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江钊本来没想回去住,她不太爱睡屋子里那张床,她瞒着江鹭找了个家教的活,可结果弄太晚,就没回学校。
    好巧不巧,在巷子口看见江鹭。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好几家门面的距离,江鹭后脑勺没长眼,看不见她,她跟在后面紧走了几步,想打个招呼,脚步不留神过去了那条巷道入口有一段路。
    招呼没说出口,再掉头回去显得不怀好意似的,干脆也就不作声,保持分寸间距鬼使神差走在了姐姐屁股后头。
    江鹭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接过出去的单。
    小刘刚动手术,得修养,没法赚钱,江鹭后来又陆陆续续接济了她一些,接济来接济去,自己也不富裕,把自己亏了。
    那天为了多赚点,才接了个出去的单,她以前有时候也出去,和客人约在快捷酒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甚至买卖直接在地下车库里,弄得像秘密接头,兴致上来,玩一把车震,钱也就上去了。
    谁知道妹妹这天回来了,要是她知道,肯定也不走。
    江鹭一直自认为她们的档次比街上随便拉一个霓虹灯下形容鬼魅的站街女高级一些,但又比夜场上的要低档,工资也是挂了钩的随之上下,这也不碍事,各人有各人的客户层,人有穷有富,总有人得买账。
    虽然本质上一样,谁也不比谁高贵。
    按理说她们这一行流动性很大,很少有人能干上一年,要么就是从发廊女跳级到夜总会,或者自己成为妈咪,江鹭却算是这里的老人了。
    她不是忠心,也不是这里待遇得有多好,她和别人一样,把这里当作以后回首狼藉一片的人生中一个跳板,但同时她深知她的身体离不开那些女人,如此与其在另一个地方另谋发展,倒不如对着一些老面孔自在,好歹大家喜欢的体位爱好都能彼此成就。
    她们的生意钱来得快也是,防不住去得也快,首先得包装自己吧,不然谁爱看你一脸清汤寡水,面色无光,衣服,化妆品那些不能少,吃吃喝喝也要花钱,而且往往因为她们身处底层更污秽的角落,反而比别人有着更强大的消费欲望,用买买买来淡化与城市里年轻女人的鸿沟距离,鼓足劲也想享受一把抛下她们的现代化都市化城市的红利,以此虚荣心证明她们并没有失落在世上。
    所以钱自然有得赚也应该赚。
    下楼的时候,还遇见了小刘,之前在医院江鹭戳着马敢鼻孔骂,听说小刘还要原谅他,江鹭是对着小刘是好话坏话把话说尽了。
    这会再见面,江鹭就不知道还能说点啥,也不知道她说了小刘当真能听不能听,别一厢苦心错付了,只好问问她身体恢复状况怎么样。
    可接着江鹭又琢磨,干她们这一行,小刘的身体好了还得接着被糟蹋,还不如不好,她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好别开小刘,一个上去,一个下楼。
    下楼是一脚一跺,江鹭脚上穿了个靴,脚步重了点,江鹭自己没发觉,小刘听来却很不好受,认为每一下都如同打谁脸,这是江鹭怪她还不和马敢分手呢。
    那件事说到底怪自己不够坚定,江鹭仁至义尽,不管后来江鹭是怎么看她,她都没话说,只是欠江鹭的钱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还了,她不能够再辜负江鹭。
    想好了就慢吞吞的上楼去,脚下踩到了哪个缺德鬼吐出的口香糖渣,踩一下噗呲一下,粘粘的,抬脚像在沼泽地里起出来那么不容易,小刘撑住楼梯扶手,脚底在阶沿上磕,口香糖成了块牛皮糖,死死咬住鞋底,到底也没蹭掉,反而擦了满手的灰,老旧扶手表皮的黑漆脱落,里面一层粗砾的铁锈,一丝半缕混进了尘埃的土气,很冷硬的味道,有点像血。
    江鹭出了巷子口朝右走,路过营业的店面,她的身影一下子明亮一下子又褪色下去,有时候走过成人用品店里粉红的波光,玻璃橱窗里塑料模特身上那件艳俗的轻薄丝绸衣裳一下穿到了她身上,身披绮丽,只是那材质终归粗制滥造,美丽短暂而劣质,她又很快回到了黑暗里。
    路过那个玻璃橱窗,江钊朝里看了一眼。
    塑料模特吸满了过路人的灵魂,负罪一样钉在空中,总挂着那张僵硬有些抱歉的笑。
    她的模样也被反射到玻璃上,身子骨肉匀停,面色如载春,她试着笑了笑,玻璃上的人暧昧的有样学样,好在她的一时妩媚犹如浮光掠影只被锁在这片粉红的玻璃橱柜里,没有被江鹭看见。
    旁边还出现了一个悬空的促狭表情,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店里老板的脸。
