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丰都来说,余镇算不得繁华,却也说得上富裕,更遑论是远离喧嚣大都,临近江南岸,水边小楼一早开窗便能瞧见青山绿水,滢滢江景俱映眼帘,日子多少随景而变,随心自然得多。
    老伴儿是个不爱管事儿的,年轻时得了秀才功名再无寸进,这些年教书育人,多少有些文人清气,每日清晨起来必打一套拳,再者便是去镇上买一笼热腾腾的鱼肉包子归来,充耳不闻王婶唠叨嘀咕,一心只翻那几本卷边泛黄的圣贤书。
    听王婶此言,老伴儿翻了一卷书,抖着花白胡须,慢叹道:“那叫书香门第,你老婆子少凑近乎,省得扰了旁人眼。”一看那布置,就是有雅性的,财帛多少是次的。
    王婶娘啧一声:“咱家难道不是啊,秀才公?”老头给她怼得吹胡子瞪眼。
    她拾掇几下衣裙,提着新编的篮子,往里头塞了几个鸡蛋几把葱花小菜,便昂首挺胸要往外头去。
    老伴不拦着她,心想他去城里赶考呢,当时见得贵人富人多了,到时老太吃了苦头,自然就不往跟前凑了。
    不成想王婶娘过了半柱香到时归来了,去时手里提着鸡蛋葱花叶儿,回来拿着几匹布料和腊肉串子,脸上喜气洋洋笑得出褶,把肥得流油的腊肉往老伴儿跟前送了送,啧声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南边的那家人姓王,王婶娘今儿个去倒是头一回见这么标志的院子。
    整块竹林静悄悄的,唯有小竹楼四角挂着大灯笼,初时怪冷的,莫名是一股凉意嗖嗖往天灵盖上灌,她腿都打颤了,萌生退意时,迎面忽走来一个面容平凡白皙的姑娘。
    梳着环髻,耳垂缀着米粒大小的鸽血石,如此对她一福身,笑意盈盈道:“敢问婶子是何许人?”
    王婶娘好歹是教书先生的老婆,拿捏起气势能文能武,此番满脸含笑,提了提手里的小菜道:“妾见小姐阖家乃新近搬来的,我代镇上的乡里乡亲瞧瞧新邻里,友道友道。”
    那小姐目不斜视,穿着一身精细绸缎,倒是不曾歪眼看人,要王婶看,那已是雅气至极,一辈子少见的神仙妃子模样。
    却见那小姐笑道:“既是如此,容我通禀主人。”
    王婶吃惊的打量那小姐,全没想到这竟是个丫鬟。
    王婶被带到下头吃茶,还放了两碟小点心,做得精致细巧,吃了一口还没嚼咽,便囫囵吞下了,那茶还是淡淡的粉,飘着一股子花香味,飘浮着细碎的瓣蕊,格格不入的感觉,弄得她怪不自在的。
    没过多久,她又被请去了小花厅里,隔着悬挂的竹帘,隐约瞧见里头坐了个高挑女子身影。
    想起丫鬟的模样打扮,王婶难免不会认为女主人应是珠光宝气,高髻婉约的模样,不过这趟倒是料得不准,经验老道也有马失前蹄时。
    女主人穿着一身天青的广袖缁衣,细瘦的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长发漆黑披散在脑后,一双淡色的眼眸沉静温润。
    此人身上毫无缀饰,连气势都收敛得很好,但内蕴的气质却莫名叫人噤声不语。
    她一颔首,下巴指着一旁的竹椅。
    王婶赶紧坐下,提着一筐鸡蛋也不知怎么说才好,饶是平常伶牙俐齿,此时也不得不生疏打结,搓搓手老实道:“这……一过春天就空下来,吾先头也没上门……”
    这女人给人的感觉并不敷衍,但只是不怎么开口说话,就像是佛家修了闭口禅似的,悠然静默,看透世事。
    王婶满头冷汗,一个人叨咕半天,说了一溜也不晓得对方听没听进去的话,才嘿嘿笑道:“这,也不晓得夫人是?”
    女人才开口,声音淡淡:“王家夫人的族姐。”
    王家夫人的姐姐,听上去有些奇怪。
    看上去年龄少说也不是什么闺中少女了,怎么姐妹俩却住在一起?
