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从新又问:“二哥往回打电话了吗?”
    肖红樱点头:“大哥说想让家里救救他……”
    康玉衡说,大哥康天枢见到他就开始抱怨,抱怨父母偏心,抱怨他军衔升不上去,赚钱少,花钱的地方多,然后让他去求父亲救救他,说自己是钱实在不凑手了,才起了挪用的心思,本来一直都好好的,可谁知道,被人发现,给举报了上去。
    康玉衡还说,他见到了那位大嫂彭秋妮,一身的穿戴,时髦高档,像个归国华侨似的,身上的项链、耳环、手表、戒指,全都价值不菲,大哥挪用的钱应该都用在她身上了,根据就不像是个军属,倒像个资本家的阔太太。
    康玉衡说,见了大哥,又看见了大嫂,本来焦急不已的心忽然就淡了。
    诚然他们兄弟间有了很深的罅隙,也许久不曾往来了,可是听了大哥出事的消息,他还是请假赶过来了,可听到的,看到的,却把他的一腔兄弟情给浇熄了。
    康玉衡很气闷,但这些话又不能跟老两口说,又瞒着老三两口子,他就只能跟妻子倾诉。肖红樱又把这些话转述给了康从新。
    康从新听后久久未语,好一会儿才跟颜如许说:“我也出去走走。”
    颜如许点点头:“早点回来。”
    康从新答应着,便披着颜色愈重的仅剩下的几缕余晖出去了。
    都说出来了,肖红樱也心头一松,禁不住的抱怨:“咱们这位大嫂啊,可算是把大哥给坑惨了!”这个家原本很和睦,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才搞得兄弟反目、父子失和,而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儿,让老两口子情何以堪啊。
    颜如许没见过大嫂彭秋妮,但是她想,康天枢如果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去纵容、满足彭秋妮,也不至于成现在这个样子,究其原因,还是他自己意志力有问题,没有彭秋妮,大概也会有张秋妮,王秋妮。
    颜如许只是想不通,康家大哥和康从新一母同胞、接受的是一样的教育,理应和他一样,成长为一个意志坚定,明辨是非、坚持原则的人,可实际却是大相径庭。
    一个是英雄,一个有可能成为阶下囚。
    可见即便是兄弟,即便是在一样的环境中长大,接受一样的教育,人和人之间终究还是不同的。
    由此,颜如许更加佩服康从新,这大概也是她“梦里”后世,能通过一篇报道,一张照片就爱上一个人的原因。
    见颜如许没有和她讨论的兴趣,肖红樱叹口气,抬腕看了下手表,说:“饭菜都做好了,让孩子们先吃吧。”
    康从新沿着军区大院一路步行着走出去,看着鲜艳的红旗,看着满眼的军绿,听着偶尔传来的军号声,听着远方传来嘹亮的军歌,心情很复杂。对于大哥的事情,他自父母、二哥口中听了很多,替他难过、惋惜、感慨过,料想他大概会因着年龄到了不能升而转业,但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堕落到这一步。
    出了军区大院,康从新往水库的方向走。金黄色的落日余晖将近未尽,走在道路两边栽种上不久,还很纤细的树木旁很是凉爽,微风送来花草的清香,伴着偶尔响两声的虫鸣鸟叫,如果不是心头有事,倒是个极佳的散步之地。
    迎面,白凤梅和康强军并排着走来,白凤梅走得很慢,康强军迁就着她的步伐。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警卫员,更后面还有一辆车跟随着。
    “爸,妈。”康从新迎上去,站在白凤梅的另一边,准备跟他们一块返回。
    白凤梅看到他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紧接着又问“你都知道了?”
