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属于陆呦的身体连同灵根,慢慢化为齑粉,洛水无所依托,怒而拍翅而起,魔气竟比方才还要重几分,黑雾缠绕住徐千屿的身体,抬起她的下巴,含怒道:“你充什么好人?不是要她一起联手对付我吗,这时候将她送回去?你可知道,这样做,我们只会变得更厉害。陆呦没了,大阵的力量又减弱了。”
    “可怜易悬,用自己的修为都无法填补大阵,没有大阵缓和,等一下第三道天雷下来,就要将周衍劈掉阶了。等徐冰来和徐芊芊一死,他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徐千屿顺着魔气的力道仰头,快速思索着她话中内容,眼珠向沈溯微那边看。
    她已经很习惯洛水奇怪的言行,也不知是不是高阶魔物都如此。她说话做事的风格,很像谢妄真。对她总是说得多,做得少,但尹湘君出手却是狠辣,毫不留情,不免担忧。
    尹湘君与沈溯微转眼已过百招。尹湘君的剑如劈天的雷,带着金光,一道一道势不可挡,他的剑气已能动摇心志,撼动山岳。偏能叫沈溯微躲过去,那张神像一般无悲无喜的巨大面孔上露出恼怒的神色。
    沈溯微的瞳仁已经变得滚圆。他虽然没有道君的修为,但还保留着道君的剑术。在不听,不看的情况下,仍然能判断出剑的位置,拿手腕死死抵住,另一手操控剑气,在河水中搜寻到了徐冰来,将他从河底缓缓抬起。
    “你一魔物,还想救他。”尹湘君现在有道君修为,几近通神,他呵斥“魔物”,沈溯微顿时承不住压力,吐出一口血,抬着徐冰来的剑气却仍然稳稳上升,尹湘君暴怒,拔剑朝着徐冰来砍去。
    徐千屿斩断洛水的触须,飞掠去接徐冰来。洛水飞起来,将徐千屿拍进了水里。徐千屿刚冒出头,便被触须缠住重重压回水里。徐千屿闭气,在胸腔的疼痛中艰难以木剑勾住徐冰来的衣襟。水中的徐冰来双目紧闭,面无血色,衣襟被血层层晕染。
    徐千屿掏出一枚丹药,喙凤蝶扑翅接过了它,无真的魂魄随即出现,一手揽过徐冰来,一手将丹药塞进去。手中捏诀,以最快的速度强行封住经脉。
    徐千屿松了口气:“师父……”
    “原来他的修为早有问题,才会被凡人所伤。”无真喃喃。他在白日出现已是勉强,很快变得透明,散进芥子金珠内。
    听洛水的意思,他们想杀徐冰来和徐芊芊,是为了影响太上长老的雷劫。他们本不想杀她和师兄,无奈他们两人从中作梗,只好杀掉。
    虽说太上长老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两人也并非好人,如何能看他们残害受阻亲人。尤其是洛水,倘若真叫她修为暴增,恐怕人间永无宁日。
    徐千屿在水中抱住了徐冰来的身子,忽而抬膝重重踢向他腿间脆弱之处:“醒醒。”
    徐冰来手指动了动,颈上青筋隐约暴起。
    “妹妹,还不动手?”尹湘君垂眼。
    徐千屿将徐冰来放在水底,胸腔酸得再也闭不住气,露出水面,洛水又是一翅膀将她打了下去。徐千屿拔出木剑砍向蝶翅,那翅膀上的眼睛有的睁开,有的闭合,时而眨动,发出呓语和无形的视线,仿佛千丝万缕的线,缠绕在她的剑上。
    洛水趴在岸边,一张姣好的面上布满了剑气割出的血痕,很是可怖,像孩童一般活泼明亮的眼中却露出兴奋的神色,丝线愈缠愈紧,令徐千屿挣脱不得,最后扭成一股,将她连人带剑摁了下去。
    徐千屿耳畔嗡鸣,她抓剑的手似乎扭断了,疼得微微痉挛。因灵池枯竭,她眼前短暂地一黑。河水先是泛起涟漪,随后无数冰锥自水中射出,打爆了蝶翅上的数个眼睛,洛水闪避向一边。
    有人跳了进来。徐千屿感觉自己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抱着,向上游去,他手腕上的丝绦与她的像水草一样缠绕。
    洛水站在岸边,看着沈溯微将徐千屿抱出来:“谢妄真死后,我是天道选定的魔王,你如何打得过我,除非你来做魔王,你愿意么?”
