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曾经的那些妄言,以及那些妄言所造成的伤害,自然是没有人负责的。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模样,熙熙攘攘,潮涨潮落,时常显出它盲目又冷漠的一面。
    为了这件事,白二叔还特地来了一趟县主府,主要就是为了宽慰一下罗用。
    在白二叔看来,罗用到底年轻,又是那样的一番热忱模样,这段时间遭了这样的事情,想来必定十分心寒。
    出门前他父兄便于他说,罗用看来应是不需他开解的,白二叔不信,还道他必定是在强装,结果到了县主府一看,却也并不像是强装出来。
    “怎的今日我家这般多的客人,方才走了玄奘法师,白二叔便又来了。”罗用笑着出来迎客。
    “玄奘法师亲来?”白二叔倒是吃惊了。
    他方才过来的时候,便觉这崇德坊今日格外热闹,还道是哪个大户人家要办喜宴,却不料竟是因为来了玄奘法师。
    听闻那玄奘法师自打取经归来,便专心译著经文,就连出来讲经的时候都不多,他今日竟会亲来拜访罗用?
    “正是。”罗用一路将白二叔引到堂屋之中。
    “那玄奘法师寻你何事?”白二叔问。
    “道我这名声太差,他自己名声好,走这一趟,好帮我洗刷洗刷。”罗用笑道。
    他这当然说的是玩笑话,玄奘法师的原话并没有说得这般直白,不过那意思倒也差不多就是了。
    白二叔啧啧称奇,心里也是有些羡慕,那玄奘法师可是真正的得道高僧,长安城中很多人为了听他讲经都挤破了头,其中不乏一些士族大家的人。
    听闻罗用从前在常乐县的时候,曾经接待过玄奘法师,如今这般做法,兴许也是有几分回礼的意思吧。
    还道罗用这回遭了这样的事,定是需要有人宽慰一番,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于是白二叔便也不说什么,只是与罗用小酌几杯,又说了些闲话,看看天色差不多,便回自家去了。
    送走了白二叔,罗用转身回往院中,天色也是有些晚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四娘五郎他们便都该回来了。
    二娘如今忙得飞起,都有好几日没见着人了,大娘和林五郎这两日也带着飞儿住在城南那个院子里,因为又到了结账发工钱的时候,够她忙活几日的。
    于是这时候院子里就有些空,除了几个洒扫做饭的人,便只看到侯蔺家那小子蹲在篱笆墙外面,扯了一些菜叶子去喂小鸡,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着什么,一个人玩得也是颇有滋味的模样。
    罗用从前在西坡村刚醒过来的时候,六郎七娘约莫也就这般大,长得比他瘦小可怜得多,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小脸饿得瘦黄瘦黄。
    罗用自己上一世刚被罗奶奶收养的时候,约莫也是那般模样吧,总归是不会太好。
    这些时日的遭遇,对罗用来说自然也不会太愉快。
    只是人一旦将所有感受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么他眼里便只能看到自己一个了,从此自怜自艾,一辈子光顾着心疼自己也就够了。
    罗用总还记得这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就像是过去的罗家姊弟,也像他自己小的时候。
    他们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曾伤害过什么人,却生来就要在贫穷困苦中煎熬,如果不曾得到过帮助,不曾获得过改变的契机,那他们的一生又将会是什么样。
    第436章 陈规陋习
    进入农历三月份以后, 天气便是一日暖过一日,眼瞅着又到了要换春装的时节。
    在进入工业革命以前,布料之于普通百姓来说, 一向都是短缺的, 所以每到这换装的时节,很多家庭便都有些犯愁, 尤其是那些正在长身体的姑娘小子们,一个秋冬能长一大截,去年的旧衣也未必能穿了。
    罗用在二十一世纪那会儿,还经常听人说起一句春捂秋冻的老话, 说不清到底有没有道理,也有可能仅仅只是为了遮掩无衣可穿的窘迫。
    唐初这时候倒是还没有这句话,唐人和后面几个朝代的人比起来, 活得就是比较糙,穷也穷得坦荡荡,并没有那么多遮掩的手段。
    不过今年春天, 长安城的布料倒是出奇的便宜。
    自去年以来, 城中先后开了好几家新式织布坊, 那些织布坊里头一台台的器械,一天到晚哐当哐当响个不停,又招了许多女工,每日里能出许多布匹,比人工织布不知道要快了多少去。
    这些织布坊织出来的布料有直接卖素布的,也有自己染了颜色花样再拿出来卖的。那白叠布好上色, 染了颜色以后比麻布还好看些,价钱又比麻布便宜,乍一投入市场,便受到了很大的欢迎。
    因那新式布坊不止一家,各家布坊之间难免会有竞争,打打价格战也是寻常,今日这家做促销,明日那家又打特价,宣传活动搞得风生水起。
