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看到话题的核心人物刘知远扒拉着碗里的冷饭,连头都未抬一个字也没有说。
    崔文樱陪着姑母说了半天话,又清点好十日后进宫的首饰和衣裳,服侍姑母歇息了,这才慢悠悠地扶着小丫头的手回自己的涟漪阁。四月的天不冷不热,池子里新栽的莲藕已经生出碧绿的荷叶,飘飘摇摇地在风中晃荡,让人见了就感到静谧。
    转过一道壶形月亮门,崔文樱打发小丫头下去后,良久才踟蹰道:“你到底要躲多久,我不说话你是不是准备躲一辈子?”
    桂树下的人慢慢站了出来,正是刘府里上下众人寄予厚望的刘知远。他苍白着脸色道:“表姐如何知道我在这里?想来往日我在这里行偷窥之事,表姐其实也是看在眼里的,却给我留了两分面子没有说破吧!”
    崔文樱看着他越发清俊的面庞,如何说自己早就知道他的心思,却是装聋作哑拖延至今,直到这人即将要迎娶皇家公主呢?她扯了几片低垂的桂花叶,低低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如何。宫里的顺仪公主我也见过两回,知书达理秉性温和,堪为表弟的良配!”
    刘知远猛地抬起头来,眼里是不容错认的炙热,他一字一顿道:“今日我索性把话挑明了,文樱表姐要是喜欢顺仪公主,我就排除万难也要将她娶进门。你若是不喜欢她,我就是落得一介白身也不会娶她!”
    崔文樱的脸腾地就火辣起来,讷讷道:“我喜不喜欢跟你娶亲有什么干系?”
    刘知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步道:“表姐八岁那年就进了我们家,我母亲待你跟亲生女儿没什么两样。我看着你一天比一天出落得好,对于那些可能会迎娶你的男子嫉妒得发狂。可是你身为彰德崔家的嫡长女,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一直以为你会嫁入秦王~府,成为秦王殿下的正妃。可是阴差阳错之下,秦王殿下娶了别人,那么我是不是还有一丝机会?”
    崔文樱有些慌乱地退了一步,茂密的桂花树叶子反弹在她的脸上,她顾不得揉上一下,“你是要迎娶公主的人,眼下刘家的前程全部都寄在你身上。更何况我是一个命硬的人,和我定亲的那人我只见过一面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外界的种种传言连我的亲祖母都不敢不信!”
    刘知远隔着桂花树柔声道:“我……就不信,鬼神之说从来都是妄言,我从来都不信。只要表姐给我一个准信,就是皇家的公主我也敢立马回绝!”
    崔文樱踌躇了一下,“姑母那里如何去说,她对你期望颇深。眼下正是你们刘府的多事之秋,我祖母说,刘首辅行事果决虽是文人却有大将之风,只可惜生不逢时,惹了皇帝的厌弃。我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你回绝皇家之请,只怕转头就会成为刘家的罪人!”
    刘知远痴痴地望了过来,“荣华富贵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若我是一意攀附的人,我的嫡亲姑姑是宫中的惠妃娘娘,秦王殿下是我的亲表哥,可是我从来都跟他们不是一路人。祖父一辈子汲汲营营,可是又得到了什么,只害得一家人跟着他担惊受怕。我只愿一妻一子一琴一棋,便可以游走天涯!”
    崔文樱眼中有泪光闪烁,她没有想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还有人对自己不离不弃,老天待自己终究不薄。心心念念的人对自己不屑,却没有想到这世上唯有表弟待自己是真心的。感念于此,她便像一尊精致的美人瓠极柔顺地微垂下头。刘知远一时间福至灵来,轻轻上前一步牵住了佳人的柔夷。
    不远处,崔莲房的贴身陪房红罗嬷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满意足地将头上的银簪扶正,这才悄无声息地顺着幽暗的夹道离去。
    昨日那位裴大人说了,眼下只要顺着局势办好这件要紧事,下半辈子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崔家这对姑侄惯于用后宅阴私手段对付人,那么此番作为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罢了!
