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他们也不是能聊这些的关系了。
    易思违没有一声不吭,只是问:“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在韩国的时候。拿到韩国驾照,回国就只用笔试了,挺方便的。”她很顺畅地说,“你哪天腾出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为什么?”
    “我有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他望着她的侧脸,“不能现在说?”
    天已经黑了,光从她脸上闪过,莫乌莉目不斜视:“去你家也行,你现在住在哪?”
    易思违不假思索:“医院。”
    她说:“这种事不算隐私,不用瞒着我吧。我问问老同学也会知道的。”
    他沉默了。面对莫乌莉,问什么就答什么的人不止一个。
    他没回答,莫乌莉又说:“还是在外面吃吧,这个月内就行。”
    事情似乎定了下来。就连易思违喜欢提前被约,安排日程的习性都有考虑到。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好像被人掐住后颈的狐狸,四肢没有被捕兽夹钳制,可怎么都感到不安。
    易思违进了医院。
    他本来只是来帮同事忙,想不到遇上病人,忙到后半夜,累得筋疲力尽,才走出去,就看到值班的同事在吃蛋糕。他以为有谁生日,平时很粘人的男护士叉了一块,跳过来喂他,他也张口接了。易思违问:“木糖醇的?”
    “是吗?”为了回答他的提问,有人在看底部的包装,“是vip送来的。”
    “什么?”
    “就刚刚,vip病房那个人的老婆开车送过来的。”
    易思违不说话了。之后的蛋糕,他也没再吃。
    即便终于脱离苦海,告别“老总”工作,住院医休假仍然不容易。放在平时,易思违是连年假都不会用完的狠角色,按他还在公立医院时的话说——“我爱病人,我喜欢手术,我想一天到晚全想着工作。除了医院,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此言一出,有一段时间,他都被同期烦得牙痒痒。太爱卷的人终归不讨喜。但是,易思违很难招人恨。
    日常生活中,他很少露出要照顾的那一面,做什么都有条不紊,好像一直很平静,偶尔犯点懵,也都是微笑一下就能带过的程度。
    他和莫乌莉没有互相删除联系方式,但是,从没联系过。一开始的时候,易思违很少想到她,差不多三、四年过去,逢年过节,或是生日,也动过发祝福的想法,但是,这种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会消失,甚至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困扰。
    莫乌莉反正是不发动态的,死气沉沉,这样的账号,躺在通讯录里和不在没区别。
    他们竟然真的这么多年没说过话。
    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咫尺之遥,不互相拉黑,也绝不联络。
    他和朋友喝酒,汤祁乐酩酊大醉,叭叭叭说完自己一通烦恼,从自己女朋友讲到家庭,又从家庭绕回女朋友,说到无话可说,心血来潮,转头问他:“你呢?易思违,你需要倾诉什么情感烦恼吗?”
    易思违特别爽朗:“不用。”
    “你这个蜥蜴人,你没有脆弱的时候吗?”
    “没有啊,”易思违关注点很怪。眼花缭乱的酒吧里,只有他一个人显得那么清醒。他很认真地笑了,“我才不是蜥蜴人。”
    “不会情不自禁的人不要谈恋爱。尤其是你,会给别人带去灾难。”汤祁乐醉得一塌糊涂,胡言乱语,“你就是蜥蜴人。”
    连朋友都嫌弃他的易思违没有给谁带去灾难,至多,只是一点风波而已。
    异性喜欢上他,这就算是风波了。
    还没毕业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有个艺术大学的女生通过钓鱼的叔叔认识他,加了联系方式,因为他喜欢已读不回,于是就找上门来。一来他不讨厌她,二来有共同好友,也能遇到几次,于是一起出去玩过一次。
    他们去的水族馆。汤祁乐也认识女生,对双方是什么德性多少有一定的了解,提前叫易思违,别打扮得太夸张。
    那段时间,易思违看了大卫鲍伊的纪录片,受其影响,又漂了头发。为了不麻烦,直接向后梳,按理说,不拿头发挡脸,头发也没好好修剪,他觉得非常普通。要准备开车,墨镜也架上了,在他看来,这和平时一起出去玩的中年大叔没什么不同,应该很朴素。
    但一看到他那天的样子,汤祁乐马上劝阻:“不行不行,你这样看起来太会玩了。”
    易思违特别不解,被他说得不太开心,套上卫衣的帽子,有些抵抗地说:“这件衣服我穿了几年,都有线头了。”
    反正最后,他还是这样去的,连耳钉都没摘。约会对象看直了眼,他暗暗反省自己做错了,汤祁乐没撒谎,他不该逞一时之气的。因为晚上答应去导师家吃饭,到点就解散了。他其实很喜欢这个女生,觉得她性格很阳光,长得也漂亮,但真正相处起来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学业很忙,之后,他没再跟别人见面,也不是那么有空去操心别的。开车兜风和钓鱼都变得很奢侈,他又培养了打台球做新兴趣,节省时间,买了一个迷你台球桌,在室内就能玩,可有意思了。
    除此之外,就是学习,工作,学习,工作,不断地学习和工作。
    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前,易思违看时间的次数太多,被同事问了。
    巡回护士问:“有约会?”