    在这种情况下,罗二娘她们的布坊肯定也是要跟紧市场脚步的,她们布坊不仅在南北杂货上架,东西市还各有一个铺面,并且在织布坊所在的敦义坊,还有一个工厂店,不仅承接订单,还时常会有一些布头瑕疵品折价销售,深受左右邻里的喜爱。
    这几家布坊之间的竞争,发展到今春换季时节,终于进入了白热化,长安城中的布价亦是前所未有的低。
    那颜色鲜嫩花样又好看的机造白叠布,同样的一块大小,竟是只要旧时麻布的一半价钱。
    坊间百姓纷纷购买,也有那买了许多屯在家里的,道是怕以后再没有这种好事情。
    也有人说那河西的白叠花越产越多,今后这中原的布价怕是也会越来越低,现在买约莫还是亏了。
    不管是多买少买,既然是赶上了换季这时候,今年布料的价钱又是这般低,但凡是家境稍稍富裕些的,难免就要买些布料回去做新衣裳。
    于是这一年春天的长安城中姹紫嫣红,大人小孩们穿着各种颜色的新衣裳在街上行走,然后就因为这件事,罗用这个长安县兼万年县县令便在朝堂之上受到了弹劾。
    自古以来,庶人着素色,这既是一件惯常的事情,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在过去,一般老百姓对这一条规矩也都遵守得比较好,因为他们基本上也很难穿得起鲜艳的颜色,没钱嘛,就算偶尔有那几个有钱的,也是少数,并不会严重到扰乱阶级秩序的程度。
    然而现在布价一下子降了这般多,再加上这几年交通又比从前发达不少,南方各地以及西南地区又有许多染料进入长安城这边的市场,这就使得市面上那些颜色鲜艳的布料变得比较常见起来,价钱也在许多百姓的接受范围以内。
    这么一来二去的,很多百姓就不像从前是的老老实实着素服了,然后一些自诩社会上流阶层的人看到这种情况就很不爽,于是就有人把罗用给弹劾了。
    ——罗用也是有点冤。
    这穿衣的事情,就好比吃食,过去穷苦百姓都吃不起好的,只能啃糠饼,你要说平民的吃食就是糠饼,那他们也没有什么意见,这不大家都有钱了,非得压着不让吃好的,必须让他们啃糠饼,那谁肯干呢?
    不过眼下这个社会,就是阶级社会,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那是明文规定的事情,罗用也是无法。
    于是这一日下朝之后,罗用只好去寻了那几个布坊的管事过来,与他们说了朝会上的事情,让他们回去后将余下的布料收拾收拾,换个地方卖去,莫在这长安城中销售了,只要不是在天子脚下,寻常也不会有人管这种事。
    二娘她们毕竟还是商人,面对这种情况,自然不敢跟朝廷硬杠,于是只好收拾收拾存货,去洛阳的去洛阳,去江南的去江南,亦有那北上的,瞅这情形,便是要开始瓜分各地市场了。
    这年头的百姓因为经济能力摆在那里,一年到头难得买那一两次布,买布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大事,这样的大事,自然还要去寻那信得过的商家,所以这一开始的市场竞争就显得尤其重要。
    罗二娘也算是占了一些便利,一方面是在北面的河东道关内道一带,他们罗家人的名声向来很好,要在这些地方打开市场很容易。
    另一方面在洛阳江南等地,如今不仅有许多阿姊食铺,洛阳那边还新开了一家南北杂货,她要去这些地方做买卖也是不难。
    最后罗二娘便是去了江南,江南那边的市场很是广阔,大运河贯通江南江北,很有发展的空间,而且除了眼前的市场,她也十分重视将来的海上贸易。
    二娘如今也是说走就走的,交代好了这边作坊里的事情,雇了一艘船,将那些存货装一装,便出了长安城去,四娘她们去送,她还道待今秋归来,与她们带橘子吃。
    临走之前,二娘又在机器坊下了一笔订单,定了几套新式纺织机,打算将来运往江南,在那边开纺织厂。
    按她说的,今年秋里她要回来运机器,待那时候,从洛阳到汴梁等地的铁轨约莫也该通了,若是那般,往来着实就很便利了。
    于是就这几日的工夫,长安城中大量的布料运往外地,如此一来,城中布料少了,布价自然也就渐渐上去了。
    然而有些人还是不满意,说罗用至少应该发一个公文,禁止百姓乱穿五颜六色的衣服。
    指点江山的人不少,罗用全当没听到,那公文若是果真发了,那他实打实就算背了锅了,将来坊间百姓一说起来,究竟谁人禁止他们穿各种颜色的衣服的,那不用说,就是他罗县令了。
    这个锅罗用死活就是不肯背,不管哪路神仙过来给他施加压力都不好使,于是这几日又有人气得跳脚,直骂他是块棺材板。
    没几日,长安城中又出了一件事情,原因是先前布料价贱的时候,一直观望没有及时购买布料囤积起来的一些人,这时候因为买不着便宜布了,就对那个没事找事在朝堂上乱说话的始作俑者很是不满,于是半夜里有人用牛粪糊了他家大门。
    罗用作为掌管当地的官员,这事自然要归了他管,一大清早就被人喊了起来,匆匆赶过去一看,着实是惨不忍睹。
    之后便是要捉拿幕后黑手了,万年县公府却是迟迟捉不着人,就连这件事究竟是谁人所为,都没能查出来。
    那官员一家认定罗用包庇,没有认真查案,在之后的大朝之上,又狠狠参了罗用一本。
    那厮自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作为一个看到市井小民跟自己穿一样颜色的衣服都很难受的士族郎君,竟然被人在门庭上糊了牛粪,那着实是很大的屈辱了。