    343.第三四三章 命硬
    虽然皇后娘娘这回不是整寿, 贴子上写的也只是一场家常小宴,但是皇家显然当做了一件大事在做, 在宫门前乘坐小轿或马车的俱是有品阶的诰命夫人。宫人们托举着暗红色的台案在双扇板门间往来穿梭, 衣饰华美的妇人们相互蹲礼厮见了,这才缓缓进了坤宁宫的大殿。
    崔莲房没有跟随婆婆夏老夫人到景仁宫去觐见刘惠妃, 而是退在人群后扶住母亲方夫人的胳膊, 低声埋怨道:“您怎也接到贴子了吗?张皇后真是太不知趣了, 又不是什么整生,竟劳烦您老人家大老远地亲自过来!”
    方夫人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微微皱眉呵道:“这是什么场合由得你胡说,眼下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时候。你公公又贪功冒进犯下那般大错,皇帝没拿你刘家开刀就说明他还念及旧情。若你还不知惜福,只怕要遭天谴!”
    崔莲房向来信服母亲, 见状更加压低声音问道:“您……也觉得秦王殿下会上位?”
    方夫人见众人都忙着寒喧一时无人注意此处,且母女俩这一向少见, 便少不得耳提面命,“五五成的命数罢了,当今这位只这几个儿子,秦王算是出类拔萃的。除非这位皇帝自个想不通, 要将至尊之位传给宗室子侄。你们真要感谢其余几位皇子的不争气, 要不然皇帝绝不会待你刘家如此优容!”
    这几日崔莲房心中摇摆不定寝食难安, 最终翻来覆去也做如是想, 脸上的笑意便再也收不住。定神下来后忙向母亲报喜讯, 宫中杨嫔娘娘膝下的顺仪公主大概看中了儿子刘知远。方夫人缓缓点头, “远哥才识过人又生得好,年纪轻轻就中了一甲探花。顺仪公主的年岁也算相当,这门亲事做得的!”
    母女俩在这边窃窃私语,就没有看到落后一步的崔文樱面色煞白,手里的绢帕胡乱皱作一团。
    外面钟磬声声,是皇帝携着张皇后并一众嫔妃过来了。崔莲房眼尖地看到杨嫔娘娘身边果然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穿红衣的少女,顾盼之间颇有贵气。又回望了一眼刘惠妃,见她面色红润行走间毫无怯色,与往日相见时的模样并无不同。还和延禧宫的崔婕妤一边小声说笑一边递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于是对母亲方夫人的推断更加笃信。
    皇帝似乎特意给张皇后做面子,一道《寿天同》后便吩咐皇子和朝臣进献寿礼。
    秦王作为这一辈的长子第一个献礼,是一座一尺来高的寿山石,上面的纹路颇似金玉满堂。得了帝后的夸奖之后便退坐在席上,靳王妃神色淡然地帮他挟了一筷子鸡丝豆腐便静默不动。秦王往日对这种淡然讨厌至极,此时此景却是受用。他本是自尊心极强之人,最是受不得别人隐含深意打量的目光,伸出筷子将豆腐挟起来慢慢地吃尽了。
    晋王进献了一本前朝孤本典籍之后便极规矩地坐在一边,那日宫变之后他虽没有被贬为庶人但自知与大位从此无缘,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用一旁侍立的宫人,自个拿了酒壶一盏一盏地倒酒,如同流水一般往嘴里灌。
    刘肃心中忐忑,不知皇帝今日会否处罚自己的罪行。却还是打迭起精神将衣袖捋整齐,这是自那日所谓的庚申宫变之后,第一次堂堂皇皇地站在大殿上。他穿着绣有一对展翅仙鹤的一品文官朝服,依旧作为内阁首辅站在第一排第一位,恭敬给帝后行了大礼,这才在一旁坐了。
    不管众人是什么心思,皇帝的心情显然极好。连吃了三杯酒后扬眉感慨道:“难得今日借皇后的千秋共聚一堂,你们当中有些是朝庭不可或缺的栋梁,有些是朕的亲眷家人,还有些是朕的儿女亲家。这些年若非你们一路扶持,朕也不能平安在位三十年。”
    众人自然是站起身伏跪于地上三呼万岁。
    皇帝显然极为满意,特地将御案上的金酒赐给几位一品夫人。彰德崔家的方夫人照例说了几句场面话,皇帝便微笑道:“夫人德高望重,培养的几个儿女也是钟灵毓秀。孙辈当中也不乏出色之人,像翰林院的八品侍书刘知远学识过人,几个师傅都在朕的面前夸奖过他!”