    是啊,怎么可能不知道,以他三儿子的敏锐程度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家里的异常。只怪她,心神不宁的,怕跟他们讲电话的时候泄露了情绪,没敢给他们打电话,他们打过来的电话也不敢接,可还是被康从新看出了端倪,跑回来了。
    白凤梅和康强军看着老三,眼睛里头有很深的愧疚。
    他们之所以没告诉康从新,其一是不想让康从新跟着白担心。另外就是愧疚,再怎么着,这个老大康天枢也是他们生出来,康从新再改名,也改变不了康天枢是他大哥的事实,老三这个用血肉生命换来的英雄,却有个挪用公款的哥哥,这是往康从新的军功章上抹黑。
    康从新从来没有沾过康天枢哪怕一丝一毫的光,却因着这个哥哥,身上有了污点。
    白凤梅和康强军固然因着康天枢的再一次突破下限,而难过、失望,也因为这样哥哥会连累两个弟弟。
    三人并肩着走了几步,康从新开口说:“我的荣誉是我自己赚来了,不会因为有什么样的哥哥而有所影响。”
    刚刚一看到父母的表情,他就大概能猜出他们在想些什么。他的父母对他太关注、又觉得有所亏欠,所以出了什么事儿,都先考虑对他的影响,想着想着就想多了。
    康从新想的却是,父亲一生戎马,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却出了这么个儿子,要说影响,父亲康强军才是最受影响的那个,康天枢的行径,也是在往他这个司令父亲脸上抹黑。
    但父亲和母亲首先想到的却是他,这大概也能称之为关心则乱吧。
    “大哥他已经快四十岁了,人各有志,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自甘堕落,与人无攸,你们尽了父母的义务,该提醒的,该规劝的,也都做了,便也可以了。”
    康强军叹口气,“你说的对。”
    白凤梅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她精神有些不好。虽然口口声声的说着要和老大断绝关系,但是父子、母子之间的亲缘又岂能说断就断,心里头还是惦念着大儿子的。可这个大儿子却又给了她沉重的打击。
    康从新陪伴着父母慢慢地往前走,这样安静的陪伴让白凤梅和康强军心情都好了许多。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三个儿子中出一个孬种,似乎也不是特别稀奇的事儿。幸好,另外两个都非常优秀,能够抚慰他们的心灵。
    他们应该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康强军常年锻炼,身体素质好,倒是无所谓,但白凤梅却有些气喘,便说:“妈去坐车吧。”
    白凤梅摇摇头:“我一坐到车上就觉得闷,喘不过气来。”
    康强军:“你呀,还是缺乏锻炼。”
    康从新躬下身:“妈,我背你。”
    白凤梅一愣,然后连连摆手,“不用,妈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了,妈能走。”
    康从新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动,康强军便说:“儿子要背你你就上去,他那么大个子这一身的力气背个人又累不着。”
    白凤梅只好上去,等她趴稳了,康从新稳稳当当地站起来往前走。儿子的后背很宽,很结实,在他的后背上,一点都不颠簸。
    白凤梅心里暖暖的,因着大儿子带来的烦闷突然就消散了许多。
    康强军转头,看着她也笑了。
    他们都知道,这是小儿子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安慰他们,他们也确实被他安慰到了。
    三人走着走着,就提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康从新发现,很多小时候的记忆都清晰保存在他的脑子里,虽然只是一个场景,一个画面,一有触发点便能重新回忆起来。
    他跟爸妈说自己小时候生病哭闹,白凤梅背着他不停走动着唱歌哄他的事儿。说自己被爸爸训练,休息的时候躺在地上就睡着了,爸爸背着他回去,中途他醒了,还以为自己是在船上,睁开眼睛看了看,见是在爸爸的背上,这才又放心睡去……
    这些事情,都是在养育孩子过程中很普通的小事儿,有些他们还记得,有些已经不记得了,而今康从新说起,又是别有一番滋味。
    等三人擦着最后一丝光亮回到家里时,康强军和白凤梅脸上已经挂上了笑容。
    看到婆婆是被背回来时,颜如许和肖红樱都被吓了一跳,连忙围上来你一言我一句地问候。
    白凤梅被放下来后赶紧笑呵呵解释:“我没事,就是走得有点累了,老三非要背我。”
    颜如许二人这才松了口气。
    吃饱喝足了的康康听到奶奶的声音赶紧跑出来,小油嘴还没来记得擦就对着爷爷奶奶一阵甜言蜜语,说什么“我可想你们了,天天都想”、“给爷爷奶奶买了好吃的”、“最喜欢爷爷奶奶了”、“没接到爷爷奶奶的电话,饭都吃不香了”。
    紧跟着跑出来的龙凤胎也跟着过来凑热闹,把白凤梅和康强军给哄得,最后一丝丝的不开心也没有了,只觉得人生不如意事常□□,自己有两个优秀的儿子,有孝顺的儿媳,有这么可爱贴心的孙子孙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她把康康、晨曦和旭阳都搂在怀里,挨个的亲着他们,哈哈的笑,说:“奶奶有你们就知足了,知足了!”
