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安没想到自己不过下了一点春、药, 竟然有可能会要周清嗣的命。一张脸白成雪, 激怒过后周长安大脑空白, 恓恓惶惶跪在地上。钱氏六神无主在顾嫂子的拉扯下瘫软在上首的椅子里,屋内的空气不安压抑, 静悄悄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等不到小丫头来提饭,一直在夫人府做掌厨的张婶, 亲自领着两个粗使嬷嬷来送饭。走到门口觑见屋里春花脸色寒如冰封,钱氏瘫软在上首, 三姑娘衣鬟凌乱跪在地上, 还有小丫头柳绿时不时抽泣。
    张婶顿了顿转身悄悄挥挥手, 带着人来去无声的走了。出来碰见建兰带着紫竹, 和两个夫人院里的粗使嬷嬷,压着捆绑着惊慌所措的来康进院子。两队人相遇,不过都是默默欠身,然后悄无声息各走各路,夫人府要出大事。
    来康真的是惊慌失措,周长安下午来找,说是在七巧坊订了一副手钏忘了取,让他赶紧跑一趟,说是她会看着五爷。七巧阁稍微有点远周长安又马上成亲,来康没有多想几乎小跑去小跑回,谁知道刚进门就被建兰带人捆了。
    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春花冷冷扫了一眼周长安,让来康和香儿一起在屋外听候发落。时间一点点过去,夕阳已经落到院墙下,漫天绚烂的晚霞变成浓稠的酱红色,天空下的院子暗红凝重。
    周清贞一身疲惫走到正屋,春花见了急忙起身去拉住他的手,声音切切:“怎么样?”
    周清贞想起刚才浴桶内全身爆红一柱擎天,却无论如何都发泄不出的周清嗣,神色黯淡平静摇摇头,声音有些不同往日的低哑:“等大夫来再看看……尽人事听天命……”
    焦急起身想要询问情况的钱氏听了,直接软到地上,跪的挺直的周长安头皮发炸也软到地上。春花不去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她现在眼里心里只有周清贞疲惫哀痛。
    温柔的握着周清贞的手,领他走到套间坐下,春花声音和蔼:“阿贞累了歇一会,我让紫竹去拿饭。”
    周清贞握紧转身欲走的姐姐,把她拉到身边张开双臂抱住她柔韧的腰身,一张脸靠着姐姐温暖柔软的小腹默默不语。
    这是累了难过了,春花心疼不已,一手环着他的背一手盖在他的鬓发上,静静陪伴他。
    院里一阵马蹄声,如意难得高呼:“老爷夫人,大夫请来了!”夕阳只剩最后一丝余晖照在大地上,老大夫气呼呼整理自己被风吹乱的胡子,他是被如意挟持在马上一路狂奔来的。
    “急什么急,没听过急惊风慢郎中吗!真要着急就该平日里多注意养生。”
    如意背着药童的药箱满脸陪笑:“真是对不住,家里病人实在着急。”
    “着急、着急,病人呢?”老大夫没好气的嚷嚷。
    周清贞听到声音,领着春花出来迎接:“唐突柳先生实在抱歉,舍弟危在旦夕,请先生随我来。”柳先生就是如意请来的大夫,是京城名医,医术高脾气大。
    一堆人涌进西厢,老大夫又不乐意:“挤什么挤,我是大夫还是你们是大夫?不相干的都出去!”