    方夫人和女儿对视一眼,心想终于来了,便笑着谦虚道:“这孩子才十七岁,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都是圣人和各位大人愿意给他磨炼的机会。”
    皇帝略一招手,坐在末尾的刘知远便上前恭敬行大礼,坐在下首的杨嫔打量个不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俯着身子微笑道:“原本是皇后娘娘的好日子,嫔妾不该拿这些杂事来叨扰。可是这位刘侍书温文尔雅相貌俊秀,嫔妾看着实在喜欢。正巧嫔妾膝下的顺仪公主今年刚刚及笄……”
    这本是大家私下里早就意会的事情,这会子提出来不过是给两家一份尊面。不想刘知远忽然膝行两步,大声道:“小臣谢圣人和娘娘的厚爱,只是我心中早有心仪之人。本想早早禀告父母,只是近来家中事务繁多,一直没有找到适宜的机会。”
    这话说得虽然婉转,但的的确确是拒绝的言语。
    大殿上的气氛便有些凝重,杨嫔娘娘脸上几乎挂不住笑容,一边的顺仪公主脸色胀得通红,气得泪珠子都差点掉下来。崔莲房连忙站起笑着打圆场,“这孩子没见过大场面,一早起来说胡话呢。这么多年他一门心思都放在圣贤书上,进了翰林院以后也是规规矩矩的做学问的,哪里有什么心仪之人?”
    秦王抬眼见就看到远处眼珠子都不敢错一下的崔文樱,手里的酒杯顿了一下,眼里浮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恶意,忽然缓缓笑了起来接口道:“按说婚姻大事我们当晚辈的不能随意置喙,只是前些日子知远表弟忽到我的府上要我给他保媒。还信誓旦旦地说此生非那位女子不娶,那位女子也非他不嫁呢!”
    跪在地上的刘知远目中有些许震惊,却见表哥一脸了然的笑意,心头就浮现感激。原来秦王殿下应诺过此事,竟然真的就放在心上了。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娶文樱表姐为妻!这份高恩厚德简直无以回报,忙上前一步言辞恳切道:“臣心仪表姐崔文樱许久,伏乞圣人和娘娘恩准!”
    大堂上演奏乐器的乐伎潮水般地退下,崔莲房和方夫人母女脸上便显现难以形容的惊惧之色。
    心知肚明的秦王几乎笑出声来,今天看上这一出好戏就不枉此行。他击掌叹道:“我虽然在京里的时间不长,却也听说过崔姑娘‘京中第一姝’的美誉。性情温柔恬淡,更兼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正好你们两家又是亲眷,这样亲上加亲的两姓之好真是再好不过!”
    崔莲房强自镇定下来,嗫嚅道:“不行,这样不行……”
    秦王当然知道不行,依他打探到的消息这崔文樱十有八~九是崔莲房婚前不检点所生的私生女,为避人耳目才悄悄托付给兄嫂养护。后来与舅舅刘泰安成亲之后,就迫不及待地从彰德把这女孩接来,放在自己身边照顾。
    当时还不觉得,现在想来刘府里的舅舅,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被这个女人骗得团团转。以为是彰德崔家出来的女子定然是德容兼备,哪里会想到她在婚前就与人有了苟且。京中也有疼惜侄女的,却没有这般疼法,一年四季比亲生父母看顾得还要仔细。可怜舅舅就是睁眼瞎,对这等水性杨花的女人还视若珍宝!
    秦王于是故作疑问道:“知远表弟才高八斗,崔姑娘也是系出名门,两家门当户对为什么不行,舅母你好生没道理?”
    方夫人毕竟老辣一些,回身抓紧女儿的胳膊平静道:“殿下说笑了,文樱是我的亲孙女,知远是我的亲外孙,本来姑表做亲也是合宜的。只是文樱大知远三岁不说,圆恩寺的大师傅们还说她的命格有些偏硬。为了两家孩子的将来好,我就从来没有往这上头想过!”
    崔文樱猛地抬起头来,一脸的不可置信。别人说自己命硬还可以说是以讹传讹,但是这话是从自己的嫡亲祖母的嘴里说出来,这样之后还有谁敢娶自己?
    刘知远也是满脸的疑惑不解,好半天才梗着脖子压着怒意道:“祖母为何如此当众诋毁表姐,她的婚事不顺心里已经够苦了,您还要往她的伤口上撒盐。我平生没有求过你们什么,我唯一的请求就是迎娶文樱表姐为妻,从此之后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你们的!”
