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仪公主没有放在心上,这北元是一个蛮荒之地,其国民彪悍粗鲁,有颇多陋习陋规让人无法忍受。北元一直与中土交战,两国每年小战不断三年一大战,和睦不到几年又开打,不过派使来求娶中土的公主倒是头一回。不过想来即便达成协议,皇帝也会从宗室当中选取一位适龄女子封为公主送去和亲吧。
    毫不引人注意的平头黑漆马车静静地停在平安胡同前,德仪公主掀开帘子的细缝朝前面望去。裴宅门口没有挂上做白事用的白幡,一个小厮满脸笑容地正在送客人,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这样说来傅百善的确没有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德仪公主气恼之下示意车夫往回走,叶眉连安慰的话都不敢说,只听得马车轮子轱辘轱辘地在青石板上滚动。
    两人没有注意到车夫被无声无息地换下,一个青衣小帽的人摸上来将缰绳一抖,马儿“咴律律”地并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往回走。一道阳光斜斜射过来,帽檐低垂下的面容正是京卫司小旗卫慈云。他利落地将马鞭一甩,丈长的马鞭象灵蛇一样扯开一个极漂亮的鞭花儿后便向前奔去。
    不过半刻钟,马车便停在四夷馆下所设的驿站之前。卫慈云下了马车,佝偻腰对着五大三粗前来应门的汉子低声道:“这是我们楚人楼里最红的姑娘,昨日听说大人留了整整一袋黄金,妈妈们没法只得给她们喂了一点药。呃,虽说客人不分尊卑,但当红的姑娘多少有一点烈脾性,还望大人们不要介怀。”
    粗壮汉子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忙挥手让手下把马车赶进院子。卫慈云掖着手在一边看着,扯了扯脸上沾着的胡须,心想:“指挥使大人委实太过小心,这群北元人脑子只长在下半身,这会只要是个女人,他们才不会管高低贵贱呢!只可惜,这位皇家的金枝玉叶肖想着不该想的人,还使出那般毒物害人,这回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冶其人之身。”
    听了卫慈云的禀报后,裴青冷哼道:“相思子对相思醉,也勉强匹配得上德仪公主的身份。”
    卫慈云眉飞色舞,“我听楚人楼里老鸨一说相思醉这个名字,就知道是极好的东西。呃,老鹆说无论多不听劝的姑娘,少少地吸用一些就会手软脚软,迷迷瞪瞪地一日一夜后方能醒来,到时早已是木已成舟!再说北元的王弟匹配中土的公主正正合适,万不会辱没那位金枝玉叶的身份!”
    裴青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不免奇道:“你媳妇儿那般稳重的性子,怎么会看上你这个痞赖货。说起青楼这些东西如数家珍,难道你时常留连其中?”
    卫慈云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大人饶命,你也知道我就是管不住这张嘴,头回惹的祸事还是您帮我摆平的。荔枝骂了我好几回,说我再招蜂引蝶地就让乡君亲自发落我。天地良心,我从来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从来没有动过真格的。”
    裴青狠瞪了他一眼道:“这段日子非比寻常,你们两口子就住在我这边,让荔枝陪乡君说说话解解乏,你也留下来帮我跑个腿。”
    卫慈云大喜,搓着双手道:“荔枝常说府上的伙食开得好,是聚味楼陈娘子的嫡传弟子。正好我娘也回乡下了,宅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嘿嘿,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哈!”
    内院里,荔枝望着自幼相伴的姑娘掉了一钵泪珠子,好半天才收了泪水骂道:“这皇帝的儿女一个个都不安好心,那年秦王逼得乡君远走海上。这什么德仪公主干脆下起毒来了,这跟明火执杖抢人有什么不同?先还以为裴姑爷是个好的,却原来跟我家卫慈云没甚两样!”
    门外的裴青和卫慈云面面相觑,双双躺着中枪。
    傅百善不禁捂嘴低笑,“你来了我真是欢喜,其实我真的只吃了一点点。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自小六识过人,一丁点的不对都尝得出来。再加上隔壁的茶室明明有两个活人的声息,却硬忍着没有交谈之语,我心头老早就犯了嘀咕。那些糕点看似倒了嘴里,其实都倒在衣袖上。我这点功夫糊弄崔文樱还是绰绰有余的!”
