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客人也少。
    偶尔有躲雨的,也少去拥挤狭窄的书架旁,书店里大多都是纸制品,一旦弄到潮湿或脏污,则必须付费买下。方清芷工作清闲,晚上在旁侧小店里买了份面包,吃饱了,又等到交接班的人,才离开。
    这时候已经八点钟了,只有隐隐约约的小雨,方清芷想要去搭电车回家,从这里过去也没有多远。而阿贤给她的那把大黑伞又重又难撑,她伸手察觉雨水细若丝线,便不再撑伞,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陈修泽叫她:“清芷。”
    方清芷一怔,转身:“你怎么来了?”
    正常情况下,如今的陈修泽应该在老宅,或者在那个家里休息。
    陈修泽不言语,他穿着黑色的西装,胳膊上搭了件她的外套,拄着手杖,慢慢地走过来。
    他把外套递给方清芷:“晚上吃了些什么?”
    方清芷穿外套,风有些冷,她打了个喷嚏,裹紧:“面包。”
    陈修泽说:“只有一个面包?”
    方清芷点头:“对。”
    她不太饿,更何况下着雨,她不想湿漉漉地去店中吃饭,不舒服。
    袖子没有齐整,有一小块儿缩在其中,陈修泽帮她将袖子抹平,又扶正帽子,说:“以后不要来书店工作了。”
    方清芷怔住。
    “这里为你开的薪水着实低,”陈修泽抬手,轻轻拍了拍她外套的胳膊:“不如去我那边,寻一个和你专业相关的职位,你只当是实习。等到时候申请学校,也能将它写到你的简历中。”
    方清芷说:“去你公司,谁为我支薪水?”
    陈修泽说:“于公,公司一半;于私,另一半从我薪水中抽给你。”
    方清芷抬腿就走:“不要。”
    陈修泽跟在她身后,她步伐大,走得又快,他不得已也加快,这样以来,跛足的劣势便显现出了,他跛足显露出:“为什么不?”
    方清芷停下,她说:“这样的话,和你养情人没有区别。”
    “怎么会没有区别?”陈修泽沉静,他说,“你是我女友。”
    “女友也不是你养着我的理由,”方清芷蹙眉,“这个世界上,能养我的只有生养我的父母,其次就是我自己——你不要这样理所当然地讲出养我的话,修泽,你不欠我的。”
    若是平时她这样讲,陈修泽定然不会往心中去,但今日不同。他本就因她醉酒吐的那一句真言而有些不悦,如今听她竟的确是要认真同他分清的模样,的确令一个守旧又传统的男人有些无法接受。
    “清芷,”陈修泽说,“我比你年长些,比你多活这些年,也比你多一些基础——我不想你太辛苦。”
    “这样我也不辛苦,”方清芷打了个喷嚏,她尚不知陈修泽的想法,只解释,“你看,我已经攒了好多的钱,也——”
    “为什么攒这么多钱?”陈修泽不笑了,他凝视方清芷,“昨晚你说,攒钱是为了离开我而得到自由——清芷,在我身边,你不开心吗?是我困住了你吗?”
    方清芷愣住。
    她说:“我没有这样讲。”
    陈修泽说:“你昨天的确这样说,我很心痛。”
    方清芷细细思索,她几乎要忘掉昨晚的话,只能耐心重申:“我存钱的确是为了自由,但不一定是主动离开你……修泽,你知道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如果你需要钱来生活,”陈修泽说,“你可以同我讲,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方清芷叫:“陈修泽,这完全不一样!”
    她好苦恼,完全不知该怎样同陈修泽讲。如今的方清芷察觉到陈修泽情绪的不对劲,可她还没有找到对方不对劲的源头——
    “我们是伴侣,”陈修泽说,“我的东西就是你的,有什么不一样?”
    ——啪。
    很好。
    方清芷没有捋清陈修不对劲的源头,但是她已经被陈修泽的话给弄到不开心了。
    “首先,我们是男女朋友,是爱侣,但还不能用伴侣这个词语,”方清芷说,“其次,你的东西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你也知什么是伴侣,怎么不明白伴侣伴侣,是同伴,而不是所属物的关系?我们是并肩的同伴,不是‘我属于你,所以你的东西也属于我’。”
    陈修泽克制地说:“我不明白。”
    方清芷说:“陈修泽你是不是想吵架啊?”
    话音刚落,又是轰隆隆一阵雷声,眼看乌云裹着大雨点噼里啪啦地落。陈修泽将手里的手杖递给方清芷,又拿走她的雨伞,撑开,扯了方清芷的胳膊一把,结结实实地拉到雨伞下。
    哗哗啦啦——
    瓢泼大雨落下,砸得雨伞噼里啪啦作响,两人站在路旁,旁侧是闪烁不停的灯光,匆匆四散躲避的行人……
    大雨中,陈修泽的声音无比清晰,他说:“我不是想同你吵架。”
    方清芷皱眉:“那你要做什么?”