    崔莲房只觉胸口一道浊气压在胸口让人上下动弹不得,只得强笑道:“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寿诞之喜,你们这些孩子如何这样不懂事竟敢拿这些微末小事叨扰娘娘的好日子。远哥听话,咱们回家去再来商谈这件事!”
    张皇后和坐在下首的寿宁侯府的张老夫人互递了一个眼色,她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崔莲房的神色有异。便缓缓吁了一口气悠然笑道:“我年纪也大了,坤宁宫整日里安安静静的,今日能成全一对小儿女心中的念想,也算是我积攒地一道功德!崔夫人何必固执于陈腐旧念,何不干干脆脆地应允此事?”
    崔莲房看看地上跪着的儿子,又看看旁边一脸泪水的崔文樱,头脑里有什么东西像即将绷断的弦。
    这股念头还来不及抓住时,就听堂上的皇帝轻笑一声道:“算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命硬命薄之说,真真是无稽之谈。朕是天下命格最硬之人,就由朕来了结此事吧。一对小儿女既然彼此有情有义,你们又何必做棒打鸳鸯之人?更何况这孩子如此心诚,还特意去请了秦王为两人的大媒,若是不成全岂不是罪过!“
    秦王淡淡瞟了一眼崔莲房,见她面上神情又慌又乱呆若木鸡,不由暗暗嗤笑了一声,眼底隐含的讥诮一闪而过,心想今日痛打落水狗可少不了我这股助力。便翘起一边的嘴角笑道:“儿臣愿自请为刘崔两府的媒人,只是希望表弟和崔姑娘成亲之后不要将我这个媒人立马扔过墙呢!”
    人群里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皇帝便顺水推舟道:“好了,借了皇后的好日子朕这就赐婚。喏,刘知远和崔文樱上前来……”
    344.第三四四章 报应
    正是将近午时, 坤宁宫黄琉璃瓦重重庑殿顶,棂花槅扇窗间一束一束地阳光从外面射进来。崔莲房却是浑身阴冷眉眼将欲皴裂出血, 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嘶喊呼号了一声:“不——”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羸弱, 却见大堂上的众人都诧异地回过头来,才知道刚才那声不类人声的嘶喊出自自己的胸腔。皇帝已经沉下脸来, 似乎没有预料到竟然有人敢三番五次地违背皇家的意愿。紫檀雕拐龙纹的椅座上, 帝王沉沉地望过来, 眼底里尽是不悦之意。
    刘肃猛地一激灵,也不明白儿媳为什么要违逆皇帝的意思。
    远哥是刘府未来的希望, 虽然不能尚顺仪公主有些可惜,但是强扭的瓜不甜,他有自个的心思也不能算错。崔文樱是大家看着长大的,性情谦恭知礼数, 年岁虽大些匹配远哥还是合宜的。更何况两个孩子彼此有意,聘娶儿媳娘家的侄女也算是差强人意。
    皇帝坐在上首将下面一众人等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他摩挲着食指上的白玉扳指,忽地冷笑了一声道:“崔氏,朕好意给你的儿子和侄女赐婚,你推三阻四胡搅蛮缠还敢咆哮坤宁宫, 若是不将理由好好地说出来, 朕就要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这位皇帝轻易不动怒, 一动怒便有人头落地。更何况刘家的当家人刘肃还有那么大的一个错处攥在人家的手心里, 若是皇帝不追究便是皆大欢喜, 若是认真追究, 这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跑得脱。
    崔莲房身形抖若筛糠,从未落到过如此令人尴尬的境地,她急得额角冒汗却还没有想出应对之策,就见身旁忽地冲出一个人影伏跪于地上大哭道:“少夫人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要是真让知远少爷和文樱小姐成了亲,这可怎么了得?光天化日之下血缘至亲做出这般事情来,会被天上的雷公爷活活劈死的!”
    那不是自小在自己身边侍候的红罗吗,她不是在殿外等候的吗?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到底在说什么,她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崔莲房骇得腿脚发软背生寒意,却知道那件事说出来更是要命,忙抢前一步一个巴掌狠狠地抽过去骂道:“你这个贱婢,谁准你进来的?”
