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门口的卷闸门开了三分之二,显然已经不具备足够迎客的热情,可见店主人的心灰意懒,原本杂斑的深红铁锈被时光无情的把风尘砸在面上慢慢染成了泥土的棕颜色,里面纤小的四方空间展露在人前,几张缺胳膊少腿的长椅子东戳一条,西出一头,无人来坐,油浸浸的桌面抹出一手脏污泥,店老板埋头捣鼓手机,另一只手尽情的抠着角质深厚的脚底板,时而放到鼻头下闻一闻,无心去驱赶围绕在菜码上面的一只肉苍蝇。
    马敢刚刚从另一个凶险的环境下逃生,他还没留出充分的时间去注意这家面馆恶劣的卫生条件,他只想吃一点东西暖暖胃,带给他一点温温然的感觉。
    “老板,来碗面。”
    老板端来面,大拇指的指甲探到了面汁里,那是起了倒刺粗短的一截指头,指甲缝里还有很多脏东西,发黑又发紫,又染上红油,实在不好看,马敢却没有心情计较,跐溜跐溜吸了两口,很烫嘴,他放了很多勺辣油,才入口,就被惨烈的呛到了,呛出眼泪。
    好辣,小刘那个白痴女人才喜欢吃那么辣,他们差太远了,吃饭的口味差异仅仅只是其中一个。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曾经中意那女人哪一点,那女人尖眼梢,尖下巴,秀气过分了,胸倒是波浪壮阔,也就这一点他很满意,他和她睡过那么多次,发现那女人的左右脸其实并不完全对称,但无论在左看在右看都还过得去,所以他后来很少看她的正脸,可能因为那样他就看不见女人有时深情有时忧愁的眼神,他是浮薄的,他不愿意懂这样的眼神。
    她大他几岁,女人还年轻,现在还很难看出来这几岁的差距,到老了,也许说不好,马敢不能保证他能够一直善待这份差距。
    不过小刘对他一直是不错,要不然他也不会一想到一个赚钱的路子就立马告诉了她。
    起先她还不愿意干,她认为那是在骗人,但他知道小刘欠了别人的钱,最后只能同意。
    他们给别人下套,小刘出面钓客人,当然是瞒过楼里其他人,找一些生面孔,约好地方,马敢再以小刘男朋友或者丈夫的身份去捉奸闹事,出来玩的本意是寻欢,只好选择多出些钱息事宁人,小刘他们一次就可以得个几千块。
    一开始她们配合得挺好的,慢慢小刘不愿意了,她觉得她的钱已经足够了,钱来得容易,她越是怕,马敢求她劝她,最后说定干完今天这一笔。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一次出了问题。
    小刘这一回遇见个刚从里面放出来的刺头,不怕事,喊来一群狐朋狗友把他们两个人收拾了一顿,把他们的手机也缴了。
    他们答应放过马敢,要求是让小刘陪他们哥几个睡一晚,并且不能报案,那个胖得几乎没什么脖子的客人,一张大饼子脸,油光满面炒得了一盆硬菜,胸前挂了条金项链,真的假的难说,粗短了点,与一圈短脖子合围,像条挺合适的狗项圈,裤腰上的皮带头一解开拖拉了老长,一少束缚,大肚子上的肥肉忍不住松懈的往地下滑,油腻得让人不想多看两眼,他说就算去报案,他们也不怕,毕竟是马敢和那个女人行骗在先。
    马敢就被他们从房间里轰赶出来,留下了小刘,小刘跪坐在床边,临走之前,马敢依然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好在也看不清,小刘还带着昨日的妆,眼线糊了,糊在两眼上费死劲没睁开,死气沉沉,不哭也不闹,她连看也不看马敢一下。
    她在那个胖客人面前显得很是娇小,跟一只蚂蚁似的任人拿捏,被命运无情的嘲笑,马敢是其中推波助澜的一环。
    面竟然也快吃到底了,除了那股辛辣一直鞭挞他的味蕾,让人有点流泪的冲动,他完全没有吃出这碗面的其余的风味。
    他喝了两口汤,放下碗,看见那个经常走街串巷的老太太走了进来,在门口放下一袋鼓鼓的东西,挡住了店门口竖立的面馆招牌,面馆老板露出了厌恶的眼神让她起开,老太太就听话的把外面的袋子移了移,走进来,要了碗面。
    老板当做没听见不理,老太太也不走,反复一直在说,老板不耐放了,把手机重重放下,指着老太太说:“快走快走,你吃了又不付钱,我这里小地方,你看生意都亏成什么样子,你还吃白食。”
    老太太那一只枯干的手指向外面那袋垃圾,“钱在那里。”
    “你说那是钱,那你先去把它们换成钱再来给我。”
    老太太固执的指着那一袋子垃圾和老板对峙,老太太看那袋垃圾如同宝贝一样珍视,店老板看老太太的眼神就像看垃圾。
    马敢多看了两眼他们的争执就没有了兴趣,他的注意放到了老板的手机上,他想现在求救也许还来得及。
    他走了过去,他喊住了老板,老板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老板对待他的态度自然完全是亲亲热热和针对老太太形成了两副不同面孔。
    马敢清楚的听见自己说:“你就让这个老人家进来吃吧。”
    不知道最后是什么驱使他,他没有借手机,他也没有告诉别人,小刘和很多人睡过,或许也不差他们那几个,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苍蝇一般死死赖住他。
    “诶呀,你不知道,这个老太太脑子有问题,老年痴呆了,不大记事了,吃完还要吃,并且不给钱,我都要关门了,哪里经得起她这一折腾。”
    “我来付钱,你给她吃。”马敢还没搞清楚身上这股豪迈之气哪来的,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票子,这是小刘挣来的钱,主人已经不在,现在还可趁机发挥一把余热。