    话语的最后,女声与物语同频震动,有种甜美的诱导的味道。
    沈溯微冷冷地看着她,玉冠雪裳,浑身沾湿,黑发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周身压不住的魔气泄出,眼神如兽类,几乎没了神智。
    他在这种状态下,却道:“我宁死不为魔。”
    “你在说什么,你原本就是魔。”洛水似乎很生气,陡然化为魔态,翅膀增大数倍,遮天蔽日。徐千屿抽出木剑,但蝶翅层层叠下,如玉山将崩,一层一层地将二人包裹起来,裹成一个厚厚的茧。
    先前的幻梦蝶,都是她的蝶卵所化。这次的幻梦蝶却是洛水本身。她自己为代价造梦,任是神仙也会被困死其中。她连同他们一起沉入河底,恨然笑道:“给你们挑个好梦,在梦里实现你的愿望罢。”
    徐千屿睁开眼时,独自蜷缩在一个幽暗含香的地方。阁子内有几只烛,隐约照亮陈设。她一起身,额头便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
    她似乎被困在方寸之地。剑不在手中。手中无剑,不免让她心慌。
    她摸向那堵墙,它是斜着的,将她困在一个角落之中。
    她记得方才沈溯微抱着她,不知道两人是不是还在一个地方,便试探这敲了敲墙:“师兄,你在吗……”
    灯烛忽然大亮,照亮一抹袍角。她惊悚地发现面前是有人的,这人正对她坐着,无声无息,以至于她没有发觉。
    第167章 夙愿(二)
    灯烛大亮, 面前的人威压扑面而来,徐千屿背上顿时泛起一阵寒。
    是沈溯微,却又不像。
    此人身着华袍, 头戴紫玉冠, 黑发一丝不乱地贴合身后, 面白而唇红,浑身上下找不到凌乱苟且之处,有种高洁而剔透的美感。但他身上偏又肆虐着魔气与煞气,灯烛下的一双眼, 更如夜色中的猫瞳,墨黑而没有神采。
    徐千屿向后一缩,哗啦碰到了一堆白骨, 更是骇然。她心中的师兄, 虽安静但内里灵动。不会如眼前人一般, 像一尊精致的人偶, 散发着死寂之气。
    她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语气都拘谨了几分:“我面前有一堵墙……你能不能, 把我放出来?”
    倘若徐千屿能飞到外面便会发现,沈溯微面前并没有人,只有一面斜靠墙面的灵石镜,镜后放着累累白骨。镜中的心魔幻影如此逼真, 嚷着要出来, 他脸上慢慢浮现出怜悯的神色。
    什么意思啊?徐千屿又敲敲镜面:“师兄。”
    沈溯微一动不动。
    心魔狡猾而穷凶极恶, 总是会进攻人性的薄弱之处。高阶修士避免入魇的第一课, 就是学会如何抵抗诱惑。
    发觉他没有放人的意图, 徐千屿不再敲, 将骨头堆一拂, 靠在了墙上。
    这是哪儿?沈溯微的梦里?这一次的情况比前几次更离谱,她被困在这个小小的夹角内,甚至无法站起身,又如何能将他叫醒。
    眼前人的修为深不可测,再加上这幅没见过的样子,徐千屿猜测这一段梦境很有可能发生在前世,她死之后。想到此处,她便问:“师兄,你现在已经是道君了吗?”
    沈溯微道:“嗯。”
    声音竟然意外地温柔。
    果然是这一段。可她既然死了,又是以什么形态和他在梦中对话?
    “你都是道君了……我也想出来。”徐千屿悻悻道,“不要耽误我练剑。”
    她这般一说,沈溯微身上魔气与剑气便如激浪升高,两只凶兽在沉默中缠斗。
    徐千屿不敢轻举妄动,她担心洛水借机逼他入魇,只好暂不提出来的事。幸而她锻体很好,即便缩在囚笼中,时间长一些也能坚持。
    徐千屿目光一转,看到他衣袍边摆着的果盘盛满了水果,顿觉焦渴,便指指:“这葡萄能吃吗?”