    荔枝暗恨,“看着文静不过的小姑娘,行事竟也这般歹毒下作。你跟她远无怨近无仇,也能眛下良心干这伤天害理之事。活该她刚定亲就死了未婚夫婿,活该她一辈子嫁不出去当一辈子老姑娘!”
    傅百善连忙追问始知缘由,才知道现在满京城都在传崔文樱空有一身才学,却是个只能远观的刺玫瑰,这还没有过门就克死了未婚夫,谁想娶就得养一副好胆子。她心想让清白姑娘家闺誉受损,这必定不是裴大哥的手笔,他收拾人向来都是一击而中,务必让人永世不得翻身的果断和狠辣。
    333.第三三三章 肚兜
    宫城,乾清宫。
    皇帝匪夷所思地翻看着手中的纸张, 气极而笑道:“这么说德仪每回都将侍卫甩开偷溜出去, 谁也搞不清她是如何到了四夷馆的?那些北元人又稀里糊涂地把她当成了楚人楼里的头牌姑娘睡了,第二天早上叫嚷起来后,方得知她的真实身份是我中土有名有姓的公主?”
    事涉一国公主的清誉, 屋子里的宫人立即有眼色地像潮水一样迅速退下。
    乾清宫总管大太监阮吉祥低眉垂眼地细声劝慰道:“德仪公主这样不带侍卫出门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惠妃娘娘说过她好几次。只是倒底怜惜她年青孤寡宫中又寂寞, 所以不忍心多加苛责, 这才纵容公主闯出祸事来。”
    他悄悄抬眼望了一下后,声音越发低柔,“按道理来说,公主雇佣的马车怎么就恰恰好混到了楚人楼乐伎队伍里,这其中未必没有值得推敲的蹊跷之处。只是北元国君的王弟本就要求娶我朝公主,圣人要是置之惘闻不理不睬的话,这……名声就有些不好听了。毕竟,宫里还有顺仪温仪两位小公主呢!”
    这么多年下来, 皇帝对于北元的战事也有些日久生乏, 心想以一个公主求得边境三五年的安宁也算一件好事,所以对于北元求娶公主一事颇为心动。
    宫里面成年或即将成年的公主有好几位,到底都是亲生的, 皇帝舍不得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儿到蛮荒之地去和亲, 正与底下的朝臣们商量让哪一位宗室出身的翁主前去, 就听闻北元人上表, 含糊其辞地说王弟昨日无意间冒犯了一位公主的千金玉体。
    皇帝犹不置信, 等清楚见到了那些物事只气得手脚冰凉。这回乌龙事丢人丢到北元境地去了,有这样的女儿不如在生下来时就活活掐死了事。
    无论怎样大动肝火,事情都要解决。皇帝当机立断亲下圣旨,甄选德仪公主为北元国王弟呼唐麻尔汗为妃,赐下和亲礼无数,两国相约十年内不得为战。至于这轻飘飘的一纸和约能否按实履行,就要看上天眷顾了。两国的边关守将打了数十年,谁也没把这张纸当一回事。
    德仪公主在锡云殿闻听消息后吓懵了,踉跄趴在刘惠妃面前哭花了一张脸,“母妃你救救儿臣,那些北元人是未开化的野人族类,要吃生肉喝生血,大冬天住在帐篷里,冷得可以将人耳朵冻掉。我是父皇最疼爱的长女,为什么要我去呢?下头还有妹妹,宗室里也有适龄的女孩,为什么一定要选我?”
    刘惠妃因为此事被皇帝叱责了好几句,闻言狠狠拽回衣袖道:“你也知晓你是皇室的长女,下头还有好几个妹妹,更应当为他们做出表率,这是你身为大公主的职责。”她悻悻地压低声音,眼里有不容错认的厌弃,“再说,那些北元人又没有拿到她们绣有表记的肚兜,为甚要去选她们?”
    德仪公主瞪大双眼脸色紫胀,嗫嚅着红唇道:“不可能,我醒来时浑身上下的衣裳都穿得好好的,那个什么呼唐麻尔汗对我也客客气气气的,他怎么会拿到我绣有表记的肚兜?”
    刘惠妃转身啪地就给了她一巴掌,怒道:“皇家公主的体面让你败落得一点不剩,我要是你就自个找一根绳子了断。哼,你的一套亵衣完完整整地装在锦盒里,和你的人一起被大张旗鼓地送了回来。我找了你的贴身宫人问了,的确就是你那日早上穿在身上的。现下的你,就跟在淤泥塘里滚了一圈的白布一般,跟我说你是干净的,打量周围的人眼睛都是瞎的呢!”
