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菀青冰凉的手止不住剧烈地颤抖,面上早已泪流成河,蒋三娘轻轻抚着她的额发,“青儿乖……”
    骆璋苍老又疲惫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左都督寻小民,有何吩咐”
    “子圭先生,这是我家大人送您的盘缠,还请您莫要嫌弃。”汀烟礼貌又恭谨。
    “谢左都督照拂,小民还有盘缠,左都督好意,小民心领了。”
    “子圭先生,我今日来,也是为您着想。您出事后,您老家的五弟心怀忌恨,趁您倒台,将您祖宅铺面都折价变卖了。你我两家好歹也差点成了姻亲,本官也是看在你我多年同朝为官的份上才来知会一声,您如此回去可真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梁禛的声音疏离又冷淡。
    “梁禛!我骆璋是落魄,是乞讨都不用你来冷嘲热讽!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带上你的东西快回去吧,老朽也不想奉陪了。”
    “子圭先生,本官今日来并不是犯贱要求你收东西,只是先生您似乎从来未有意识到究竟是谁给了谁难堪的生活。你我二人本无仇怨,只是先生为何一直放任令爱为所欲为,禛是男人,岂能容忍一女子翻云覆雨掌控于我,以致大家互生怨怼!”梁禛双目微闪,神情冷漠。
    “禛今日来相送,一来是为送些银钱,二来……是为骆小姐对禛的错爱。禛当不起小姐对禛的一腔赤诚,唯祝小姐觅得如意郎君,一生安康。”言罢,梁禛示意汀烟将手中木盒置于骆璋马车旁,也不再说话,冲骆璋一个抱拳,转身策马飞奔离去。
    骆璋面色灰败,只望着马车前的木盒发怔。蒋三娘掀帘下车,望了望绝尘而去的两骑,躬身拾起了木盒。揭开盒盖,内里整整齐齐十数锭金,外加一张房契,一张铺面契书。拿起仔细一看,是骆家老宅与骆氏药铺的转让契书……
    ……
    次日,便是梁禛出征的日子,梁禛最后一次来到梁嵩的房间。
    “哥哥……禛就要出征了,家中诸事就只能劳烦哥哥代为照看了。”
    “弟弟说哪里话,照顾家里,为兄责无旁贷!二弟放心出征吧。”
    “哥哥……”梁禛兀自摩挲着桌角欲言又止。
    “听着呢,何事?”
    “哥哥,如若禛果然回不来了,能否不要将我及我家的事告诉齐家及齐家姑娘?”
    梁嵩愕然,“齐祖衍身居内阁,就算我不告诉,他自个儿也能知道吧……”
    “所以禛才来求哥哥,若有不好的消息务必也请提醒齐大人勿要告诉齐姑娘才好。”
    梁嵩愣怔,“为何?”
    “我不想她愧疚……”
    梁嵩的鼻头突然有些发酸,以往怎么从未发现,自己那不长心的弟弟竟然爱得如此辛苦。
    ……
    城门上塞满了人,人声鼎沸,接踵摩肩。齐韵被挤成了沙袋,只觉自己的五腹六脏皆移了位,好容易挤到了城墙靠边的位置站定,她擦擦满脸的汗,终于舒出了一口气。
    今日是镇远大将军出征的日子,皇帝在点将台誓师过后,大军便要从这东城门经过,再北上喜峰口。
    自那日在陆离宅子里见过一面后,便再没见过梁禛了……
    齐韵不知觉间飞红了脸,那日是自己忘情了,大街上便搂着梁禛哭……实在是太丢人了!
