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不能告诉你,这是机密。”
    “我想我只能勉强接受了。”
    “没错。”艾德毫不动摇地说。就在此时,布隆维斯特发现车流又开始动起来了。
    第二十八章 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
    艾铎曼教授站在卡罗林斯卡学院的停车场上,纳闷自己到底趟了什么浑水。他接下来做的安排意味着他必须取消一连串的会议、演说与座谈会。
    尽管如此,他仍感到异常兴高采烈。令他神魂颠倒的不只有那个男孩,还有那个看似刚在街头打完架,却又开着一辆全新的宝马、说起话来带有一种冷漠威严的年轻女子。当他听完她的问题,回答说:“好啊,当然好,有何不可?”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这显然是既愚蠢又鲁莽。他唯一展现的一丝自主性,就是婉拒了任何报酬。
    他的旅费与旅馆费都由他自己出,他这么说。想必是觉得内疚吧,但这孩子引发了他科学研究的好奇心,因此他动了保护他的念头。一个既能如照相般精准作画又能演算质因数分解的学者——实在太诱人了。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甚至决定不出席诺贝尔奖的餐会。这个年轻女子让他完全失去了理智。
    汉娜坐在托尔斯路公寓的厨房里抽烟。她除了抱着沉甸甸的心,呆坐在那里猛抽烟之外,好像就没做过其他事情。她得到的支持多得不寻常,但承受的肢体暴力也多得不寻常。她的焦虑让卫斯曼难以忍受,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暂时忘记自己的痛苦。
    之前他老是突然就大发雷霆,嚷嚷着:“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找不到吗?”也常常对她挥拳,或是把她当成破布娃娃一样摔到一边。现在他八成又要抓狂了,因为她把咖啡洒到《当日新闻报》的文化版上了,而卫斯曼本来就已经因为报上的戏剧评论太偏袒一些他不喜欢的演员而很不痛快了。
    “你在搞什么啊?”
    “对不起,我会擦干净。”她连忙说道。
    从他的嘴形她看得出光是这样无法令他满意,他会反射性地打她,而她也已作好准备迎接这记耳光,因此一声未吭,连头都没动。她可以感觉到泪水涌上眼眶,心怦怦地跳,但事实上这和耳光无关。当天早上她接到一通十分令人困惑不解的电话:奥格斯找到了,但又失踪了,而且“很可能”并未受伤——“很可能”。汉娜实在不知道应该更担心或更放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仍无进一步的消息。她猛然起身,不再在乎会不会又引来一阵殴打。她走进客厅,听到卫斯曼在身后粗声喘气。奥格斯的画纸还躺在地上,外面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她听见楼梯间响起脚步声,有人要上这儿来吗?接着门铃响了。
    “别开门。一定是哪个该死的记者。”卫斯曼厉声说。
    汉娜也不想开门。但她很难置之不理,不是吗?说不定是警方有问题想再问她,也说不定,说不定他们现在有了更多消息,不管是好是坏。
    她往大门走去时想到了鲍德。她记得当时他站在门口,说要来接奥格斯的样子。她记得他的眼神,记得他把胡子剃掉了,也记得自己有多渴望回到在卫斯曼之前的旧生活,那个时候电话响个不停、工作邀约不断,她尚未落入恐惧的魔爪中。她扣上了安全链才开门,起先什么也没有,只看到电梯门和淡红棕色的墙面。接着她全身像有一阵电流通过,一时震惊得不敢置信。但真的是奥格斯!他的头发纠结得一团乱,衣服脏兮兮,穿着一双大了好几号的球鞋,可是他仍然用那种深不可测的严肃表情看着她。她心知他不可能自己跑来,但打开门链后还是吓了一跳。奥格斯旁边站着一个酷酷的女孩,她身穿皮夹克,脸上有抓痕,头发沾了泥土,两眼直瞪着地上,手里还有一只大行李箱。
    “我来把儿子还给你。”她说话时没有抬起头。
    “我的老天,我的老天啊!”汉娜惊呼着。
    她只能说出这几个字来,整个人完全不知所措地在门口呆站了几秒钟。接着她的肩膀开始颤抖,然后跪到地上,忘了奥格斯讨厌被拥抱,还是张开双臂搂住他,喃喃低呼:“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直到落下泪来。奇怪的是:奥格斯不但由着她,自己也似乎想说些什么——就好像他会说话了,这才是最要紧的。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卫斯曼已经站在她身后。
    “你在搞……哇,看看是谁来了!”他咆哮道,仿佛还想继续刚才的争吵。
    但紧接着他克制住了,从某方面而言,这是很了不起的演技。才一转眼,他开始展现曾经让女人陶醉不已的翩翩风采。
    “你把孩子快递到家门口来啦。”他对门外的女子说道,“真贴心。他还好吗?”