    王婶顺着杆子往下,笑呵呵道:“夫人与妹子倒是好生友道,老婆子家妹嫁去了长安,多少年也没见了,唉……还是江南好啊。”
    “不知夫人与妹妹从何来的?咱们余镇上富户比比皆是,但似您这般书香之家的,还是少有。”
    更遑论这么矜贵了,那规矩气势,连下人都像个富家小姐。
    女人平淡道:“族妹与夫君自长安来的江南,妾住在丰都,不过趁他们定居之际来余镇,相互帮衬一番罢了。”
    这么说倒也合理,但有客人来,男女主人都不出面,反倒叫族姐来招待,也可见这家女主人有多骄矜,不过看她族姐的样子,家教又不似那般了。
    两人说了没几句话,侧面的珠帘便被“哗啦”掀开,有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姑娘赤着脚跑出来,脚踝又细又白,揉着眼角软软委屈道:“姐姐呀,都这么夜了,你还不归来困觉,真是的!”
    她姐姐对她没什么耐心,修长的指骨有律敲着台面,漫不经心冷漠道:“招待客人。你像什么样子?”
    姑娘一抬头,便看见了王婶娘,歪头露出个笑容来,却兴致勃勃的坐到了一边,杏眼发亮,托腮问道:“你是谁啊?”
    王婶娘道:“吾是隔壁李家的……”
    那姑娘立即恍然道:“啊!对哦,我们搬来这么久了,都没有招待过邻里!”
    她赤着一双白嫩的脚丫,脚趾纠在一起,眼睛滴溜溜转,又软软叹息道:“我夫君生意赔钱,长安地贵得很,酒楼产业都贱卖了!”
    “唉你不晓得长安生意不好做嘛,他又蠢笨得很,旁人说甚么信得甚么,可不赔个精光嘛!”
    “这些日子咱们都在打点江南的生意,长安做不成,就来南边重整旗鼓,十八年后又是一家子好汉嘛。”
    她族姐唇线微挑,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和善温柔得很,就是有点耐人寻味。
    王婶恍然大悟。
    原来是长安生意赔钱了,才想到要避到乡下来的。
    这大户人家讲究得很,只瞧着不怎么节俭,再赔下去可不是个事儿啊。
    而且从长安大宅门一路赔到江南乡下小镇子,那得赔多少雪花银子?
    啧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呗,像她家老头,考个秀才还成,叫他打算盘是做不来。聪明脑子,聪明脸,不过银枪蜡样头。
    王婶觉得不能老戳人家痛点啊,立即便道:“嗨,年纪轻轻的,比不过旁人老油子也寻常,何必气馁?我老婆子倒是瞧着,你年轻得很,抓紧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延续香火……”
    小溪姑娘不喜欢这样的说辞,于是漫声回答道:“哪里是不想呀,只我夫主年长许多……”
    她说着又一脸柔弱为难,王婶恍然大悟,原来还是老夫少妻。
    怪不得了,年轻姑娘谁不喜欢住丰都长安,那里金银首饰,绫罗绸缎,香辛宴请数不胜数,河水都散着清香,满地都是璀璨金银。
    来这乡下地方,多数是家里老头子喜欢清静,才选的罢?
    乖乖隆地洞,这小姑娘一朵鲜花,伐会得插在牛粪上了?
    “咔嚓”一声,族姐手中的青瓷茶盏寸寸碎裂,把王婶吓得一哆嗦。
    而族姐冷淡看了一眼小溪姑娘,从容漠然道:“你不是困,怎么,又精神起来了?嗯?”
    小溪姑娘跟兔子瞧见狼似的,眼泪汪汪咬着唇,委屈撒娇道:“不是等你嘛……姐姐不来,和夫……”
    话没说完,就被她姐姐看了一眼,眼神堪称冰寒彻骨。
    小溪姑娘立即乖乖闭上嘴,跳下凳子拖着小小的步伐往回走。
    王婶的表情又像是嘴里被塞了个大白馒头,差点没合拢。
    这难不成,是老头子说的……那个甚,娥皇女英伐?
    女人向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神情,含蓄道:“她不懂事,今日所言俱是戏说,还勿见怪。”
    王婶心念电转,当然知道这种事不能乱说。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跑出去嘴巴不带把可不成,于是识趣点头:“诶诶。”
    她们的谈话没展开,便很快结束了,王婶从婢女那儿得了好些见面礼儿,不算多贵重,但却精致得很。
    这头女人回了屋,床上的姑娘一蹦下床,跳进她怀里窝着咕哝道:“你干嘛冷着脸嘛。”
    女人细长的手指挑起姑娘的下颌,隐约露出一抹淡极的笑,意味深长道:“来之前的约定,你又忘了?”