    德仪公主浑浑噩噩地想起昨日在北元人的驿站醒来时,几乎就吓晕在当场。好在那北元王弟看着粗鲁为人却君子得很,极客气地转身吩咐侍女过来帮她梳洗,又奉上种种贵重礼物。忙不迭地说他本就崇尚中土风仪,一见姑娘身上的妆扮配饰就知是高门女眷。这纯属一场误会,立马就把姑娘送回家去。
    那副蠢笨如熊却又喋喋不休的样子逗得德仪公主不由莞尔,在那人炙热如火的眼神当中,端庄如仪地轻声告知那人自已乃中土的公主。然后,她就被客气地请进奢华的马车里,浩浩荡荡地被北元王弟亲自送回宫城。
    然而,迎接自己的却是父皇母妃的震怒和斥责。
    直到现在为止,德仪公主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也许从昨日早晨跨出宫门的第一个脚步开始,自已就掉入了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她整日整夜地哭闹咒骂,全都无济于事。最后红肿着眼睛向皇帝提了个要求,要京卫司指挥使裴青亲自送嫁!
    皇帝听到小太监传话时先是有些不解,寻思一会儿后那些不明所以的地方全都豁然明白。震怒之下他将平头大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部扑拉在地上,殿前侍候的一干人等象鹌鹑一样跪伏。皇帝气极后的面目近乎狰狞,半晌之后忽地扑哧笑了出来,喃喃道:“真是生就一副好胆,连联的亲生女儿都敢算计!”
    阮吉祥心头格登了一下,胳膊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却是将头埋得更深了。半晌之后,才听那位至尊淡淡吩咐,“把这些打扫干净,再派个人去景仁宫告诉德仪,要么全了名节去死要么老老实实认命嫁人。由着她自己选一条,任何人都不许阻拦她!”
    阮吉祥正待去传旨,就听皇帝似笑非笑地道:“京卫司指挥使裴青作为京畿道治安的最高属官办事不力,罚没一年,不,两年的俸禄银。”阮吉祥面色如常地却退出宫门,一阵冷风吹过方才觉得背后汗湿了一层。细细回想这几天看到的知道的,心里忽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德仪公主在宫外北元人驿站受辱一事,只怕是那位小裴大人所做的手脚。一个臣子为何要做这样费力不讨好,且一细查就查出来的事情,其缘由先不说。单论皇帝知晓这件事后竟然不追究,只是罚没两年俸禄了事,以皇帝对臣子的这种近乎退让的惩罚,实在是太让人费解了。
    此时乾清宫里宫门半闭,皇帝负手望着外面一片盎然浓绿,皱眉道:“你说他怎么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将德仪送到那种地方去?虽说德仪心思是有不对有错在先,可也不该用这种让女子抬不起头来的法子!”
    金吾卫指挥使魏孟心里暗叹,常人的性命在贵人的眼里,只是轻轻的一句‘是有不对有错在先’就可以随意打发的吗?
    他盯着石青色地毯上长寿春光永驻的纹路,缓缓道:“臣辖制金吾卫,京中大部分的事情都能在最快的时间知晓,但是对女子之间的嗔痴怨怼还是力有未逮。宫中公主一夜未归,裴青漏夜请吴太医出诊,臣就知道有些事已经超出控制。却还未来得及理清始末,事情就已经演变成这副样子了!”