    陈修泽搂住她肩膀的手已经微微地抖,他不冷,只是情绪有些不稳,尽量平息,却仍旧平息不了。
    “我只是不明白,”陈修泽说,“在我力所能及、甚至轻轻松松就能让我的女友过上舒适生活的时候,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我。”
    方清芷抬头。
    “你说要做零工,我答应了,我想,你大约嫌我和房子沉闷,更喜欢同年轻人、和同龄人在一起,”陈修泽说,“后来你讲你想搬出去住,我虽然不开心,但你喜欢,也没有关系。我说服自己,这样你的心理压力没有那么大。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我不能多加约束,我尊重你,也愿意暂时的普通情侣分居。”
    方清芷提高声音:“请你想清楚,这个结果是我们共同商议出的,而且,后来也是你主动来告诉我,你想明白了,愿意让我出去住。”
    “是,”陈修泽说,“的确是我主动告诉你,但我现在看着你,开始思考,我究竟是不是做错了。我们从未真正确立过关系,一开始也的确是我强求,或许不能用普通情侣来揣摩我们二人的相处。”
    方清芷不言不语。
    “你想做什么,我便陪你做什么,”陈修泽撑着伞,方清芷往外挪,他手中的伞便向她倾斜,自己半边肩膀被雨水浸透,而陈修泽也只看着她,“连阿贤都能看出我对你小心翼翼,我绞尽脑汁来令你开心,想方设法来使你生活舒适,而你却还在思考’离开我的自由’。方清芷,你有没有心?”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方清芷不悦:“我有没有心和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我爱你!”陈修泽松开手,他看着方清芷,沉痛重述,“我爱你。”
    方清芷牢牢拿着能帮助陈修泽走路的手杖,陈修泽稳稳撑着能为方清芷遮蔽风雨的雨伞。
    陈修泽说:“明知道你如今还未放弃离开我的念头,但我还是爱你。”
    方清芷忽然说:“没有心的人是你吧,陈修泽。”
    陈修泽站在原地,他一怔,手微微松开,而这个空隙中,方清芷狠狠一挣,往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她喊:“你才没有心!”
    陈修泽将雨伞递到她头上,自己站在瓢盆大雨中,被浇了个透。
    “你说你不明白,我还以为你是在谦虚,或者同我调,情,”方清芷生气,“原来你是真的不懂。”
    陈修泽说:“什么?”
    “你高高在上太久了陈修泽,你没有寄人篱下过,你一直都是单打独斗,一直都是大哥……我佩服你,”方清芷说,“可是也不意味着我会唾弃自己。我钦佩你,但我成为不了你……你,你为什么不能想一下,从小寄人篱下的人,过得又是什么生活?你可以不可以稍微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要一直坚持自己打工存钱?”
    陈修泽默然,他拿着伞靠近方清芷,而她站在伞下,瑟瑟发抖,因为激愤,眼中已经攒了泪光。
    “你还不懂吗?”方清芷冲着他大吼,“为什么我一直怕自己真正依靠你,为什么我一定要强调自由,为什么害怕离开你后会失去自我……”
    她已经语无伦次了,只混乱地组织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凌乱无章的语言:“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害怕?难道我天生就喜欢这样?天生就喜欢在舒适时思考分开后该怎么办?还是你认为我傻、认为我天生就爱吃苦就爱去受那些罪?!”
    陈修泽没见她这副模样,方清芷双手颤抖,望着他,眼中含泪,泪水已经凝结成型,却强撑着不肯往下落。
    不该哭的,这又不是什么糟糕的大事情,一件小事而已。
    她拼命对自己讲,不许露怯,不许把你的弱点撕开给他看。
    遗憾仍旧控制不住。
    方清芷落泪,大声:“如果不是我爱上你,我为什么会怕!”
    第63章 完结
    好似一场惊喜梦。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 将道路上其他行人都赶走。
    只剩下两个倔强的人,面面相对,谁也舍不得再退一步, 谁也不敢再前进一步。
    雷鸣低而沉闷, 在遥遥空中缓缓作响。方清芷站在雨伞下, 她蓬松的黑发被雨水打湿,心不甘情不愿地贴着脸颊,并不示弱地同陈修泽对视。
    若是现在给她一把刀,她必能狠狠地握在手中, 拒绝陈修泽靠近。
    方清芷的脑袋已经空了。
    陈修泽保持姿态,他定定望着方清芷, 好似在用力去捕捉她方才那句声音。
    “清芷,”陈修泽说, “我也爱你。”
    方清芷懵了,她说:“闭嘴。”
    她怎么会忽然讲这样的话,他怎么又能忽然讲这样的话。
    她不喜欢在争吵的时候流泪,上次一样,这次也一样。流泪似乎代表着懦弱——代表着她将自己毫无防备的、血淋淋的软肋撕开给他看。
    方清芷不想要这样。
    她不要示弱。
    陈修泽手中的伞仍旧在她头顶, 他往前迈一步,自己已经被雨水浇湿, 睫毛上也挂着水珠,他却只看方清芷:“我很开心。”
    方清芷说:“但我不开心。”
    越是想要控制眼泪,越是阻断不了泪水下落。成熟的苹果离开树木, 蓬松的蒲公英种子离开枝头, 她的眼泪在情绪的牵引下下着雨, 雨水哗哗啦啦地砸在雨伞上。
    方清芷站在原地, 对他说:“你当然开心, 你成功了陈修泽,你现在什么都有了,而我……”
    她讲不出口,隐隐的雷声由远及近,终于在头顶轰轰烈烈炸开。陈修泽终于靠近她,握住她发抖的手。
    方清芷再也止不住,嚎啕大哭。
    上次哭得如此惨烈,还是上次同他争吵。那天晚上她哭到几乎要干呕,俯在沙发上,陈修泽摔门而出,跌在最后一层楼梯。两个人不欢而散,谁都没有同对方讲话。而今天这次,她哭到出声,陈修泽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抱住她,将她按在自己胸口,轻轻拍她的背。
    “不哭不哭了,”陈修泽说,“都是我不好,对不起,我不该多想,更不应该因为这件事而怀疑你。”
    他也激动,若非大街上,又是下雨,现在就要将她抱起,亲哭她的脸。
    而不是现在将她气到委屈发哭。
    陈修泽强自控制,放低声音来哄方清芷:“是我不好,以后我们不谈论这个……”
    舍不得再看她落泪,一滴滴泪珠都像刀子,砸在他此刻沸腾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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