    “他很好。”女子用奇怪的平板语气说道,然后问也没问就拖着行李箱、踩着沾满泥土的靴子走进公寓。
    “可不是嘛,快请进来吧。”卫斯曼口气刻薄地说。
    “我是来帮你打包的,卫斯曼。”
    这个回答太过奇怪,汉娜相信是自己听错了,卫斯曼似乎也没听懂。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张大了嘴。
    “你说什么?”
    “你要搬出去。”
    “你在开玩笑吧?”
    “不是。你现在就离开这间公寓,马上走,以后再也不许你靠近奥格斯。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
    “你失心疯了吧!”
    “其实我已经格外宽容了。我本来打算把你从楼梯上丢下去,但我还是带了行李箱来,想想应该让你打包几件衬衫长裤。”
    “你是哪儿来的怪胎啊?”卫斯曼大吼道,心里既惊慌又怒不可遏,以充满敌意的态度向女子施压,汉娜不禁担心他会不会也揍她一顿。
    但不知什么原因阻止了他,也许是那女子的眼神,也可能只是因为她的反应不同于常人。她没有后退或显得害怕,只是微笑看着他,并从内侧口袋掏出几张皱皱的纸递给卫斯曼。
    “万一你和你的朋友罗杰忽然想念奥格斯了,就看看这个,怀念一下。”她说。
    卫斯曼困惑地把纸张倒转过来,接着他的脸惊恐得扭曲变形,汉娜也很快地看了一眼。那上面画了东西,最上面一张画的是……卫斯曼。挥舞着拳头的卫斯曼,看起来像个凶神恶煞。后来她几乎也难以解释,总之她不但明白了当奥格斯独自和卫斯曼及罗杰待在家里时发生了什么事,也更加看清了自己的生活,多年来她从未看得如此清楚明白。
    卫斯曼用那张扭曲、暴怒的脸看着她已不下数百次,最近一次就在一分钟前。她知道谁都不应该忍受这种事,无论是她或奥格斯,于是她往后退缩。至少她这么觉得,因为那女子以新的目光看着她。汉娜不安地凝视她,她们彼此似乎有了某种程度的理解。
    “他必须走,我说得对吗,汉娜?”女子问道。
    这个问题有致命的可能,汉娜低下头看到奥格斯脚上那双太大的鞋。
    “他穿的是什么鞋子?”
    “我的。”
    “为什么?”
    “今天早上走得太匆忙。”
    “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躲藏。”
    “我不明白……”她没能把话说完。
    卫斯曼粗鲁地抓住她,怒冲冲地吼道:“你怎么不跟这个神经病说要走的人是她?”
    汉娜有些畏缩,但……或许是看到卫斯曼脸上的表情,也或许是感觉到那女子的神态有种无法平息的怒气。没想到……汉娜听见自己说:“你走,卫斯曼!永远别再回来!”