    魏孟连头都未抬,看着那双五彩云龙纹翘头锦靴在紫檀大平案边伫立或游移。声调依旧是一板一眼的死板,“吴太医说那相思子量虽不多毒性却大,本该立时大剂量地用药以祛除毒素。不巧的是傅乡君身怀有孕,很多药下去怕是要伤及根本。臣溯源觅踪,这相思子是德仪公主身边的侍女叶眉拜托娘家兄长重金所购。公主真正想要的,是傅乡君的命。”
    皇帝在最信任的臣子面前再也无言辩驳,脸上便有些火辣辣的,恼怒之下紫檀案几上的五彩莲花茶盏“哐当”一声被用力扫落下来。上好的瓷器胎薄如纸,在铺了厚厚毛毡的地面上依旧摔了个粉碎,有几点碎瓷几乎是跳跃地沾在魏孟的衣角上。
    皇帝仰头瘫坐在椅子上,捏着眉心道:“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这都干了些什么事,全无皇家皇子公主的体面?朕心里明白,其实裴青最后并没有把事情做绝,那般境地下还是给德仪留了退路的。偏偏她自个蠢,以为人人都要让着她敬服她,沾沾自喜地先说出了公主的身份。”
    皇帝本就是七窍玲珑心的人,细细一寻思,就理清了事情大部分的来龙去脉,“呼唐麻尔汗是北元国君最器重的王弟,向来胆大心细,就是前来求和也求地理直气壮。他正想打联的脸,得了这个机会还不跑到联面前嘚瑟一番。当他当众打开那装有德仪亵衣的盒子时,朕生吞这蠢女子的心都有。”
    魏孟是跟随皇帝多年的老人,知道这位帝王嘴里虽然不住嫌弃,心里头还是极为不舍。便循着以往建议道:“毕竟年少气胜又是存了些不该的念想,德仪公主行事便不免有些偏颇。但是毕竟是皇家娇养惯了的女儿,送去天寒地冻的北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让公主诈死了事,等事态平息了再将她远远地打发了!”
    发了一通气性过后,皇帝终于平静下来。闻言缓缓摇头,“朕是父亲更是一国之君主,应允的事一出口就会确实地贯彻下去。德仪年幼失母又是朕的长女,因她性情温顺向来少言少语,所以不免怜惜纵容她几分。却不知怎么养成她行事狠毒一根倔筋通到肠子底的毛病,这回值当是给她一个教训吧!”
    魏孟躬身应是,临退时听皇帝疲倦地吩咐道:“着吴起廉好生诊治傅氏,稀缺什么药材就到宫里来拿,朕委实不想看见再有人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端殒命了!再有,朕罚了裴青的俸禄银,就恩赏傅氏二百两银子,与四皇子的课业也暂时停下来。”
    不管愿不愿意,德仪公主中秋一过就委委屈屈地上了北元的马车。送嫁的人俱多,当中却没有裴青。他因为处事不力致使京畿道的秩序败坏,被皇帝当众狠狠责骂,还被罚俸两年。虽然谁家都没指望这点俸银过日子,但毕竟失了脸面,所以平安胡同的裴宅一时清净不少。
    334.第三三四章 逆鳞
    茂密的藤萝架子下, 巴掌大的枝叶层层叠叠地遮挡了大部分的光线,傅百善盖着一袭翻毛绒毯睡得正熟。
    裴青蹑手蹑脚蹲在躺椅边, 近乎心痛地望着她眼眶下的一抹黛青。那点相思子的毒素大多已经祛除, 但是不敢大剂量用药, 那点残留的毒素便如浮光魅影一般开始侵蚀傅百善的身体,加上腹中胎儿的损耗,怀孕五月的人反倒比寻常人看着要消瘦。
    宋知春端着一碗汤药出来, 正巧看见裴青痴痴地望着女儿的睡颜。她不禁一阵心烦意乱,两个孩子闹别扭让人操心,两个孩子感情太深更让人焦心。这倒了一个另一个也跟着神情恍惚,不和为什么她忽地想起“情深不寿”这个词,心头更是一阵毛躁不安。
    她轻咳了一下,掩下脸上的异色大步走过来嚷道:“珍哥起来了, 怎么一天到晚地睡。七符你也不管管她, 快点把他叫起来干净把这碗汤药喝了, 再带她出去走走散散乏。这一个两个地都在家里伫着, 看了就让人来气!”
    傅百善被叫嚷的动静惊醒了,裴青忙上前抓住她的手温声道:“先起来喝药了,我知道这药味道大,不过你老实喝过之后我就好好奖励你。越胜斋新出了几样点心,其中有一道跟苏州的眉毛酥有些相像,我带你过去尝尝!”
    汤药是吴老太医所开, 说是温润心肺的。傅百善却明白绝没有这样简单, 她却什么也没有问, 端过药碗一气喝了。宋知春便极满意点头道:“去吧,这两天还可清闲一下,再过几天等你老爹带着小妞妞回来,家里可有得闹腾呢!”
    马车上,傅百善裹着毯子靠在裴青肩上懒懒问道:“裴大哥,你是不是被革职了,怎么老看你呆在家里?”