    金盘内的葡萄,是蓬莱特产的“玫瑰菩提”,色如翡翠,饱满多汁,是徐千屿最爱的水果。
    沈溯微的手越过金盘,拈起一颗。徐千屿伸手,他却没有给她,而是拿在指间,细细地剥皮。
    葡萄有皮,徐千屿嫌涩,她自己不耐烦剥,总是支使阮竹清。此时她抱着膝看师兄安静地剥葡萄,心中忽而漫上无尽的酸涩。
    等剥好了,她倾身凑近,沈溯微隔着一面镜,将葡萄喂到她嘴里。
    玫瑰菩提清甜汁水在口中爆开,徐千屿眉头一松,外面的东西,能递到“墙”内来。
    “还要柿子。”
    沈溯微摸过柿子,拿起了橘子。
    “柿子,柿子。”徐千屿道。
    沈溯微垂眼剥着橘子:“先吃橘子,会更甜。”
    徐千屿又无话可说了。
    她的嘴一向刁,吃完橘子,咂咂嘴道:“这橘子树好似被霜冻过,有些苦。”
    沈溯微顿了一下,似是无措,像请教一样望着她道:“要怎样才是好的?”
    “这,我也不知道,没有种过橘子。”徐千屿懵然,“约莫得找些稻草之类的,给树根裹上吧。”
    沈溯微点点头,又帮她剥柿子。
    柿子熟得过了,咬一口,汁水立马流淌下来,徐千屿连忙一口吞进嘴,吮了一下他手指上的汁水,沈溯微触火般将手指缩回。
    温热的,柔软的。
    手指蜷在袖中。如今不仅能看到心魔,甚至能触碰到了。
    徐千屿瞄他一眼,等全部吃完,才舔舔嘴唇,好整以暇道:“不想摸摸我吗?”
    沈溯微冷不防道:“不早了,歇息吧。”
    随后烛火尽灭,徐千屿眼前又被先前的黑暗笼罩,心提到嗓子眼处。
    片刻之后,却又有柔和的光亮起。
    “你害怕吗?”沈溯微在镜子脚下点上一支细小的烛,“我燃整夜,不熄它。”
    窸窣声过后,万籁俱寂。
    烛火微荧,他没有挪动位置,徐千屿从气息中判断出,他睡了。
    徐千屿却是彻底睡不着了。
    对高阶修士来说,睡眠不是必须,可以整宿打坐以代之。但打坐毕竟清苦,除非是渡劫前后的修士,鲜少有人这样做。
    徐千屿问系统:“你不是说他做了道君之后,日子过得很不错吗?”
    系统大呼冤枉:“我可没说这种话,我只是说,他是四大仙门第一人,位高权重,可惜最后为了白裳仙子陨落,谁能想到是这样。”
    “你注意到他的眼睛了吗?”徐千屿不依不饶,方才叫沈溯微喂水果时,她便着意观察,他“摸”果盘的举动驾轻就熟,“他好像根本就看不到。”
    虽然沈溯微从来没有对她说起过这件事。但她结合此前的信息,便已能猜到,每当他的瞳孔变成这幅样子,就会短暂地失去视力。但他已经适应这种变化,不影响他生活。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系统小声道,“就是因为看不到别的东西,才能看得见你……”
    徐千屿一凛。
    系统的话提点了她,他虽然暂盲,却可以看见镜子中的她。
    有什么东西是实际已死,却仍然能被看见的,除了留影珠内的幻影,便是入魇之人的心魔了吧……
    想到此处,她对着黯淡的烛光,翻捡被她推到一边的白骨,从其中找出了一只头骨。
    放在沈溯微身边,和她困在一块的,是一具人的尸首。
    少女手持骷髅,两相无言,片刻后,熟悉的感觉轰然而至。
    这是她的尸骨啊!
    当年她只身殒落无妄崖,以为自己死在天涯海角,永远没机会回到宗门,原来早有人带她回家了。
    ……
    细细的烛火很快燃尽,天色也逐渐亮起,沈溯微便像轮转的日晷,在最后一丝光亮跳出时,安静地睁开眼睛。
    熹光将他铺开的衣摆映照得如悬崖上的新雪。
    沈溯微看了她片刻,有些疑惑道:“为什么哭?”
    徐千屿带着鼻音叱道:“谁哭了啊?”
    在这个梦中,她出现在此处并非毫无道理,而是她的尸骨冥冥之中发出了召唤。而在师兄眼中,她也确实存在——以心魔幻影的形式。
    可人人都对心魔避之不及,明知是假,有人会给心魔喂水果,有人会给心魔点灯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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