    听说他又没未婚妻了,因骆家犯了事,被贬回了老家。齐韵无奈地摇摇头,禛郎定是杀业太多,姻缘才会如此不顺,真是可怜得紧。
    脑子里这样想着,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股喜悦油然蒸腾。待齐韵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为梁禛打光棍感到由衷的高兴时,她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呸呸呸!阿弥陀佛,贫尼有罪……”
    须臾,远处旌旗招展,刀剑如林,正是北伐的大军走了过来。乌泱泱一大群人,队列前方隐约可见数十名军官模样的骠骑,哪一个是梁禛,压根分辨不清楚。齐韵急的光溜溜的头顶一层汗,她急切的探出身子极目搜寻,奈何队列中兵卒太多,铁骑洪流滚滚而过,徒留漫天的尘烟与铁灰的背影。
    “小师傅莫要担忧,你的家人定然能平安归来的,听说带兵的将军是那左军大都督,干掉青龙会的那位将军,老厉害了。”
    齐韵转头,对上一位脸蛋皱成核桃般的老太太,混黄的眼中尽是浊泪,“我的小儿子也随大军走了,他是府军前卫抽派出征的小校……”
    齐韵点点头,想对老太太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伸手一抹脸颊,满手湿泪。
    齐韵复又回到了从前那般清修的生活中,每天白日里念经诵佛,做做洒扫,陪师傅替人做做法事。只是每每到了夜间,当梁禛那双桀骜不羁的凤眼不知觉间闯进她的脑海中时,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心早已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平静无波。
    前几日齐祖衍与齐韵说的话,与她刺激甚大——
    皇帝非要将陈朝晖塞进北伐大军,梁禛觉得不妥,便在朝堂上当众反对。当时朱铨也发了狠,当着全体朝臣们的面斥责梁禛带个人偏见看待他人,并扬言,如若梁禛不尽全力抗敌,导致失败便请他自决于漠北,并将他梁家并安远侯外放至喜峰口,全家齐上阵替他朱铨死守漠北。
    齐祖衍是当作谈资与齐韵讲的这番话,还将皇帝耻笑了一番,哪有如此逼迫出征大将的,没得给人徒添心理负担,怕是连仗都不敢打了。可齐韵越来越觉得朱铨并非是在恐吓梁禛——而是他真的就是如此打算的……
    也不知禛郎如今到哪了,行军是否顺利,可有冻着,饿着?
    齐韵不知觉间总在半夜起身诵佛,她忧心忡忡,整夜整夜无法安睡。梁禛出征讨伐宁王爷,这事为何总透着一股子怪异,朱铨对梁禛的态度为何突然大变?
    不过,不多日子后,猜谜达人齐韵便自己猜出了缘由。也正是因为此,原本还曾想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的齐韵,终于再一次小宇宙爆发——我的禛郎,生死只能由我来定!
    ☆、尚宫
    齐韵依旧扮作小和尚, 常去智峰书院讲学,这是她出家以来最大的爱好。“或许我应该从一开始便去做个女夫子, 便能一生静好了。”——齐韵常常如是感叹。
    书院开讲坛讲学时是最为热闹的,因不再局限于特定人员听讲,而是开放式的, 允许全体学子旁听。一大早,讲学堂内便人满为患了,今日正是“小和尚”齐韵来讲学。
    朱铨来的时候齐韵讲得正值激动处,她身着袈裟与堂下一名直身而立的书生争议正酣。她双目炯炯, 气势凛凛, 举手投足间风采顿生。如若不是早知晓她乃一女子,怕是真会当她为一清秀少年。
    讲学堂内众学子听得入神, 偏厅内朱铨亦心潮翻涌。今日他是特意来瞧齐韵的,乞巧节那晚本想去瞧她,没曾想竟受了刺激。自己强压心头怒火, 憋了这许久才得知她常来智峰书院讲学, 于是, 今日便亲自来看看。
    如今看来,果然是聪明的女子最美……
    朱铨怔怔地望着齐韵灵动的笑靥,狡谲的眼, 飞扬的眉,眼前的娇颜让他想起从前在宫里总是能在后花园里、酸枣树上、假山丛中,看见的圆滚滚的胖姑娘。那时这双眼便会像现在这般诡谲的闪了。
    呵呵,她果然是长大了呢……
    朱铨勾勾手指, 唤来了王传喜,低语几句后,王传喜躬身离开。
    ……
    与最后一名学子道别后,齐韵心满意足地收拾着书箱。刚才还喧闹无比的诺大的讲学堂内静得过分,连屋外的花园里似乎也空无一人了。
    齐韵抬起头,四下里张望,人都不见了,只剩自己一个,看来今日自己动作过于迟缓了。她匆匆背起巨大的书箱便往外走,刚走至门口,一抹高大的身影闪过——朱铨堵住了去路。
    “妙静小师傅,果然博学多才……”朱铨的眉眼弯弯,刚毅的脸上难得的竟增添了几分柔和。
    齐韵心中咯噔一声,这尊佛怎么追来了,她一点也不想跟眼前的这位帝王有什么牵扯,可是想拒绝帝王似乎比拒绝吉达还要困难一些。
    齐韵忪怔地揪着书箱的背带,迟钝地合十,开口与朱铨见礼,“妙静见过陛下……”
    朱铨细细地看她光溜溜的脑袋,金灿灿的袈裟,和她背上那可以装下她自己的巨大书箱,愈发觉得好笑。
    “出家人不躲在寺里修行,整日里四处与人说唱斗嘴,哪里像是在替朕祈福的……”朱铨嘴里说着埋怨的话,语气却是温柔得紧。
    齐韵保持着低头合十的姿势不抬头,朗声道,“陛下,佛法虽是自我的修行,也是对众生的普渡,妙静四处讲学,亦是在替陛下宣扬佛法的光辉啊。”
    朱铨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是么,我怎听得你讲的只是读史六法。”
    齐韵默了默,这尊佛看来听了许久,面不改色改口道,“回陛下,讲学不拘佛理,全看主讲者之擅长。妙静初入佛门,对佛理之研习尚不如经史,故而,妙静此次主讲经史……”
    耳畔传来朱铨爽朗的大笑,“你如此酷爱与人讲学,朕允你还俗,到朕身边来做个掌管上书房的女官,天天与朕讲学……可好?
