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所谓的好人,便是对你自己来说,与你关系较近的人。反之亦然。但你要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会永远不变,那么,人也不可能永远是好,或是坏。不过单对我来说,你永远不是坏人。”
    “你想揍陆大哥,我也想。我不光想揍他,更想揍景弦。他们对我来说,有时就是坏人。所有欺负你的人、欺负敏敏姐的人、欺负陆大哥的,我都想揍。”
    “可总有好人会拦着我。譬如,我想揍陆大哥,敏敏姐会愿意吗?我想揍景弦,你会乐意吗?不会对不对?那你们对他们来说,就是好人。”
    我似懂非懂,摇头惶惑,“我不明白。”
    “不明白罢了。”小春燕捞起巾帕,绞得半干后递给我,“你只要知道,我当与你同生共死,你何时心底不再拦我,我何时帮你揍那个欺负你的人。当你不再拦我的时候,就会知道做景弦眼前的坏人是何感觉。只有一丝快意,却有些许懊丧,满心怨恨,无尽疼痛……你会发现,做情字的坏人比做好人更难受。”
    彼时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不会,我不会让你打他的。我要做他眼前的好人。”
    他屈膝盘腿,撑着下颚浅笑着睨我,“罢了。反正,需要我打他了,你便吱一声。有时候,为自己夺下那一丝快意,就算难受也值了。”
    后来我逐渐明白他说的这些话是何意。求而不得太久,心底总会积存些怨气,只是寻常被爱意压得稳稳地,才要在他面前做尽好事。
    可最怕是,好事做尽仍旧求而不得,那一颗魔鬼心便会蠢蠢欲动。
    第45章 我哭的是自己的青春
    我望着忽然被风吹起的帐帘,没有蠢蠢欲动的那种魔鬼,只有全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冷。裹紧热乎的锦被,我侧看房间,也搞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也不太能记得起我是如何从酒楼到这里的。方才还沉在梦里,而今酒意过去,我脑中混沌如泥。
    喉咙发痒,我捞紧棉被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下床准备倒上一杯水。踩着不知为何在我脚上却又不合我脚的鞋子,拖沓到茶桌边去,那杯子刚被我翻出来,我便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谁、谁在那里?”慌忙抬眸间我堪堪衔接上一双清亮的眸,我骇得倒吸凉气,手中茶杯“砰”地砸落在铺着锦布的茶桌上。
    那人背着窗外的灯火,教我看不清脸。可我一颗对他趋之若鹜的心已明敞地告诉我那是谁。
    “我吵到你了吗?”他从灯火覆下的轮廓里朝我走来,五官逐渐明晰。雪衣赤足,青丝倦泄,耷拉在他周身,湿漉漉地尚在滴水。他的手中拿着素白巾帕,想来原本是在绞发。
    我觑见他没有穿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太美妙的预感。
    他很快将我的预感落得踏踏实实,浅笑着睨我双足,“你穿了我的鞋子。”
    我下意识缩了缩脚,将双足藏在棉被里,“……我以为是我的,因为我刚刚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它们就在我脚上。”
    “说出来许会让你有些尴尬。”他的唇角抿着淡淡的笑意,双眸紧盯着我,“那是我的床。”
    “……”暴击。昨晚的酒好像倒流上来,我的喉咙闷了闷。天可怜见,我此时只想掘地三尺将自己埋起来。
    可是,我的花神娘娘,为什么他的床上会睡了一个我?
    仿佛看破我心事,他解释道,“这里是客栈。你昨晚喝多了,我便将你带来这里。半夜时你非要钻我这间房,我无法,只好让你睡。鞋子是你非要穿的,床也是你非要睡的,我的头发也是你亲自吐脏的。惊喜吗?”
    “……”雷霆暴击。我的尴尬险些就要溢出嘴角。当我反应过来,溢出嘴角的不是尴尬,而是昨夜的酒时已经晚了。我俯身呕吐,吐出一地腥水。
    他倒了杯茶,蹲在我身侧,递到我唇畔,“你昨晚醉得太厉害,在我面前撒酒疯。”
    “……”装个晕罢。一句“哎哟人家头好晕”想来是能把他活活膈应死。他先被我膈应死,我再殉情,让他的夫人自个儿玩去罢。我真是个魔鬼。
    “不过,你撒酒疯的模样……倒与当年别无二致。”他的声音渐次喑哑,说到尾字时已几近无声,“花官,你还是你……总归是你自己的模样。”
    我不知自己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模样,但我知道,倘若我将酒疯撒得真与那晚别无二致,我就完了。想到这里我竟发起抖来,瑟缩着身子,几乎要将自己整个淹没在被子里。
    心在空荡荡的身体里忒忒个不停,唤我清醒,也唤我忆起那些岁月里最想要遗忘的事情。我没有接那杯茶,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抱歉,无意冒犯你。”
    他似笑了声,听着有些苦,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手中捧着的苦茶氤氲了他的话,“你是说昨晚……还是在说那晚?”
