声道:“不必了。你放了他,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我再坐下来好生磋议。你可放心,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宗承却是不为所动:“殿下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劝说陛下答应我的要求,二是领兵来拿我。但殿下若敢冲来,我便推他下去。至于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宁可跳崖。”
    “殿下可想好了,我手下的海寇、匠人,只听我号令,我手里那些富可敌国的资财,也只有我才知藏匿之处。我死了,朝廷一分好处也捞不到。”
    桓澈静默须臾,提出他一人上前去,他们再就前事好生交涉。
    宗承应下。
    桓澈一步步靠近,在距宗承只有五尺之距时,猛地扬起手。
    山风劲吹,一捧淡黄色粉末倏然散开,霎时朝宗承等人面门袭来。
    宗承眸光一沉,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拽起周学理就往悬崖下推。
    桓澈上前去拉周学理之际,宗承却忽而调转方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往断崖边沿拖拽。
    第一百零八章
    匆忙赶来的顾云容隔着老远就瞧见两人在断崖边拉扯,直是看得心惊肉跳。
    她往断崖边沿疾步赶去时,又见两人竟是就地厮打了起来,看得她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宗承仍是先前在她面前那副易容模样,因此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一面疾赶一面扬声喊了句“住手”,用的是她的本声。两人听见都是一顿,齐齐回头看来。
    桓澈沉容高呼一声“回去”,宗承深深看她一眼,没有言语。
    停顿也只是一瞬,两人很快又缠斗一处。
    顾云容切齿,就算是两厢没谈拢要打斗,是不是也应当换个地方!在断崖边互殴,这是不要命了么?
    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近前时,崖边一块土层忽然塌陷,两人同时往下滑去。
    在场众人都是一惊。起先还不敢轻举妄动的两边人马,见状纷纷上前去救自家主子。
    顾云容也下意识伸手去拉。
    两人却异口同声命众人皆退后,又转向顾云容,让她往后撤步。
    桓澈倏地目光一沉,趁着打斗间隙,自袖中取出一物。顾云容但觉眼前寒光一闪,下一刻就见他一把刺向宗承。
    宗承迅即躲开,又回手攻来。
    两人都长年修习剑术搏战,功夫不相上下,此时又都愠怒冲顶,互不相让,一时打得难分难解。
    拏云素性沉稳,但眼下却是看得急了。两人打在一起,他害怕误伤,也不敢出手,但若是一个不慎,殿下摔下去,若是出了意外,他万死难辞其咎。
    他真不知殿下如何想的,为何要争这一时之气!他更不知宗承这是怎么了,分明平日里最是八风不动的人,为何会做出此等过激之举!
    拏云焦灼四顾时,忽然瞧见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惊呼道:“您这是怎么了?!”
    一嗓子中气十足,草木皆震。
    桓澈与宗承两人同时停手,不约而同看向顾云容的方向。
    顾云容立时抚额弯腰,满面痛苦之色。
    桓澈即刻抽身,朝顾云容奔来。宗承也自地上起身,尾随而至。
    桓澈一把抓住顾云容的手臂,急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头疼云云。
    顾云容顺势靠在他怀里,牢牢握住他手腕。
    她侧头,暗暗朝握雾拏云两个打眼色,两人会意,闪身而动,一个去拉桓澈,一个去擒宗承。
    宗承早有提防,瞬移如电,霎时绕到了桓澈身侧。桓澈亦反应迅速,突然出手控住他手臂,将他整个人往崖边拽去。
    宗承顺手一带,说了句“云容松手”,大力拖引桓澈。
    顾云容气力耗不过这两个,被迫松力。她才一松手,就陡见两人推搡打斗之间,一道滑了下去。
    她彻底愣住了。
    四周一瞬阒寂。
    一息之间,又峰回路转,两道钩索几乎同时钉上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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