    裴青哑然失笑,“是啊,从此之后我都要靠珍哥养了。等你把孩子生了,让岳父岳母帮我们看着孩儿,你跟我就开个夫妻店。或是卖些南货或是开个聚味楼的分店都行,你当东家我当掌柜的,靠着陈娘子调~教出来的那些徒子徒孙,再用些广州运来的真材实料,咱家的生意一定红火!”
    他兴冲冲地说完却没听到傅百善的回答,低头一看却见她头略略歪在一边。裴青立时冰冷僵住,几乎是颤抖着手触到那秀气的鼻子下,好容易才感受到那轻微至极的呼吸。良久,裴青恢复正常的心跳,将媳妇儿珍之重之地搂抱在怀里。
    吴老太医虽然一再保证傅百善摄入相思子的量不大,但毕竟动了根本。且因身怀有孕许多药不能用,所以这一向以来傅百善怕冷畏寒精神容易倦怠。裴青心头陡生一股毁天灭地的暗恨,德仪公主你既然伸了手,那么这一辈子你都休想再踏入中土半步。
    马车徐徐停在越胜斋门口,微微摇晃下傅百善便醒了,她自嘲道:“这个孩子比妞妞老实多了,就是有些容易乏力。我整日睡睡醒醒的,简直就成了个废人。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我要去试试那把铁胎弓,也不知道还拉得开不?”
    吴老太医说过其实生产时才是真正生死关头,裴青无数次地想劝说傅百善不要孩子,可是他知道这个丫头性情执拗,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轻易更改。他几乎对那肚子里没有出生的孩子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恨意,恨它在傅百善的心目中重于一切。
    临窗的雅间里,各式苏州船点摆满了桌子。
    听说这是江浙一带新进流行起来的,巧手厨娘用米粉和面粉捏成各种形象,在画舫上作为点心供应故而得名。船点精巧玲珑,既可品尝又可观赏。船点的馅心,甜的有玫瑰豆沙糖油枣泥,咸的有火腿鸡肉腊丁鱼干。
    傅百善极有兴致地尝了个栩栩如生的鹦鹉,又尝了一个小巧别致的荸荠。鹦鹉里搁的是干香鸡蓉,荸荠里是软糯的赤豆沙。她自己吃了一个不算,还硬塞了一个给裴青。
    饱腹之后用热帕子擦手时,傅百善认真盯着人道:“裴大哥,我知道这一向骇着你了。可是我自个的身子清楚,我熬得住这丁点毒。要是单单为了我自个康健,硬生生地将这孩子弄没了,我一辈子心里都会愧疚难安生。它既然选了我的肚子来投胎,我就定要待它好好的。”
    裴青一怔,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已经被看出来了,索性大方承认,“在我心中,任是谁都比不过你,即便是咱们将来的孩子,你放心好好地调养就成。”
    傅百善就顽皮地瞥了他一眼,“委实是我低估了那些对你有意之人的心思,没想到她竟敢直接下毒害人,若非我多了个心眼,那些吃食真真全部进了我的肚子,就是十个吴太医加起来都救不回我来。”
    裴青怜惜望她一眼道:“皇族之人在宫里个个都能锻炼成铁石心肠,听杨桃所述之后我还不能完全肯定是德仪公主。直到她带着侍女悄悄在我们宅子前偷窥,我就知道没有冤枉她。放心,她做下此等恶事再也不会回来了。
    望着媳妇儿不解的眼神,裴青没有掩饰自己在其间做的手脚,“北元人有收继婚的传统,将女子视作财产不准外流,父没则妻庶母,兄亡则纳厘嫂,故而国中无鳏寡种类繁炽。据我所知呼唐麻尔汗下面,成年或是即将成年的就有七八个弟弟。”
    傅百善惊骇一声,瞪着眼睛想要说话。
    裴青却冷笑一声半捂住她的嘴,干脆利落道:“德仪公主虽说不上千娇百媚,却也算长得清秀可人,北元人对她的公主身份肯定是稀罕不已。要是活得足够长,还不知道要嫁几回人呢!我不过是成全她而已,她喜欢惦记别的男人,这回也算是得偿所愿。还有她身边那个叫做叶眉的侍女,我也一并叫人捎带在和亲的名单上了。”
    这番处置可谓狠辣果绝,傅百善也是有德报德有怨抱怨的人,闻言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更何况她伤病了这么久,早已对这些蝇营狗苟暗地窥探之事感到厌烦。略微点头道:“那日之事德仪公主虽是背后元凶,邀请我一同用茶点的崔文樱也算是帮凶,没想到百年世家彰德崔家的姑娘行事竟也这般下作?”