    我的心惊得发凉,猛抬眸看向他,瞟过他炯亮的双眸,我霎时又因羞愧迅速埋头不敢看他。我的心底开出荆棘花来,瞬间刺入五脏六腑,竟疼得我顷刻酸了眼角。
    重逢几日来我俩处得都太过和谐,我始终没有料到,他会当着我的面再提起,就这么挑得明明白白。
    “景弦……”我一开口将自己也骇了一跳,喑哑得厉害,但我依旧坚强地说了下去,“我现在觉得好多了,你快去休息罢,好像、好像就快要天亮了。”
    我力求自己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赶他离开。但他好像并没有被我润通透,依旧蹲在原处,端着茶杯等我伸手去接。
    我低头将那杯茶盯了一会儿,伸手接住时触碰到他的手指。无物的接触让我的神思在那晚游荡了一会儿。那晚太冷,冷得好似有一盆凉水当头将我浇醒,当我回过神转头看向窗边时,东方既白。
    “花官,六年太长了……”他将话头摁住,没有再继续往下说。想来是他回忆起那晚我的冷,还算有点良心地觉得他也说不下去了罢。
    顿了许久,他道,“敏敏姐今早会乘船离开。你昨晚睡过去前反复叮嘱,让我提醒你的。”
    是,我记得。我记得,景弦记得,抱着一把布伞敲我房门的小春燕也记得。却不知最应当记得的那个人他记不记得。
    小春燕说酸秀才昨晚喝醉后执意要去桥洞下睡,喝多了的小春燕真是个狠人,迷迷糊糊地,便由着他去了。今晨去找却没见着人影。
    “别担心,或许他已经去码头见敏敏姐了也说不定。”小春燕将布伞递给我,“总想着要送点什么。从天桥回来时看到有人在卖伞,想来想去,还是它比较有意义。但‘伞’的寓意不太好,所以我买了‘布伞’。你来题上敏敏的名字。”
    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和小春燕她姓什么。
    “就写‘敏’罢。”小春燕提笔沾墨,递到我手里,轻声道,“姓有什么所谓,反正从此以后,她只应当随那个鳏夫姓了。”
    我握笔的手微微一颤,一滴墨落在布伞上,为我起笔。景弦告诉我,那滴墨起得刚刚好,起头重。
    而当我远远瞧见孤零零站在朝霞下,安静地等着我们的敏敏姐姐时,忍不住在心里添上一句,落脚也是真轻。
    那个人竟还没有来。
    敏敏的丈夫和女儿都已在船上,她一人站在柳树边,攀折早已没有绿意的柳枝。如当年一般娇俏的少女模样。
    我们走过去时,她转头瞧见了我们,巧笑嫣然。那一幕同样的经年如故。
    我走到敏敏姐姐面前,将布伞送进她怀里,握紧她的手,“惟愿不散。”
    她怔了一怔,笑出一滴眼泪星子来,随即将一圈柳条编好的花环戴在我的头上,柔声道,“方才等你们的时候,随手编来打发时间,没有花可以装点,你可不要嫌弃。”
    我以为这是她赠我的东西,直到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布团塞给我,“这是我晨起时做了一早上的枣泥糕,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东西。我分好块儿了,你记得一会儿给小春燕和景弦分一点,一起尝尝。”
    这个才是送我们的。那么,柳条是要给谁的?
    我想,原本她折下的柳条并不是要拿来编成花环的。可是,那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呢。
    难不成是睡过了头?难不成当真忘记了昨晚敏敏亲口对他说的话?这么一想,我倒宁愿他是睡过了头。
    整整一个时辰,敏敏和我们坐在岸边,望着朝霞闲聊。我们几人告别到最后,险些就快要无话可说。她还在等他跑来见她一面,故意拖延时间。哪怕就是这么个尴尬的境地,他也还是没有来。
    一个时辰,足够让冬日的艳阳将光芒洒满大地,柳树却在寒风中被疯狂摧残。
    “敏敏,我们该走了。”她的丈夫抱着咕咕从船舱中走出来,柔声催促。
    我瞧见敏敏的眼帘微垂,方才与我讲风土人情的神采顿时荡然无存。她站起来,望着被细雪铺满的路。我很明白她那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感觉。曾经我也奔走在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朝她的丈夫走去,望着他,面露愧色。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让我和我的执念、我的青春、我的过去,统统告个别罢。”敏敏姐忽然明媚地笑起来,望着她的夫君,迎着艳阳,哽咽道,“我和夫君还有一辈子,和他就只剩下这一时半刻了。我只希望能再多等一刻,再做一回无忧无愁的少女,纵然被夫君嘲笑不守妇道,我也不想再留下任何遗憾。”
    “敏敏……”男子似是叹了口气,伸手为她捋平了眉心,沉吟许久后才道,“我与咕咕允你再等一刻。但你得答应我,往后便不得再蹙眉了。”
    后来景弦告诉我,感情对于男人来说,大多时候都是克制。男子温柔抚摸她眉心的模样,让我感受到他的克制。
    一刻钟的时间,我也望着那条满雪的路,“景弦,你说陆大哥会来吗?”我问的是未知的人,但我冥冥之中相信,他能明白酸秀才是怎么想的。他知道酸秀才会不会来。
    “总会来的。”他这样说。
    太傻了,我们四个太傻了,干站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越等越失望,越等越绝望。活生生将一刻钟等成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这一刻钟她换来了什么呢?往后余生不再蹙眉。幸福至极,却又仅此而已。
    她乘船离去之前,托我带一句话给酸秀才。我的指尖拂过她被寒风吹得冰凉的泪,坚强地同她道别。
    船舶远去,风声涛涛。静谧太久,我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迟来的脚步声。
    我听见那个一瞬间令我憎恶至极的声音在呐喊,在嘶吼,在咆哮,“敏敏——敏敏——!”