    老太太一连干了几碗面,她吃面的架势吓死个人,不知餍足,凡是过眼的,都不肯放过,吃了一碗又一碗,永远不知道饱,纷乱出了错的记忆告诉她童年时期一直很饿的那光景,灰色布满褶皱的塌鼻子和没有光润的嘴唇沾满了油腥,她一下子肉色好看起来,那双眯着细缝的眼睛也有一点兴奋的光,吃到最后,老板和马敢都有些怕,怕她撑死了。
    马敢只好拦住她,他问:“你吃这么多干什么呀,老人家消化不好,吃太多了不行。”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开关,老太太突然把碗放下,站起来,蹒跚着步子,撒下一路“回去”的字眼,零零碎碎浮在半空。
    “回去,回去。”她往门口走,出了门还在念叨,好像举行某个驱鬼的仪式所念的咒语。
    老太太原本干净整洁的一身行头现在已经脏得不像样,穿着冬天穿的那种棉袄,肘处磨光了磨破了,往外跑棉,扣子一个错一个全给扣错了,说不出多久没洗过,她的病让她忘了一直以来小心维持的光洁,忘了一点体面。
    别人不知道她要回哪里去,她吃饱喝足了就该上路,后来没有人在这个小城见过她。
    店老板听见了,不作声把碗拣起收拾好,这个铺面撑起来,钱是借了别人的,至今还没收回本,眼前死磕不下去了,他就有点想念家里的孩子老婆热炕头,与其在这里艰涩砥磨,不如回去,他想开了,释然道:“不干了不干了,我明天就回家去。”
    马敢愣愣的留在原地。
    当时小刘带他来到这里,他也找过很多份工作,他去流水线上面当过工人,他也拣过快递,但是他和所有人都相处不来,最后在棋牌室找到自己的栖息之地,他没想到自己慢慢成了一个废物,如果不是小刘把他带出来,如果不是小刘一直宽纵他的无能,他不会成这个样子。
    回去,回去,不是说浪子回头,他还可以从头开始。
    小刘在这天下午回到56号楼,她刚回到家,家里像遭了贼,东西翻乱了一地,马敢的东西全不见了,这是来了家贼,她苦笑了一下,扑腾在床上。
    前一阵下雨屋里还潮着,卫生间里一碰到下雨潮气和臭味就一股一股往上漫,淹了满屋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她能感受到自己也在一点点的从骨子里发臭,可她不想挪一挪窝,她太累了,甚至都想不起今天发生的事,只有下半身隐隐作痛。
    强撑着意志,拿出手机,她按下那三个数字,那些畜生把手机又还给了她,可能是吃定了她不敢报案。
    挂了电话,她把散乱的头发往耳朵后面一掖,一点一点融化消解的妆,有种歇斯底里的美感,她跑到了江鹭房里。
    江鹭还沉浸在刚刚和妹妹的争执的一场对峙里,那之后,妹妹就没再回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正意志消沉,小刘找上门来,一看小刘比她还没精神,脖子上面青一块紫一块,妆也没卸,脸色黯淡。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你和马敢打架了不是?”江鹭把她拉进来,仔仔细细查看她脖子的伤,娇娇嫩嫩的肌肤像是涂上了一块脏东西,惨不忍睹,“他真不是个人,怎么下得去手。”
    小刘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把手伸出去,“你闻一闻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味道?”
    把鼻子凑上去,江鹭啥也没闻到,“没有啊,什么也没有啊。”
    小刘走出门去,手撑在栏杆上,天已经晴了,天边的流云一丝丝,往深远里去,越来越远。
    “是腐烂的味道,我继续呆在这里我会死掉的,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
    “你在说什么呀?”江鹭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隔着一层隔膜完全摸不到边,有点交代遗言的架势,江鹭要急死了,就想去找马敢问个明白,小刘却喊住了她,给她一张卡,告诉她密码。
    “欠你的钱还给你,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她又侧过脸去看天边,甩给江鹭一个削瘦的侧影,摇摇欲坠。
    巷口驶进来一辆警车,江鹭预感到了什么,几乎不敢置信,看了看小刘,眼角一下就红了,“马敢那个混蛋终于还是害了你,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那个畜生呢?他躲哪里去了,当时你要是听听我说过的话就好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逃吧,你快走吧。”
    她把小刘往外推,小刘一动不动,几乎是一字一句往外砸,“我不会让马敢好过的,我们一起从老家出来,我带他出来的,我们也要一起进去,他是煽惑者,他是帮凶,他哪里也不能去,你看我多关照他,我们到哪里都要一起去。”
    江鹭的眼泪也一颗一颗往下砸,事情已成定局,小刘到了这一刻已经说不出是爱还是恨苦苦纠缠住她,爱恨裹成了茧,她要被自己筑的执念勒死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一直感觉很累,写的时候有点力不从心,这一章大概就是这样了,虽然还是没写出我想要的那种感觉。这一章我是不是写得太故意了,小刘的遭遇在读者们看来会有一种可怜又可恨的感觉吗,我是不是没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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