    三个孩子被亲得发痒,在白凤梅怀里头顾涌着躲避,笑的却一个比一个大声。其他人看着他们笑闹,心情都很好,康家这几天来因为康天枢闹出来的乌云也都被笑声驱散。
    闹了一阵,白凤梅觉出了肚子饿,才两手拄着沙发站起来,胳膊一挥:“吃饭去!”心情放松,胃口也回来了。
    三个孩子吃饱喝足了,但颜如许和肖红樱一直等在等他们,这会儿已经饿得饥肠辘辘的了。
    最高兴的是肖红樱,这两天家里的低气压弄得她十分难受,现在老两口心情好了,她也就开心了。
    “吃饭吃饭,饭菜都还热乎着,这会儿吃正好!”
    饭桌上,康强军对肖红樱说:“一会儿你帮我给老二住的招待所打个电话,我有话跟跟说。”
    肖红樱答应了一声,虽然很好奇公公要跟丈夫说什么,但是也没问。
    吃饱了围着饭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时不时还偷吃一口的康康就跑到爷爷身边,仰着头好奇的问:“爷爷,你要给二伯打电话吗?”
    “是啊,康康想你二伯了吗?”
    “嗯,想了。爷爷,你给二伯打电话要说什么呀?”
    “爷爷让你二伯明天就回来,回来忙他自己事情,其他人就不用管了。”
    康康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他听明白二伯明天就回来了,二伯特别疼爱他,他也喜欢二伯,这个消息让他很高兴。
    小康康听不明白,肖红樱可是听得明白,这是公婆不让老二再去管老大的事情了,她也松了口气。她真是腻歪死老大两口子了,听说老大出事了,她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就冲着彭秋妮那个穷人乍富的劲头,别说老大就是个赚死工资的,就是万元户也供应不起啊。偏偏那个脑子拎不清的老大事事都顺着彭秋妮,给惯得不行。按肖红樱说,这就是活该。
    可是呢,老大出了事儿,老二这个当弟弟要去看他,她又不能拦着不让他去,但给老大两口子那样的人善后擦屁股,肖红樱是着实不愿意。
    老两口其实做得很好了,他们没有要求康玉衡去帮忙,还是康玉衡去到济城之后才和老两口说的。如今又把康玉衡叫回来,就是不想让他继续再掺和老大康天枢的事儿了。
    带稍晚的时候,肖红樱接通了康玉衡所住军区招待所的电话,等老爷子和康玉衡说上话了,她就在旁边假装忙活别的偷听。
    她听见公公和自家丈夫说:“老大的事情你别管了,明天就买火车票回来,回到你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来。谁犯的错误就由谁去承担,有胆子触犯法律法规,就必须承担后果,是开除军籍也好,上法庭也好,他都得担着!我们康家的任何人,都不要把他的擦屁股,去为他的错误承担责任!”
    一番话说得清楚明白,肖红樱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头直点头,还是听老爷子说话痛快!
    康天枢的事情,康老爷子不让康玉衡管,更不会让康从新插手,也把自己的意见传达给康天枢所在的军区,就是公事公办。
    两周后,关于康天枢的处理结果出来了,补齐挪用的公款后,立刻转业。此次挪用公款的事情虽然没有受到刑事处罚,但会记录在档案上,背负着这样的污点,转业到任何单位,都很难再有被提拔的机会。
    看到这个处理意见,康老爷子叹气,那边还是看了他的面子,对康天枢从轻处理了。
    康天枢在交代材料里,把数次挪用公款的时间、款项、金额、钱的用途都写得很清楚,那份交代材料,康强军看得直捂胸口,骂了无数次蠢猪、无可救药、愚蠢贪婪。他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他和白凤梅两个精心教养出来的孩子。他脑子里忽然就闪现一位粤籍的老战友经常骂孩子的一句话:生你不如生块叉烧。
    生快叉烧还能吃,生了他除了添堵还是添堵。
    如果不是康天枢亲笔所写,康强军简直不敢相信有人会为了多吃几顿西餐而干出违法的事儿。挪用的那些钱,都花在了享受生活上,花在了彭秋妮的穿戴上,正如康玉衡亲眼所见那样,彭秋妮用这些钱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
    补齐挪用公款时,还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康天枢根本就还不上挪用的款项,要是能还上他也不至于被发现了,彭秋妮打电话回来求救,要求家里帮他出这笔钱。
    彭秋妮的电话打到康家时,是肖红樱接的,随后就被康强军接了过去,他对电话那边的彭秋妮说:“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把你购置的那些珠宝首饰卖出去,把钱还上,换取康天枢的自由;第二硬挺着不还钱,等着康天枢被判刑被坐牢,你们用公款购置的东西被没收。还有,你转告康天枢,我会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以后请不要再和我们联系,也不要再奢望能从我们这里获得任何帮助!”