    这话好像是别人替她说的。接下来一切变化得好快。卫斯曼举起手来要打她,但没有打成,他没打成。倒是年轻女子以快如闪电的速度往他脸上揍了两三拳,宛如训练有素的拳击手,随后往他的脚一踢,让他跌倒在地。
    “搞什么啊!”他只能这么说。
    他摔倒后,女子站到旁边俯视着他。当汉娜带奥格斯进房间时,她才惊觉到自己老早就巴不得卫斯曼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包柏蓝斯基好想见见高德曼拉比。
    他也好想念茉迪的橙子味巧克力,还有他的dux床垫和春天。但此时此刻,他必须让这次的调查行动稍微上轨道。的确,在某个程度上他是满意的。据说奥格斯毫发无伤,而且正要回家找母亲。
    多亏了这个孩子本身和莎兰德,才能够将杀他父亲的凶手绳之以法,虽然还不确定伤重的他能否存活下来。包柏蓝斯基在丹得利医院的加护病房。床上的病人名叫包里斯·拉维诺夫,但已经使用化名杨·侯斯特一段时间。他是个少校,曾经是苏联军队的精英,名字曾出现在过去几次的杀人案中,却从未被判刑。他有自己的安保事业,拥有芬兰与俄罗斯双重国籍,目前住在赫尔辛基,无疑有人篡改过他的官方资料。
    在印格劳避暑别墅外发现的另外两人,已经借由指纹确认身份:丹尼斯·威顿,昔日硫黄湖摩托车俱乐部的帮派分子,曾因加重抢夺罪与重伤害罪入狱服刑;弗拉狄米·奥罗夫,俄罗斯人,在德国有中介卖淫的犯罪记录,两任妻子死因不明。这两人都还是一语不发,不管是关于这起事件或是任何事情,包柏蓝斯基也不抱太大期望,像他们这种人在接受审讯时往往会保持缄默。但话说回来,那也是游戏规则。
    然而令包柏蓝斯基不满意的是,他觉得这三人只不过是听命行事,他们上面还有一个领导阶级,连接了俄罗斯与美国的社会高层。一个记者比他更了解他自己在调查的案子,这点他没意见,当然他并不为此自豪,他只是想有所进展,无论来源为何,任何情报他都感激在心。但布隆维斯特对此案的敏锐洞见直指他们内部过失,也让包柏蓝斯基想起调查期间消息外泄、男孩因他们而陷于险境的事。对此,他的愤怒绝不可能平息,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对急切想找到他的国安局长如此恼火。而且柯拉芙不是唯一一人,国家刑事局的it人员也在找他,此外还有检察长埃克斯壮和一位名叫史蒂文·华伯顿的斯坦福教授,傅萝说这位教授是机器智能研究院院士,想谈谈关于一项“重大风险”。
    这件事加上其他拉拉杂杂的事情,让包柏蓝斯基心烦不已。这时有人敲他的门,是茉迪,只见她神情疲惫,脸上脂粉未施,看起来与平时有些不同。
    “三个犯人都在进行手术。”她说,“得等上好一会儿才能再讯问他们了。”
    “应该是说试着讯问他们。”
    “我倒是和拉维诺夫说上了一两句话。他动手术前清醒了一下。”
    “他有没有说什么?”
    “只说他想和神父谈。”
    “怎么搞的,最近所有的疯子和杀人犯都成信徒了?”
    “偏偏所有明理的老督察长又怀疑他那个上帝的存在,你的意思是这样吧?”
    “好啦,好啦。”
    “拉维诺夫也显得很沮丧,我认为这是好现象。”茉迪说,“当我把画拿给他看时,他只是神情无奈地将它挥开。”
    “这么说他没有试图宣称那是假造的?”
    “他只是闭上眼睛,就说起了要找神父的事。”
    “你有没有查出那个美国教授想做什么?一直打电话来的那个。”
    “这……没有……他只要跟你谈。我想应该和鲍德的研究有关。”
    “还有安德雷,那个年轻记者呢?”
    “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情况看起来不乐观。”
    “现在知道些什么?”
    “他工作到很晚,有人看见他经过卡塔莉娜大电梯,身旁还有一个留着红金或暗金色头发、衣着名贵的美女。”
    “这我没听说。”
    “看见他们的人叫肯恩·埃可伦,是斯康森一家面包店的老板,住在《千禧年》杂志社那栋大楼。他说他们看起来像恋人,至少安德雷很像。”
    “你觉得会不会是美人计?”
    “有可能。”
    “这个女人,和出现在印格劳的那个会不会是同一人?”
    “我们正在查。但他们好像往旧城区去了,这点我不喜欢,不只因为我们在那里追踪到安德雷的手机信号,还因为那个讨厌的家伙奥罗夫——每次要问他话,他就朝我吐口水——他在默坦·特罗齐巷有一间公寓。”
    “去过了吗?”