    江钊连忙从面前闪开,只记住老板那个灯泡一样发光的歇顶秃头。
    再往前走,星散分布好多家快捷酒店和宾馆,江钊不知道姐姐最后会走进哪一道半遮半掩的大门。
    江鹭哪扇门也没进去,在一个路灯柱下面打了个电话,路灯银色的光泼到她身上,脚下的影子短而小,衬出了身形的苗条有致,披散的柔顺长发小打小闹在翻飞有点勾人的心。
    一点火光闪现,江鹭燃了一支烟,叼在嘴边很老道的模样,火星子时亮时暗,吸得很快,一下短了半截,那张脸在烟雾里吞吐涌现,叫人迷惑。
    酒店里闪出来一个女人,江鹭弹掉烟灰,随手把烟按灭在鞋跟上,剩下没吸完的半截重新揣进了口袋里,省着下回还能抽。两人就那么手拉手,闲庭散步似的有说有笑往前走。
    江钊始终小心翼翼紧跟,砖石铺就的路面被一只只鞋和自行车轮压得不太平,江钊太留心前面,往往一脚陷进坑里,有些狼狈,她本来也想就此止住往回撤,可她还是有点不死心。
    躲在一颗树后面,走出去时,树枝狠狠划过了脸,丝丝微微的痛意,留下一道鬼祟的痕迹,也许明天就消失,也许不会。
    路边绿化树之间挂了很多红色条幅,上面大字宣传“严厉打击赌博犯罪活动”之类,横幅不过空立,谁也不会抬头看,有那功夫,还不如多赌两把,这座城里赌馆麻将馆多得很,抓得也严,可这就和妓馆一样除之不尽,春风吹又生,来一批抓一批,一夜暴富的有,倾家荡产从城里最高那座楼跳下的也有,一拨一拨人冲上去,赢了不舒心,还想赢更多,输的反而更坦荡。
    但是细一审视,却很少见到关于扫黄打非的标语。
    实在不应该,为什么没人查没人抓!
    眼前不就有两个。
    为了不被发现,江钊悄悄过了马路。
    她在这边走,对面两个人在另一侧,她的目光扫过花枝扫过树梢被切割得毫无杀伤力才安抵彼岸,她们之间被一辆又一辆的车阻隔。
    无论如何努力,江钊都没能看见姐姐身边那个女人的脸,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江钊连怪罪都不好去怪罪谁。
    无从发泄的烦躁情绪填塞住了胸口,冲动之下,她差点就要过马路,闯到那两个人面前,还好马路上一下多起来的汽车把她给半路拦了。
    那两个人走累了,在路边找了个大排档坐下吃东西,透明的塑料挡风膜正对着街边,江鹭那张笑容满面的脸也对着她。
    江钊饿得肚子瘪瘪的等她们欢欢喜喜的吃完,沿原路返回,目送她们回到酒店大厅,她在楼下等。
    等她们上了楼,看哪一间房亮起灯,再等这盏灯熄灭,如同她心里某处突然就漆黑一片。
    第二天晚上,下起了雨,还一阵一阵的打雷,所有声音都淹下去,只剩下雷雨声。
    警笛从街头到巷口卷着雨声呼啸而至,谁也没能听见,红蓝相间的光一下一下闪射到水坑里变了形,楼与楼之间胡乱堆积虬结的电线上也积极响应反射着幻光,挨墙角的排水道上惊慌失措跑过几只见不得人的老鼠,排水口缝隙里倔强长了一簇杂草,风雨没能把它打弯,却被几双皮鞋狠狠践踏在了脚下,草上四溅的水珠就是它在血肉纷飞。
    乱套了。
    巷口被几辆车堵了个严实,几个穿制服的打着伞穿雨衣踏着水,他们显然有备而来,掌握了一手的证据,走过几个积水潭子都不带躲一下,果断笃定踏了过去,笔直裤缝往下淌水,黑泥鞋印踩得走廊上乌漆麻黑,那个老旧楼梯即使是生意火爆的时候也没像现在这样一时之间同时承受过那么多人光顾,嘎吱嘎吱在一张床上似的乱搞乱响乱晃,好像就要踏,听得人心慌。
    门一间一间被打开,男人女人,脸色和青白的肚皮裸露的腰肢一个色,躲也没处躲,战况极其惨烈。
    女人靠墙蹲,男人对着栏杆蹲下,雨溅到身上,水混着急汗。
    “都老实点,别动。”一个打头穿制服的收了伞,伞柄甩甩水,溅到人身上,一滴雨惊吓一下子,还没怎么着,蹲下来的人就好像已经被抽了几十鞭子,一个个成了惊弓之鸟,又活像被驯服的野兽,谁也不敢站起来阴阳怪气指责他没素质,只好安静顺从束手待敷。
    不仅不敢骂,连句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一个两个把脸埋到膝盖里,恨不得钻地下,要不是这里楼层太高,有人能跳下去。
    江鹭今天走运没被当面抓个现行,但还是被牵连,蹲了墙角。
    点兵点将,来来回回过了几趟,那个打头的一声令下,“把人全带回去。”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把跟踪那里写的更有美感,结果卡了好久,还是不成个样子,一直没发布新章就是因为跟踪这一段写得我没什么感觉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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