    听得此言,齐韵愈发想逃,明目张胆拒绝,会不会连讲学也不准自己做了?这朱铨明显就是贼心不死,他这是在试探——不行!绝对不能给他一丝希望!
    “陛下……”齐韵长跪在地,“陛下隆恩,妙静受宠若惊!但妙静早已负陛下过多,怎敢再承龙恩。妙静心意已定,决意投身佛门,为陛下祈得万年安康。”
    上首长久的静默,朱铨怒了吧?怒了也好,哪怕日后无法再出寺门,也不能让朱铨给弄进宫了……齐韵趴在地上,默默地想着。
    头顶传来朱铨平静无波的声音,“齐韵,你当朕真的就差你一个姑子替朕烧香祈福吗?梁禛出征,如若你因他而坚持出家则大可不必了,因为他就算绞尽宁王也再也回不来了。”
    齐韵愕然,朱铨什么意思,禛郎为何就回不来了!她头顶汗涌,就在她沉默不知如何应对时,朱铨的声音已至耳侧。
    “二妹妹,随朕进宫,朕给你你喜欢的一切……”
    如福至心灵,齐韵猛然抬头,心跳得快要跃出喉咙——朱铨知道梁禛与自己的前事了!可他并没有杀了梁禛,却只是将梁禛外派出征,可他为何不询问自己与朱成翊的事?双腿紧贴冰冷的青石地止不住的颤抖,不知梁禛是如何陈述的,自己明显是被他给摘出去了。
    齐韵的眼有些发花,梁禛完了……怪不得朱铨会在朝堂上扬言要将梁家外放漠北,她狠狠压下心头苦涩,极力装作镇定看向眼前这张喜怒莫辨的脸。
    不可让自己表现出对梁禛的关心,自己越是在意梁禛,他便会越危险。混沌中齐韵清楚地意识到梁禛的生死,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韵儿谢过陛下关爱,梁大人与奴家虽曾议过亲,但我二人缘分既已尽,陛下也请莫要再多谈,奴家出家切切实实只是为了替自己赎罪,为陛下祈福……如若陛下以为韵儿入宫为女官亦可偿还奴家犯过之罪孽,韵儿愿意入宫为陛下尽犬马之劳……”
    齐韵以首扣地,长跪不起,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流到地上,心头的痛早已漫溢,身侧伸过来一双大掌将自己扶起。
    “二妹妹快请起,早如此便可少了如此多波折,二妹妹现在可算是识得了时务,来,朕先派人送你回府,收拾收拾,明日便入宫来吧。今晚我派王传喜送诏书来,赐你尚宫一职,于上书房替朕掌文诰,二妹妹可还满意?”
    如若可以,朱铨更愿意直接册封她为妃,可从齐韵宁可剃光头也不愿进宫的先例来看,此种一步到位的策略怕是会将她推远。如今梁禛反正也回不来了,一娇娘而已,朱铨不介意与她玩玩你来我往的感情游戏。心甘情愿,两情相悦很显然美过心上人儿勉勉强强!