    “不是。”他否定得很快,太快了,反而引得年长女性会心一笑。
    下班以后,他开车去和莫乌莉约好的店。那是典型只对朋友开放的私人餐厅,餐厅在室外,旁边有人工池和树作景观。
    易思违坐下,不觉得拘束,但也不惬意。他说:“你先生今天状态不错。”
    “那就好,”她朝他露出笑容,很美也很刺眼,“聿澍这个人……他是个很不容易的人。”
    柔软的树枝袅袅拂动,水面下或许有鱼,或许没有。天气真好,让人心平气和。这是一个宁静的午后。
    他说:“你是什么时候结的婚?”
    她说:“四年前吧。在美国度假的时候。”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易思违想。大概坐着游艇,忍耐着晕船,在海面上钓鱼吧。
    莫乌莉问:“你想知道我和我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吗?”
    易思违耐心这一点倒没变,永远捧场,不会随便让人无话可说:“怎么认识的?”
    “还挺有意思的。”她说了一个有点长的故事,中途有人来上菜,是法国菜。两个人边吃边聊,好像一对许久未见的朋友。
    大学院申请刚通过,她就飞往了国外。莫乌莉承认,她在很多事上都没费太多力气。绩点优秀,头脑很好,对她来说,要学什么都简单。但是,莫乌莉的状态并不好。
    南国去世那一年,她暴瘦过一次,形貌枯槁地拍了学生证照片。外貌的一时消沉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大概那时候就病了,只是后来靠某个支撑点撑了一段时间,失去以后,整个人的状态再次下滑。
    周聿澍就是那时出现的,仿佛光落进枯井。他浑身活力,无忧无虑,而且,对她一见钟情。他去拜访教练,顺便参加训练,在异国他乡遇到了同胞不难得,难得的是撞见灵魂伴侣。一次聚会后,周聿澍就托朋友介绍他们认识。
    起初,莫乌莉对他没兴趣。
    他开车载她去滑雪,和她去迪士尼乐园玩,带她去外国电影节看明星走红毯。她凌晨想吃炒饭,餐厅关门,他就笨手笨脚炒了送过来。她看哪个油管博主时笑了一下,他就专程请了博主本人一起吃饭。她买了一个挂坠,他马上就送给她颜色匹配的名牌包。
    但是,周聿澍从没逾矩过。她没有答应,他就不会贸然亲昵。久而久之,她对他的态度也改变。某一次早晨,他带她去看海,风景很美,气氛旖旎,她主动吻了他。
    那时候,莫乌莉还在读书。他们稳定谈了好几年恋爱。在周聿澍家,他妈妈是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和莫乌莉见了几次面,虽然欣赏她,但明里暗里没表态。根据周聿澍告诉莫乌莉的情况来看,不知为何,妈妈不支持他们俩结婚。但最后,他们还是在国外进行仪式,回来登记了结婚。
    “婚礼很有趣。”莫乌莉想在手机里找到照片,但最后,也只有婚礼上他们手挽手的人像照。她递给他看。
    易思违放下刀叉,擦了擦嘴,然后接过去看。照片里,莫乌莉穿着昂贵的婚纱,脸上带着澄澈的微笑。他定了定,默默温存了几秒。
    她看起来很幸福。
    故事很简单,莫乌莉遇到了一个适合的人,被一个人施展了好的咒语,她被拯救了,所以,未来能够幸福下去。
    间歇性的,易思违真的很恨莫乌莉,非常讨厌她。尤其在刚再见的时候。但是,此时此刻,很难分辨理由,他忽然又释然了,面对她,他的感受永远很复杂。易思违把手机还回去,用平寂无波的双眼望着她:“那就好。”
    餐盘里的食物还有残余,但却已经变得难以下咽。他低下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佯装无事地吃完。于是,他没来由地又重复了一次:“幸福就好。”
    “嗯,”莫乌莉敲了敲手机,把它放到一边,她表现得那么漫不经心,轻快地说道,“这次找你,我主要是想问问,我们要不要复合?”