    “都退下。”春花一声令下所有下人鱼贯出去,就是如意也放下药箱静悄悄退出去。浑身发软在桃红的搀扶下强撑过来的周长安,还没进门就被堵在门外,软软跪在地上,眼含期盼望着屋里。
    柳大夫一手摸脉一手摸胡子,半仰着头细细品脉,时不时观察一下周清嗣的脸色神情。钱氏就算再心思多,这会儿也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妇人,守在旁边不时抽泣。
    柳大夫忽然皱眉怒斥:“哭什么,还让不让老夫号脉!”钱氏吓的直接闭上嘴,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周清贞和春花并立在炕下,他眼睛一眨不眨观察柳大夫神色,生怕错过最细微的表情。春花握着周清贞的手,感觉他力气越来越大,春花咬唇然后温柔有力的回握过去:没事,不管怎样姐姐都陪着你。
    柳大夫摸着胡子,搭在周清嗣尺关寸的几根手指微微挪动,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简直胡闹,准备后事,熬不到明天早上。”
    钱氏骇的魂飞天外:“你胡说什么?他不过中了一点□□,最多找个姑娘泄泄火就好。”钱氏说完就想去院子里找合适丫鬟,春花甚至都没有拦,如果这样有用,就找个姑娘也行,完事后她愿意三媒六聘娶回家。
    可春花知道不可能,因为随着柳大夫话落,周清贞轻颤一下,大夫的话错不了。
    柳大夫站起来耻笑:“要是别人自然可以那样泄火,可是这病人幼时中过春、药,所以毁了子孙之本。现在内阳燥热无法泄出,如果没受寒凉激体,还可以针灸慢慢导出,如今……”
    柳大夫愤愤的背起药箱:“这病人原本就先天不足,你们做家人的还住死里折腾,这下好了内阳外寒七窍闭塞,死症!”
    柳大夫最恨人不珍惜身体,如今好好一个年轻人,硬生生给折腾死了,让他如何心平气和。
    没有方子不给治疗,柳氏急得扑住大夫:“大夫,你再想想法子,再想想法子!”
    柳大夫甩开钱氏:“想什么法子,没法子。”
    钱氏被甩开又去拉扯春花:“你去宫里求太医,找院判……”
    “呵,别说你找来胡院判,就算医仙药王在世都没用。”柳大夫没好气的开口“知道什么是死症不,他这脉是个大夫都能号出来,赶紧准备后事吧!”
    吵吵嚷嚷中,周清贞不可遏制的想起第一次看见周清嗣。那时正是初秋明媚,花园里七岁左右的傻弟弟目光懵懂口角一点涎水,看着自己呆呆笑着说:“好看”
    眼睛一瞬涌上潮意,周清贞忍下潮意和喉间的痛,温和有礼跟柳大夫拱手:“麻烦先生,外边有人奉上诊金”
    “我知道了,这是你们的毒计,和大夫狼狈为奸就是要害死我的嗣儿!”钱氏尖叫简直疯了一样拉扯春花。
    春花还没反应,柳大夫生气了:“你这老夫人怎么说话的?随便就污人清白,走走走咱们去顺天府,请青天老爷判一判,满京城大夫随便请,谁要能医治我立马跟他姓!”
    闹了又安静了,安静又闹了,因为春花到底还是凭着自己的体面,深夜叩开皇城请太医,可惜没有任何用处,第二天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周清嗣永远停止了呼吸。
    满府的鲜花彩绸大红喜字,在东方第一缕阳光下慢慢明亮起来,可夫人府正院却一片肃杀。
    春花和周清贞坐站在正屋廊下,所有下人聚集在院里。不光下人,杜芍药、孙姨奶奶、周玉娇、周清恭、就连从冯家回来的胡雅卿都聚在院里,整个夫人府除了田庄上留守的都在这里了。
    春花冷眼扫过一圈人,跪在地上的周长安,还有被两个奶娘领着抱着怡儿初阳,眼光扫过每一个人春花开口:“周长安持心不正害人害己,退掉冯家亲事,重责二十大板发往法华庵静思己过。”
    在屋外跪了一晚的周长安早已憔悴不堪,原以为流干的泪再次落下,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给春花磕了一个头:“长安害五哥殒命愿意受罚,可是持心不正长安不能认。长安真的没想到一点春、药,会害五哥性命,五哥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我原本是好意想要他留下一点血脉。”
    “你真是好意?你若真是好意就该像四姑娘一样,带着他离开而不是想方设法让他留下子嗣。”春花冷冷驳斥。
    周清贞微低眉目,淡淡看着地上周长安,开口:“扪心自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别自己骗得自己都信以为真。”
    “你所想的不外乎是清嗣留下血脉,将来和老夫人生活在田庄,你就有自己的娘家可回。我问你如果清嗣再产下痴傻天残怎么办?到时候他们老的老、傻的傻、弱的弱、幼的幼,依靠谁保住家财不被人欺?”周清贞语气淡淡,可谁都明白,能靠的只有夫人府。
    “你为自己私利,不考虑后果给亲兄下药,夫人说你持心不正你还不认?”