    之后,康强军专门交代总机,但凡是康天枢和彭秋妮打来的电话一律不要接过来,不论是办公室还是家里。
    后来,彭秋妮打了几天电话打不通,发电报没有回应,如此折腾几天,终于知道康强军是来真的。她没了办法,考虑了再考虑之后,觉得保住康天枢方是长久之计。
    她把能卖的都卖的,又把倒腾到娘家的钱要回来一些,这才凑够了给康天枢“赎身”的费用,济城军队那边到底还是看了康强军的面子才肯给他们时间去筹钱的。
    等钱都还上,康天枢恢复了自由,立刻就收到了转业通知。
    转业是要回原籍的,康天枢虽然从小就是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但他的原籍随了白凤梅,在青肃省。按照他的情况,不管是转业去京市还是青肃省,其实都是合理的。但康天枢没有被转回京城,而是去了青肃省北部的一个县,到当地县委扶贫办当了一名科员,彭秋妮转去当地一家毛毡制品厂做了后勤。
    康天枢夫妻的转业去向,康强军比康天枢知道得还要早,事实上,让康天枢去青肃省就是他的意思,他说:“犯了错误,就更要去艰苦的地方改造。”
    如今康天枢这个样子,康强军不可能再把人转回到京城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膈应人,甚至还很有可能给老二和老三天添麻烦。说是断绝关系了,可从这次处理康天枢的事情就能看得出来,别人依旧还是会看在康强军的面子上对他从轻处理。
    他们去了青肃,和京城远隔千里,也脱离了军队体系,以后是痛改前非,还是故态复萌,都和京城的康家人无关了,眼不见为净。
    听说康天枢和彭秋妮去了青肃省,最高兴的莫过于肖红樱。去年听说大伯哥两口子很有可能会转业,她就开始担心,她实在是太讨厌彭秋妮了,想想以后彭秋妮可能会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就烦得不行。现在好了,再也不用见那恶心的女人了。
    对比着彭秋妮,肖红樱不由得对颜如许的态度又亲昵了几分。
    康天枢事了,康家重新恢复了平静。隔壁的席家却又出事了,事情还是出在了席远征身上。
    他最近弄到了一辆嘉陵四缸摩托车,稀罕得不得了,整天顶着大太阳,戴着厚厚的钢盔跑出去兜风,将一众两缸摩托车远远抛在身后,在路人羡慕的目光中,享受着一骑绝尘的快乐。
    这天,他和平常一样,骑得飞快,经过一个路口时,突然从道路前方横穿过来一辆自行车,席远征连忙踩刹车,结果刹得太急,摩托车整个前翻过去,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然后摔倒在地,当时就爬不起来了,幸好他戴着头盔,落地时又下意识地护住了头部,脑袋只是有些晕乎,缓了一会儿,意识就清醒了,他自己有点医学常识,不敢随便移动不,就央求着路人去距离最近的协合医院帮他叫医生护士抬着担架过来抢救。
    等到了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发现席远征断了两根肋骨,其中一根险些就插进了肺里,手臂、小腿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这消息传到席家去,席远征他妈一着急晕倒了,也被紧急送去了医院。
    康从新得到消息,赶紧带着颜如许,带了些补品来协合医院探望席远征。
    席远征住在八人间的大病房里,就这个床位还是医院撵走了一个轻伤病人才给他安排上的。协合医院一向是病人多,这回要不是席远征情况紧急,被拉来急救,正常情况下还不知道要排多久的床位呢。如今他肋骨折了,在肋骨长好之前不适宜转院,就只能在8人间里头凑合了。
    病房里头味道不太好,消毒水味、汗味、臭脚丫子味甚至是烟味混合在一起,难闻极了,顶棚上二十四小时开着的两个吊扇的风力也驱不散这种味道。8个病人连带着陪床的家属,得有小二十人,里面挤巴巴,地上放着铺盖、脸盆、痰盂,几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席远征一动不动地躺在窄窄的病床上,一只腿打着石膏被高高吊起来,一只胳膊也打了夹板。他新交的女朋友梁小冰坐在他的床边,帮他削苹果,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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