    裴青倒了一盏茶过来让她压压茶点的甜腻,眼里闪过一道不屑道:“眼下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这位京城第一姝的流言,说是她的命格极硬,刚定下亲事还没有过门便克死了两任未婚夫婿。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老实说这却不是我的手笔。这件事必定是她身边极亲近的人才能传出来的消息,只是不知她到底得罪了谁?”
    都是些让人不愉快扯破脸皮的破落事,傅百善抬头正要另起话头就听门口轻扣,店小二探着身子小心陪笑道:“外面有位姓魏的客人想见一位姓裴的客人,请问哪位是?”
    裴青想了一下,在傅百善的头顶轻微安抚一下道:“我去去就来。”他跟着店小二左转右转穿过几道门,就见一扇绘了猛虎下山的屏风前负手站着一个人,转过身来正是金吾卫指挥使魏孟。
    店小二上了新茶安静退下,魏孟忽地站起身朝裴青连踹了好几下。他习武多年又是正经武将出身,竟将裴青踢得退至门口才止住。他喘着粗气低吼道:“你是向老天爷借的胆子办下如此狂妄之事,要死就直说我直接给你买棺材,休要捻三搞四地让咱们这些老家伙给你擦屁股!”
    裴青忍了腿上痛意,面对这个亦师亦友的长辈没有还手,只是低垂着头倔强道:“再来一次,我一样会这样干!”
    魏孟面上怒不可遏,眼里却浮现一丝笑意,悠悠然地晃到窗边找张椅子坐下道:“大丈夫立世,进能利益朝堂社稷,退能荫蔽宗族妻女。德仪公主既然敢鸩杀你的妻室,不管她是什么初衷你都尽可以取她的性命,何苦九曲十弯地将她弄去北元喝冷风啃肉干?”
    这话可谓大逆不道至极,偏偏两人都未觉其中有不对。
    想起傅百善每日都要喝那些辨不清颜色的苦药汤子,脸上时时挂着的疲倦,裴青轻道:“取德仪一条性命何其简单,又怎能消我心头之恨。送她到北元,每每想到她日夜遭受的折磨,我才能畅快一二。”
    魏孟狠狠瞪了他一眼,哼道:“真是不知道这十来年里你师父教给了些什么东西,别的好东西没学,就学了这么些钻头不顾腚的半吊子?我们对你是抱了大期许的,你就这么糟蹋你的前程?要知道,这回要不是北元正好向中土求娶一位公主,皇帝顺手推舟就坡下驴,单就你这份藐视皇权的罪责就是死十次都是多赚的!”
    裴青从十六岁起就跟随广州卫任指挥使的魏勉,说是上下级实则跟父子相近。
    到了京城之后,时任金吾卫指挥使的魏孟少不得对这个兄弟的爱徒另眼相看。连年相处下来,魏孟也起了爱才之心,时不时出言点拨一二。这回闹出了德仪公主的事,虽说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但毕竟失了皇家颜面,皇帝最后没有深加追究,实在是天之侥幸。
    魏孟看了这青年一眼,心想在世人眼里自己就是个不涉及党争的人物,可是眼看皇帝已经在安排身后之事了,他们这些长久跟随的人心里肯定有自己的小九九。若是孤身一人便罢了,身后还有一大家子呢。
    裴青性情刚硬不易为外物所动,手段智计样样不缺,更关键的是皇帝对他有一种近乎纵容的喜爱,这孩子唯一或缺的就是人生历练和处事圆滑。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傅家百善是裴青的逆鳞,想来再动爪子之前会仔细思量一下后果。
    335.第三三五章 头风
    秦王和晋王在御前奏对时, 照例为一件小事争执不休。一旁的朝臣也跟着两位精壮皇子大致分成两派, 各自直抒胸中己见, 将平日肃穆的太和殿吵嚷得如同鸡圈鸭圈一般热闹。
    皇帝开始还有耐烦心拄着头看热闹,结果越看这两个儿子的针锋相对, 越发气得额角青筋一鼓一跳。最后实在忍不住怒道:“西山大营的佥事都尉因病死了, 这都半个月过去了都举荐不出一个象样的人选。今天秦王举一人, 明天晋王势必会找出这人贪赃枉法品性不端的证据,反过来也是如此。照你们这样下去,朕的西山大营到明年都留着空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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