    红罗脸上浮出几道血红的指痕,却还是拧着脖子铮铮谏臣的模样,一脸的痛彻心扉悔不当初,流泪道:“奴婢自小长在彰德崔家,在您身边服侍了将近三十年,实在是不忍看到你一错再错不肯回头,伤了那么多条性命是损阴德的。如今这错处都报应到知远少爷和文樱小姐身上来了,您还要再错下去吗?”
    一旁的方夫人见机不对,忙站起来道:“这个奴才的确是我崔家的家生子,却不知道今日怎么突然发了失心疯,竟敢冲到大殿上胡言乱语。还请圣人和娘娘原宥,容老妇将她带回去严加看管。今日有叨扰败兴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她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见皇帝皱着眉头轻轻一挥手,“让这个女婢说下去!”
    红罗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竟然能够在这么多贵人面前说话,一时兴奋得满面通红,索性昂起头道:“回禀圣人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家少夫人崔莲房当姑娘时就喜欢上了刘泰安刘探花。却不巧逢崔府老夫人过世守了三年丧,出来后就风闻刘探花已经娶了寿宁侯府的小姐为妻,这本是阴差阳错时事不济无可奈何之事,她却日日夜夜诅咒那郑家小姐不得好死!”
    崔莲房面色一会红一会白,气得手脚直打哆嗦。她嫁入京中有二十年,一向以谦恭有礼温柔得体的面容现于众人前。眼下,她的贴身女婢却当众揭破她的老底。虽然不知真假,但是一众命妇宫妃的眼神已经多了探究的意味。方夫人过去扶住女儿,抬起下巴冷哼道:“圣人就允许这样一个贱婢当堂污蔑四品朝廷命妇,不怕传出去贻笑大方吗?”
    张皇后意味莫名地望过来一眼,然后垂下眼睑淡然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今日这个奴婢冒着杀头的风险出来讲句真话,怎么就不可以了?若是这人有说错的地方,我自会让她给你女儿三拜九叩磕头认错。况且今日是我的生辰宴,我这个当主人的都没发话,方夫人就这般撇清自己,未免太过性急了!”
    方夫人这般城府深沉的人都被这几句毫无烟火味的话语气得倒仰,余者再不敢上前多说什么了。
    红罗见有当朝皇后娘娘发话撑腰,眼里不由闪过一丝隐秘的得意,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战战兢兢,“那一年小姐几进几出京城,因为身边带着的是另一个叫红锦的大丫头,奴婢也不清楚她们到底做了什么。只是有一日回来,小姐兴奋地在屋子里转圈,说今日之后郑氏绝对没有好下场。这番话过去刚刚半个月,京里就传来消息说郑氏忽然没了。”
    人群当中顿时哗然,再没想到参加个寿宴还会听到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年,可是当年寿宁侯府的郑璃悄无声息地殁于难产,郑刘两家闹得几乎要到御前打官司的事情,有些老人还是记得清楚的。坐在右首的寿宁侯府张老夫人紧紧地攥住手里的佛珠,一双老眼惊疑不定地紧盯着地上跪着的红罗。
    红罗脸上却毫无惧色,“小姐听闻消息后大喜,整日里筹谋着要干大事的模样。过了两天就扯幌子说要出城为太夫人祈福,实际上却悄悄进了京城一家叫蓬莱阁的客栈。在那里住了三天后终于等到刘泰安刘探花过来探望,把我们打发出来后两个人关在屋子里饮酒说话,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就睡在了一起。”
    大殿上顿时议论纷纷,被人揭破旧日丑事,崔莲房欲张口反驳却羞得几乎抬不起头来,站得稍远些的刘泰安更是面无人色。刘肃狠狠瞪了一眼儿子,忽地想起昔年为儿媳郑璃出殡时,亲家二公子郑瑞跳着脚闹着要和离,还言辞凿凿地说儿子在外头包养外室。当时自己以为这只是儿子一时贪玩被人捉到把柄,现在想来那个所谓的外室只怕就是崔氏本人!
    此时,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今日之事只怕不能善了!
    红罗面容忽然转为悲愤,“回到彰德之后不久,小姐就发觉有了身孕。方夫人勃然大怒,为掩盖丑事又迁怒于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逼死了贴身侍候的红锦不说,转头就把我嫁给了府里管事的傻儿子,干净利落地处置了满屋子的丫头婆子。红锦有什么错,主子自作主张上赶着要跟男人上床,当奴婢的还能拦着不成?”