    于是这回这个弹劾的过程便很悲怆,连哭带嚎连鼻涕带眼泪的,罗用简直都没眼看,就这还自诩士族风范,简直给他们老祖宗丢脸。
    皇帝倒是好脾气,好言好语劝慰了他一番。
    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这也不是个真正好脾气的,惯常喜欢在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上表现一下自己的仁厚宽容而已。
    被皇帝这一番宽慰之后,那名官员的脸面总算是找回来了些许。
    然后众人又开始议论这衣着色彩一事,有人复又提出,让罗用在长安以及万年两县,贴出公文,禁止平民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以免乱了规制。
    罗用却道:“我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哪里又能管得了天下百姓要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如今布价既贱,往后这扰乱规制的事情怕是还有很多,不若还是由朝中发出公文,下达各地公府,全国上下明令禁止,才好止了这一股不正之风……”
    皇帝一听这个话,也是有几分头大,这棺材板分明就是要把难题甩给自己啊,这事他也不爱管,又不是什么十分了不得的事情,偏被一些老古董上纲上线拿出来说。
    他若说不管,由得百姓爱穿什么便穿什么,那显然也不合适,他若要管,果然发了那样的公文出去,又显得他这个皇帝多么古板刻薄……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老皇帝摆出几分疲惫姿态,略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然后又另提了一个问题出来。
    说是容后再议,实际上众人这时候大多也都已经看出来,圣人已是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
    这一日下朝的时候,郑侍郎笑嘻嘻与罗用说:“那些个陈规陋习,早该破一破了,就是要劳烦罗县令辛苦这一番。”
    “不辛苦不辛苦……”罗用也笑着向他拱了拱手。
    一朝为官,总要做些实事,那些个几百年上千年积攒下来的脏东西,早晚也该有人清理,今日既然被他赶上了,那他就开干吧。
    至于朝中那些个跳脚的,真有本事,大可撸了他这官身去,他罗用不管当不当官,照样活得好好的,至于那些个没本事的,便也不过就是嚷嚷几声,搭理他们做什么。
    第437章 天桥
    如今在这朝堂之上, 罗用的棺材板形象已是深入人心,倒并不是说他这个人的脾气有多么臭,主要就是难搞, 典型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瞅着是个顽固不化的模样, 偏又有几分精明,又少有贪念, 胆子又大,寻常计策在他身上根本不好使。
    这朝堂上的形势也是瞬息万变,早前那些新式纺织机刚出来的时候,看朝中一些人的意思, 分明就是要卸磨杀驴,将罗用拔了去。
    如今那些人倒是又消停了,圣人对罗用隐有回护之意, 却又并不十分提拔他,朝中不少人心里都有猜测,圣人应是打算要把罗用留给将来的新君。
    这也是帝王常有的驭下之术, 倘若圣人如今重用罗用太过, 那么将来等他到了新皇帝手底下, 就容易骄矜,起点高了要求自然也就比较多,一旦不能得到满足,就会与将来的新君生出间隙,甚至有可能成为祸端。
    所以老皇帝现在就是不肯很重用他,一直磨着他, 待他日新君上位,再一举将他提拔上去,那么罗用就会对新君有感恩的心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会轻易就起不满的心思。
    这些个手段说白了,也是有点把人当傻子的嫌疑,不过你既然要在这朝堂上做官,那就得按这朝堂之上的套路来。
    不管怎么样,对于罗用来说,也算是前程可期,朝中许多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这回朝中有些人要罗用发个公文,禁止长安县以及万年县百姓乱穿各种颜色的衣裳,这件事说大不大,也可以说就是个惯例,走个过场而已,罗用偏就不干,到最后那些人竟也没奈他何,只好不了了之。
    近来,已经有不少郎君叮嘱家里的青年,让他们没事别去碰那块棺材板儿,免得自讨没趣,下不来台。
    罗用这个人虽然只有二十多岁,看起来就是一个寻常年轻官员,但现在无论是他在这朝堂之上的稳固程度,还是他行事作风中所展现出来的胸襟气度,皆不是寻常年轻官员能比。
    从前众人看罗用,不过就是一个颇有聪明才干的农家子弟罢了,如今已是大不相同,长安城中不少饱学之士,对于罗用这个人的学问都是认可的,主要就是他的算学特别出众。
    罗用在机器坊教习算术,去听过的人都说极高深,若是于这算学一道并不很精通的话,那便根本听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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