    “还没,刚刚才查到地址。公寓登记在他一家公司名下。”
    “但愿那里没有什么令人不快的场面在等着我们。”
    卫斯曼躺在托尔斯路公寓门厅的地板上,不明白自己怎会这么害怕。她只是个女生,一个身高勉强到他胸部、脸上穿洞的朋克女,他大可以像丢小老鼠一样把她丢出去。但他却好像全身瘫痪,他觉得这和女孩的打斗方式无关,和她把脚踩在他肚子上更无关,主要是她的眼神和她整个人有种感觉,他也说不上来。他就像个白痴躺在那里,静静听她说了几分钟的话。
    “刚刚有人提醒我,”她说,“我的家族有个很大的问题。我们好像什么都做得出来,再难以想象的残酷行为也不例外。这可能是基因缺陷。我个人很看不惯那些欺负小孩和女人的男人,碰上这种事我就会变得危险。当我看到奥格斯画你和你的朋友罗杰时,我真想狠狠教训你们,但我认为奥格斯已经吃了够多苦头,所以你们俩也许有一丁点机会可以逃过一劫。”
    “我……”卫斯曼才一开口就被打断。
    “闭嘴。”她说,“这不是谈判,更不是对话。我只是把条件一一列出,如此而已。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鲍德够聪明,他把公寓登记在奥格斯的名下,至于其他呢,就这么办:你有整整四分钟时间可以打包滚蛋。要是你或罗杰敢再回到这里或是以任何方式和奥格斯接触,我保证会把你们折磨到让你们下半辈子再也不能好好做任何一件事。同时,我会准备好把你们虐待奥格斯的所有细节呈报给警方,你们也知道,我们有的不只是画,还有心理医师和专家们的证词。我还会联络各家晚报,告诉他们我握有关于你伤害荷娜塔·卡普辛斯基的具体影像资料。跟我说说,卫斯曼,你做了些什么?狠狠咬伤她的脸颊又踢她的头吗?”
    “所以说你要找媒体。”
    “我要找媒体。我要让你和你的朋友受尽一切耻辱。不过也许——我是说也许——你们有希望逃过最凄惨的羞辱,只要永远别让我看见你们接近汉娜和奥格斯,也永远不再伤害女人就行了。说实话,我根本懒得理你。只要你离开后,可以像个胆小害羞的小和尚一样过日子,可能就没事了。我是不太相信,毕竟我们都知道,对女人施暴的再犯率很高,而基本上你又是个人渣,但如果幸运一点的话,谁知道呢……你懂了吗?”
    “懂了。”他真恨自己这么说。
    他别无他法,只能答应并乖乖照做。于是他起身进到卧室,迅速地收拾好衣物,拿起大衣和手机便离开了。他无处可去。
    他这一生从未感觉这么窝囊过。外头无情的雪雨迎面打来。
    莎兰德听到前门砰地关上,脚步声走下石梯渐渐远去。她看着奥格斯,只见他两手垂在身侧,动也不动地站着,两眼直盯着她。这让她心烦意乱。片刻前,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但现在她却没把握。汉娜·鲍德究竟是怎么回事?
    汉娜仿佛就要痛哭流涕,而奥格斯……最糟的是他开始摇起头来,嘴里嘟嘟哝哝。莎兰德只想赶快离开,但她还是留下了,因为任务尚未完成。她从口袋掏出两张机票、一张饭店优待券和一叠厚厚的纸钞,克朗和欧元都有。
    “我只想打从心底……”汉娜开口说道。
    “别说了,”莎兰德打岔道,“这是去慕尼黑的机票,今天晚上七点十五分起飞,所以你们动作得快点。我已经安排车子直接送你们到艾茂城堡饭店,这间饭店很不错,在加尔米施—帕滕基兴附近。你们会住在顶楼的大房间,登记的姓氏是穆勒,一开始先在那里待三个月。我已经联络艾铎曼教授,也向他解释过绝对保密的重要性。他会定期去看你们,让奥格斯得到好的照顾,还会替他安排适当的教学。”
    “你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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