    一瞬间,易思违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看向她,狐疑与困惑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最原本的冷漠:“周聿澍呢?”
    莫乌莉切割鹅肝,切割羊羔肉,切割鳕鱼,切割一切放在她盘子里的东西,然后,送入口中。她说:“我觉得还是你更好。”
    他说:“你们吵架了?”
    她坦然得十分有违和感:“嗯?没有啊。”
    “他做错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做错哦。”
    尽管只是来回几个问答,易思违已经理解了前因后果。他没有愤怒,也完全不感到肃穆,恰恰相反,甚至觉得可笑。这算什么?这令人作呕的女人,这畸形荒谬的心动。
    他提醒她:“你先生会伤心的。”
    非必要的场合,莫乌莉并不在意餐桌礼仪,手指粘到酱汁,她就直接放到唇边吮吸。听到他的提问,她居然笑了。那是和婚纱照中一般无二的纯洁笑容。
    “我不是一定要在乎他吧?”她反问他。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私奔(4)
    真是一个适合相遇的好天气。
    易思违侧过脸, 望着琥珀般混沌的湖面,长久都默不作声。莫乌莉也看过去。绿草如茵,水流潺潺, 天空辽阔而湛蓝,一切都很美,可是, 这种东西没法打动她。对她来说,这不会勾起她一丝一毫的心绪, 只是生活中一些转头就忘的碎屑。
    他会抵触, 她是知道的。可是, 莫乌莉喜欢看易思违的负面情绪。他回避伤心的时候、克制怒气的时候, 还有像现在这样, 恨意静静流淌而过的时候。莫乌莉不喜欢忤逆自己的人,但是, 也讨厌别人像死老鼠一样任由摆布。易思违恰恰最习惯消极地反抗。
    她望着他,餐盘已经撤下去了, 收尾的甜点被送了上来。易思违一下都没有动。
    莫乌莉用勺子将甜点捣烂,红色的浆果、白色的布丁, 再搭配黄色的蜂蜜, 像是血、肉与脂肪搅乱在一起。
    她说:“你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住?我现在住的地方挺贵的,衣帽间很不错。”
    他可能有点受不了了, 虽然说,估计过会儿又能自己调理过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没有心,只有心脏。
    莫乌莉问:“什么意思?”
    易思违说:“我不理解你, 不清楚你具体是什么样的人。但他对你那么好, 你没有理由——”
    她没有吃甜点, 抬起眼看向他, 冷冷地回答说:“一定要他做错了什么,我才能理直气壮地自私吗?他对我好,也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想要的东西,我给了他。我觉得他不是真的爱我,这个理由不充分吗?”
    他不说话,倒不是无话可说,只是,她就是这样的人,野性的、很难爱的。在她没必要撒谎的叙述里,面对周聿澍这个痴情的富家少爷,她也没有伪装过自己。
    “……我要走了。”
    易思违站起来。有风吹动衣服,身体线条也好,脸也好,让人感慨不愧是基因中头彩的佼佼者。
    莫乌莉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她知道的,人更爱吃被需要那一套,总希望能成为救世主。她目送他转身。
    有侍者靠近引路,然而,才转过身,易思违就看到她仪态的改变。莫乌莉垂着头,手轻轻转动着桌上的叉子。那是她平时不会有的小动作,脸往下压,像个无助的孩子。
    她轻易就留住了他。易思违没急着离开,但也不开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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