    周清贞说完春花接着说:“你是好意就给自己哥哥下药,你把清嗣当成什么,把他当成配种的猪吗!”
    春花越说越怒“周长安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有把清嗣当成哥哥吗?你要不是欺他痴傻,怎么敢随意糟蹋他!”
    周长安却不服气,自认为知道春花两口子的心思:“就你们好?你们明明是想他绝嗣,然后占了那田庄。”
    周玉娇听不下去站了出来。
    第115章 终章
    “够了三姐姐,三哥三嫂是那样的人吗?你到底有没有心, 算没算过三哥三嫂为了养咱们, 这几年花费了多少?”
    春花虽然管家但还真没留心过, 周清贞心中略微一动,得出一个数字四千九百多。这里边胡雅卿也是人杰, 他心里大概盘算了下, 站出来支援周玉娇。
    “只光主子们的月例, 除去三哥一家一个月是二十两,一年六身衣裳……”帐不算不知道一算真吓人, 胡雅卿噼里啪啦一张嘴, 不一会儿连着周长安这次成亲, 估出四千五百多。他不知道这几年逢年过节的花费, 和生辰时春花给姑娘们添置的首饰等等。
    这才不过三四年, 春花他们还不知道要养活这些人多久,谁知道要还花费多少,那一千多两的田庄实在不算什么。
    “做人一定要持心正,如果当年老夫人善待阿贞,如果她秉正心教导你, 怎么会有今日灾祸?”春花声音和缓沉稳:“如果不是老夫人糟蹋过一次清嗣,我可以给清嗣娶一门面子亲, 替他收养一两个孩子。可是我不敢, 我甚至不敢让老夫人带清嗣去田庄住, 为什么?就因为老夫人秉性不正,我怕她害了清嗣, 结果……”
    结果被自己害了,周长安软软跌坐地上。
    春花抬眼再一次扫过院中所有人:“今天所有人都在这里,我给京城周家定下家规,只一条;做人持心要正,俯仰不愧天地!”
    春花对着满院子人,斩钉截铁把家规订出来。
    周长安颤抖着流出眼泪:“我错了,可我真没想害五哥,我真没想害死他。”悔恨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早知道会这样她一定不打那么多小算盘,她是真没想到一点□□会害了周清嗣性命“我愿意受二十大板,愿意为他吃斋念佛三年整,为他祈求来世健康平安。”
    春花抱着怡儿,将她护在怀里不让看,只让她感受做错事的惩罚。初阳太小春花怕吓着孩子,行刑前让奶娘和麦子把他抱走了。
    周长安趴在春凳上咬着帕子,额头冷汗涔涔。
    ‘啪’
    ‘啪’
    ‘啪’
    沉重的声音一下下,敲在每一个人身上心上。人群里有些小心思的下人,吓的收起心思。
    周玉娇有些可怜周长安却无可奈何,做错事总要承担责任。周清恭在私塾学习三年,受那方正严肃的先生教习,再不是往昔不知轻重的样子。他终于知道自己的三哥跟着一个秀才偷偷学习,能十五岁考中案首有多不容易,光是聪明根本不够,还需要坚韧和努力。
    周清恭这几年慢慢明白,他开朗的三嫂和温和的三哥到底有多了不起,很多事听起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一点也不容易。三嫂为三哥七年风吹日晒,挖遍土塬挣束脩,为三哥三年牢狱,为三哥单衣上金銮誓死相护;三哥为三嫂三年苦读,金銮殿告御状抛却功名只为三嫂一世清名,只要有三嫂在,三哥眼里就永远只有她。
    他们彼此坚贞的感情让人羡慕,他们不计前嫌愿意接纳二房并且善待,宽阔的胸怀让人钦佩,周清恭看着宽厚的木板一下下落在三姐身上,把京城周家家规刻到心中:做人持心要正,俯仰不愧天地!