    红罗对崔莲房几乎要吃人的眼光视而不见,冷笑道:“方夫人舍不得敲打自己的亲女,却以我们这些当下人的没有好好规劝小姐为由,将红锦扒去外衣当着众人杖责四十。就是奴才也是要脸皮的,她羞愤之下当晚就投了井。我守着这个秘密一日复一日,以为就这样苟活一世。”
    她咯咯地古怪笑出声来,旋即变化成满脸不可名状的怨毒,“三年之后小姐如愿地嫁入榆钱胡同,终于和心心念念的刘探花结成了夫妻,还生了聪慧可爱的儿子。她还不知足,又悄悄将那个偷生下来的女孩接到身边细细养着。哪里知道人在做天在看,一个屋檐下的一对小儿女竟生了情愫!”
    刚刚还风光得意的探花刘知远如遭雷殛,一时间面色煞白得几无血色。嘴唇张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张开,深吸口气哆嗦着问道:“红罗嬷嬷,我一向敬重于你,甚至把你当做另一个母亲。你既然早就知道前情,为何……为何还要常在我面前诉说文樱表姐的种种艰难,还说拯救她于水火唯一的途径就是缔结两姓婚姻之好?”
    一直振振有词的红罗难得地默了一会,眼里闪过一丝悲悯轻声道:“知远少爷,老奴是不得已。你要怪就怪自己投胎投错了人家,生在这样心思腌臜女人的肚子里。你娘做了种种恶毒孽事,却回回都避过了老天爷的惩罚逍遥至今。所以,现如今这些因所结成的果只能由你来承受了!”
    大殿上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秦王再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他左看看右看看难得结舌道:“……这样说来,崔文樱就是崔夫人在婚前偷生的女儿,一直冒充彰德崔家的嫡出长女,她跟刘知远竟然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吗?”
    红罗眼里闪过一丝得意,肆无忌惮地昂起头来冷笑道:“何止如此,我们这位崔夫人向来眼高于顶,只可惜运道差了些,眼睛没法子长到天上去。她怜惜这个一辈子不能相认的私生女孩种种不易,就想遂了她的心愿把她推上秦王妃的宝座。母女俩一模一样的心性,都是思慕已婚男子的浪荡货,为达目的简直是不择手段!”
    崔文樱羞惭得几乎要钻到地底里去,红罗却是双眉一竖紧盯着她连连冷嗤,“樱姑娘,何必装成一派无辜可怜的清白模样,是你亲自将那件能令人猝死的玉髓摆件特特送与秦王~府的白娘娘吧!只可怜那位娘娘生下小世子不过半年就香消玉殒,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稚儿在这苍茫人世间。失了亲娘的庇佑,也不知道他长得成人不?”
    “轰”地一声,大殿上便如同赤红的铁汁上被猛泼了一瓢冰水。
    345.第三四五章 人伦
    交泰殿上众人脸上表情各异, 明眼人早已看出这叫红罗的婢女必定有后手。
    秦王早就知道王妃白氏之死跟崔氏姑侄脱不了干系,他暂时不想揭破此事就是不想因此与刘、崔两家生份。毕竟他与晋王相比,唯一的优势就是他身后有枝蔓纵横的外戚势力。这是一股连父皇都忌惮的力量, 若是用得好了势必会事半功倍。
    他决计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人敢揭开这层遮羞布,但是对方递过来的由头他不可能置若惘闻,立时霍地站起身子大声喝问道:“你可有证据,我府中的白氏身子虽不甚康健, 但是在宫中女医的调理下已经见好,谁曾想生下世子半年后竟因血漏之症亡故。每每思及于此我就五内俱焚, 暗夜沉思时难免心生疑惑,竟是因着这大小崔氏在暗地里施了毒手吗?”
    红罗的确是有备而来,她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 从身后的包裹里取出一件晶莹剔透的玉石摆件,正是那日被崔文樱亲手送与白王妃的翡翠葡萄。崔莲房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这东西不是早就毁了吗,怎会在此处……
    坤宁宫因着皇后娘娘的寿辰收拾得格外敞亮,为显皇家尊贵外边的天色即便是再好,殿内也燃着十来只半人高的宫灯。此时一字摆开照射在那件雕工精美的翡翠葡萄上,更显得光华流转璀璨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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