    我目眦欲裂,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到岸边,“敏敏姐姐!你回头看一眼!你快回头看一眼!你回头啊!”若非景弦和小春燕将我拉住,我险些跌入河中。
    酸秀才拿着鸡蛋朝敏敏姐姐远去的船只招手呐喊的模样,如天下所有痴妄人一般,滑稽可笑,又催我泪下。
    敏敏姐姐,你回个头罢。
    我望着艳阳边远去的船舶,满心悲凉。终究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呵。她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我的眼泪还是很不争气、很不给我面子地掉了下来。
    仔细想一想,我不能让我一个人独自流泪悲伤,“她让我转告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没想过,对酸秀才说出这句话的我会如此扭曲。我的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快意。
    我睨着他,看他忽然被寒风摧弯了腰,佝偻的身躯唯有依靠着柳树才勉强站得稳,仿佛报复得逞。我做了敏敏的好人,酸秀才的坏人。小春燕说得没什么不对,为了那一丝快意,心底的难受好像都值得了。
    涟漪还在泛,艳阳的光还在蔓延,水面却已平静了。
    “敏敏……敏敏——!”他再怎么喊都无济于事。
    我望着遥远的自己,声声唤她,“敏敏姐姐……!”我知道,我再怎么喊同样也是无济于事。
    据说人在声嘶力竭之时喊出的声音自己是听不见的。唯有心能听到,还为此痛得疾跳。我也不知道我在痛什么,为她逝去的青春,为她不能完满的遗憾,亦或是为自己难纠的过往。
    “既然有情分,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娶她,为什么让她等你……”我这个魔鬼一把揪紧酸秀才的衣领,逐渐放肆,咬牙切齿,“你说六年太长了……你凭什么说六年太长了?为什么要耗尽她的青春?你知道吗,你知道人有几个六年吗?!你知道又有几个七年吗?!”
    我已分不清我是在对谁说,也已分不清我口中说的是谁,恍恍惚惚。我看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我叹着别人的无疾而终,哭的是自己的青春。
    到头来都是一句:既然有情分,为什么呢?
    酸秀才为什么不捡回他的年少志气呢?为什么不再为了他喜欢的人努力一把呢?为什么要甘于平庸呢?
    景弦他又是为什么呢。
    我看见景弦满眸猩红地凝视着魔鬼的我。我想我现如今嚎啕大哭的模样很丑很傻。实在很对不起被我揉皱的衣领,我松开手,瑟缩着身子将自己抱作一团。我也同样害怕这样的自己,可心底又该死地快意。
    我的眼前晃过一片虚影。
    “这一拳,还你六年前打我的!”抬眸那刻,小春燕那拳已经落在了景弦身上。我竟只是木讷地望着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小春燕他总是很明白我,我还没有开口,他便已急着为我出气了。
    景弦大概也很明白我,也想为我出气,所以没有还手。远远地与我对视片刻,又看向小春燕,挨了第二拳。
    我听见自己没出息的抽泣声,也听见小春燕的质问,“从前我别无所求,生生把她捧到你手里,你却从未珍惜……为什么?!”
    对啊,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问题。从前我以为是因为他那时对我没有情分,如今我却想不明白了。我看见他挨了第三拳。
    小春燕咬字狠重,像是他自己受了泼天的委屈,“她跟我生死同命,从前我为让她开心,亦是为了让我自己开心,才将她捧到你面前。而今我却不这般想了,既然你照顾不好她,那不如我来。我只想要她顺心,所以我要亲自照顾她……也必须亲自照顾她。”
    我看见景弦面无波澜地擦了嘴角的血丝,“所以,昨晚有官兵传召让我面圣,是你的手笔?”
    “是。后悔中止监察,放我出来了?”小春燕挑眉冷笑,“你身为副都御史,滥用职权,私自派兵监察淳府,而今又拖延面圣时间,想来罪行不小。”
    景弦的手微握紧,随即也冷笑道,“你被监察期间,还派人去汜阳查我的身份,甚至和外界取得联系,我若上报此事,你以为你就能被从轻发落?”
    “你上报试试,看花官和我同住在淳府会不会也被牵连。景弦,多谢你教我这招。我说过,你监察淳府的这笔账,我会算回来。”小春燕朝他笑得邪肆又得意,转过头将我扶起,“花官,我们回家了。”
    我瞧见原本面无波澜的景弦眉头紧皱,双眸猩红地紧盯着我。好似回到了我离开他的府邸去往陈府那日。
    说来惹人笑,我竟觉得心底一边疼痛到窒息,一边又快意到疯癫,混混沌沌好似快要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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