    周清恭想这些事忙完,他要和三哥好好说说心里话。
    周清嗣没了,钱氏仿佛死了一般坐在西厢陪着儿子。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话,她都听到耳朵里,又似乎没听到。
    钱氏想起久远的过往,那时候她还是钱家不起眼小庶女,整日羡慕嫉恨嫡姐。总是小心翼翼讨好嫡母嫡姐,想法子踩别的姐妹。
    她陷害过手巧的三姐,害她嫁给一个年近四十的鳏夫做填房。一别经年来京前钱氏似乎听人说,她三姐过得竟然也还好,儿女双全和继子女处的不错。
    ‘啪’
    ‘啪’
    ‘啪’
    沉沉的声音一下下传来,钱氏有些木然,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按自己的心意活过,到底是为了什么?幼时讨好嫡母,青年讨好表哥姑姑,老了讨好继子媳妇落了什么?她的儿子没了,哪怕是傻儿子那也是她的儿子,她一辈子的指望。
    持心不正么?
    “别打了!”钱氏扶着屋门出来“三姑娘是我生我养的,她有错是我这当娘的没养好,要打打我好了。”
    “母亲……”周长安扭头看向钱氏,第一次体会到最诚挚的母爱。
    钱氏一夜衰老,摇摇晃晃走过来:“都是我的错,要打要罚冲我来。”
    春花冷冷站在台阶之上:“本来就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当年下药害阿贞,清嗣没喝那两碗绿豆汤,今日就算中了药最多泄出来完事怎么可能丧命!”
    “周长安的惩罚,是罚她持心不正胆大包天,不是罚她害清嗣一条性命。如果她有意害清嗣丧命,现在就不是在这里打板子,而是送去顺天府听候发落。”
    原来不是为五哥的性命罚的,压在周长安心里的大山被春花一句话搬走,她重新垂下头等着自己的惩罚。
    春花看向呆滞的钱氏:“清嗣今日丢掉性命,错全在你身上,病根是你种的,女儿是你教的。再者你扪心自问,没有今日将来你会不会做同样的事情?”
    钱氏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周长安头垂的更低,她娘会忍不住的……
    “周长安的惩罚得她自己受着,至于你,清嗣没了就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春花的话仿佛最尖锐的钉子,砸进钱氏的心。白发人送黑发人,钱氏晃了晃又晃了晃没稳住跌坐到地上,身边再次传来‘啪’‘啪’板子声。
    胡雅卿早就听过春花种种传闻,也感激她真心相助,可是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是非分明的人。是的,周清嗣的身亡,不能全怪在周长安头上,她最多算是无意杀人罪不至死。
    那些市井传闻竟然没有骗人,她真的是浩然正气集一身,从这一刻起胡雅卿敬重的人中,多了一名女子。
    来康、柳绿不分轻重被发卖,桃红不但不能规劝主子还助纣为虐,和心思不正的香儿一起被卖往苦窑。箬竹和墨竹分别成为怡儿、初阳大丫头。
    周清嗣丧礼过后,周长安被送往法华庵静思己过,只是没人料到钱氏竟然一同前往。
    周清恭和周清贞谈过以后,找了武术师傅在家习武,辞别教导他三年的先生,到国子监修习兵法韬略。他跟周清贞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想和二哥周清玉一样走武官的路,实在不行将来跟人走镖也不错。
    这里插一句,周清玉是樊县周府除了周清贞外,第二个比较有出息的。他虽然没考中武进士,但是一个武举在地方上也算有头脸,倒是老四周清文混来混去不过一个小地主。
    周清恭能有目标,春花和周清贞都不反对,脚踏实地比什么都强。
    这件事对怡儿影响也很大,被丫鬟婆子宠着有点小刁蛮的大小姐,从这以后变得收敛懂事起来。
    七七四十九日周清嗣的丧礼全部结束,家里只剩下周玉娇、周清恭、怡儿、初阳为他服一年齐衰,一条无辜性命就这样浑浑噩噩在世间走了一遭。
    夏季慢慢过去,初秋夜晚皓月如练照出满天光华。屋里春花裸着胳膊倚在周清贞肩头:“阿贞咱们给老太爷请个大夫看看,好吗?”
    周清贞摸摸春花胳膊有点凉,帮她放进被窝里,淡淡应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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