    ……
    齐韵突然返回齐府,并且不再回玉禅寺了,这让齐家上下惊喜不已。可大家的笑容还没来得及从脸上撤回,朱铨的一纸诏书将齐府上下重又推回万重深渊。
    “韵儿,这尚宫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可是皇帝陛下逼迫于你?”齐祖衍满面愁容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他忧虑无比,太祖皇帝即位后,废除了前朝女官涉政的制度,哪怕女官司各部文书也不行,更何况帝王文诰了。女官只掌后宫及帝王寝殿职务,哪有做帝王秘书的……
    齐韵默然,这朱铨对自己还算尊重,没让自己去司寝,虽说做他文书比作司寝与他相处的时间更长,但好歹这是一份“正经”的工作,朱铨也不像会突然发疯的人,齐韵对此种形势下能司文诰,已然十分满意了。
    “爹爹,是韵儿自愿的,陛下并未逼迫于我。”齐韵并不想将自己推测的梁禛的事告诉自己的父亲。父亲疼惜自己,为了自己的安全,他定会迁怒于梁禛,她不愿意梁禛因为自己受了委屈还遭自己家人埋怨。
    “韵儿,你为何要进宫……你不是不知道……”齐祖衍气郁难当,欲言又止。
    “爹爹……女儿只是做女官,不是做嫔妃,我是可以卸职出宫的,爹爹作何如此担忧?”齐韵不以为然地冲父亲微笑。
    齐祖衍苦笑,出宫,朱铨允许所有的女官出宫也不会允许你出宫啊!他却不能如此对齐韵说,他摸摸花白的胡须,思虑片刻。
    “韵儿说得也对,出家是死路一条,做女官好歹还有出宫的可能,只韵儿切记除了女官……旁的万莫再要答应了!”出宫一事虽希望渺茫,却并非无迴转可能,从长计议倒是也可行,齐祖衍如是想。
    “是的,爹爹,女儿醒得的……”
    ……
    皇帝突然多了一个贴身女秘书,这让文武百官颇为惊讶,监察御史大人激动极了,朝会上便当场指责朱铨“倒行逆施”,“有违祖制”。
    朱铨无可无不可地半眯着眼任由御史大夫唠叨了半晌,心内嘀咕,这监察御史终日盯着自己夜间睡哪里,亲近了哪一个不该亲近的人,设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女文书,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故作阵势闹得沸沸扬扬,实在可恨极了!有种你去将西边的蒙古人,北边的朱老二给我骂跑了,朕定然不顾祖制将你监察御史一职提为一品!
    “行了行了!王大人莫要激动,不就一个小尚宫嘛,朕寒夜批奏章太过凄凉,齐韵能识字断文,替朕将折子归归类,添个茶。不光可以减轻司礼监的压力,还能给朕些许温暖,你们各自在家写个折子,皆有红袖添香,为何朕就活该独熬寒夜啊。”
    “可是陛下,您欲红袖添香自可将折子带去您寝宫,也可让皇后娘娘随侍……”监察御史从不轻言放弃。
    “那怎成!如此一来岂不给后宫干政创造了大大的方便?再者说,朕只在上书房看折子,寝宫只做困觉用!”
    “陛下……太祖皇帝命令废止女官涉足朝政,齐韵就算再有学识,亦不可掌文诰……”
    “行了行了!王大人,朕想让尚宫做什么都可以,犯不着拿到这朝会上来商议,朕自有分寸!眼看这北伐就要开始烧银子了,各州府的税银有无短缺、贪墨,这些才是你们御史台着重应该查验的部分!至于朕如何批折子,躺着批、坐着批、让人陪着批或吃着茶批,这些都不足为卿所虑!齐韵一事休要再提!”
    朱铨大手一挥,彻底斩断了御史大夫再次开口的机会,齐韵任尚宫,掌文诰一事便这样定了下来。这帮老匹夫,总是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上赶着做,总有一日我得再给你限限权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橘柑要参加2月610日的日更一万活动。从138章开始每日更三章。预计在早上9点,中午12点,晚上9点这三个时间发文。
    橘柑看了一下存稿,正好是本文高潮部分,为了参加这个活动,橘柑专门写了2个番外。我自己很喜欢最后一个番外,因为橘柑梦寐以求的暖男终于写成功了!橘柑一直渴望写暖男,可惜故事没选对头,怎么都找不出个可以当暖男的人,没想到在番外终于完成了。
    希望小天使们届时会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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