    小溪姑娘被她看得脸红,一下埋头进女人怀里道:“就你会骗我。”
    骗了她那么多遍,躺在床上装死人。
    和儿子一起来骗她,害得她以为下半辈子要当寡妇,成天过得凄凄惨惨戚戚,说不定背地里怎么笑她傻乎乎。
    而其实他对于扮演女性也没有那么热衷的,但对于满足奚娴的愿望十分热忱,所以今晚本来要满足她一下,却没想到被隔壁的老婶娘给搅和。
    其实对于隔壁邻居,他完全可以不必在意,但只有奚娴对此莫名执着。
    她一脸认真道:“那不行!说好的要隐居的,假如有人想要串门子,我们当然要好生期待啦。你都不是皇帝了,还摆什么架子嘛?”
    他当时挑眉,捏了捏奚娴潞绸的肚兜,悠悠道:“寻常百姓天天穿这个?你不若做个全套。”
    奚娴一把打掉男人的大手,哼哼道:“才不要,我不管,莫挨我!”
    坏脾气一点没变,于是他就被踢下床待客。
    不过第二日王婶娘便见到了小溪姑娘的夫君,坐在江边垂钓的时候看见的,开了小楼的窗户,便能看见男人坐在自家院落边钓鱼的身影。
    青年戴着草帽,一身布衣难掩修长高大的身材,远远看不清长相,但只看隐约的轮廓,也能觉出是个俊美的男人。细细想来,又说不上哪里顶顶好看。
    小溪姑娘还垫着脚出来,提着洁白的裙角,像小猫似的一把扑腾到人家身上去,吊在男人身上,一口口亲人家的脖颈,还撒娇,搅起江边微涟。
    男人慢吞吞捏起她的下颌,把她扔到一边去,自己继续静静垂钓,清心寡欲得很,对于送上门来的软玉温香无动于衷。
    嗯,这点的确挺像老头子的。
    不过王婶娘还是有话要讲:“老头子,侬看看喏!世风日下啊,小夫妇俩光天化日搂搂抱抱,哦哟哟——啧……”
    老头子继续翻书,抖着花白胡须:“侬伐是看得蛮扎劲额嘛。”
    王婶娘老脸一红,赶紧把窗户关上。
    江边悠闲垂钓男人长眉微挑,单臂把小溪姑娘抱回来,亲亲她的脸蛋。
    然后被一把推开,惨遭猫咪的嫌弃。
    ……
    奚娴和王琮在江南的日子平静到毫无波澜,可能最最刺激的就是逼迫男人扮成女人陪她上街。
    于是在江南的濛濛细雨中,一对姐妹撑着油纸伞,成了江边的风景。
    但似乎姐姐并不高兴,甚至绷着一张脸,被妹妹到处拉着走,鬓边还被她簪了一朵粉色的小绒花。
    美其名曰淡雅清新,女人味。
    妹妹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往面若冰霜的嫡姐手里塞了一块热气腾腾的大饼,细软介绍道:“这是小镇名点,里头塞了鱼肉的,一咬鲜得很,你尝尝。”
    肉眼可见的,高挑的嫡姐脸色更差了,她看上去就像是忍耐到了极点,细长优美的手指,即将要把大饼碾成粉末。
    不过姐姐的耐性非常好,这是她为数……众多,的优点之一。
    所以在妹妹把姐姐拉着满城跑,并强迫姐姐选出哪匹粉色的绸缎更好看,逼迫姐姐左右手各拿三串糖葫芦,再撒娇求姐姐陪她一起坐乌篷船……
    ……接着貌美女子被路边小流氓调戏,结果小流氓被姐姐冷若冰霜,单手折断了粗壮的手臂之后……妹妹回到家,被折腾得像是案板上的鱼儿,嘤嘤哭泣个不住,纤细如柳的腰肢满是大掌印,像是快要被折断了。
    男人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一口小溪姑娘:“介于你前两日口无遮拦,今年的份额悉数用完。”
    小溪姑娘嘤嘤哭泣起来。
    男人冷笑:“哭也没用。”
    小溪姑娘像是可怜巴巴的良家妇女:“你讨厌。”
    男人不理她,擦洗干净后准备哄她睡觉,看见她一双眼睛咕噜噜转个不停,才提醒道:“过两日无忧要回来,你再这样下去让她回长安。”
    奚娴才不信呢。
    无忧来江南,是她皇兄要烦死她了,所以回长安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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