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开始还抱了些希望,可当天夜里突然下起了雨,把本来就不深的马蹄印彻底淹没在泥水里,她便知道,接下来的路,只能完完全全地靠自己和梁恪周旋。
    所幸的是,连日来的艰辛赶路好像锻炼了云溪的体魄,这些日子不知是吃食改变还是动得多了的缘故,她的肚子虽然已经开始显怀,但身体却不似先前在皇宫里时那么畏冷,手和脚经常是温热的,就连小腹也是暖烘烘的。
    唯一被梁恪留下来的累赘——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夫每日给云溪把脉时,十回中倒是有七八回都捋着胡须点头:“夫人和腹中胎儿都康健得很!”
    云溪知道老大夫定然误会了些什么,但看了看在一旁举着水囊喝水、佯装听不见的梁恪,想了想,还是把那些差一点儿就说出口的辩驳吞进了肚子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待云溪偷偷用匕首在小臂上划下地二十三个浅痕时,她终于见到了和琅琊美玉上一样的连绵起伏的群山……
    脱壳
    琅琊以沂水沭河为中心,西、北、东三面群山环抱,再往西去五六百里,便是陈郡谢氏的领地。当日云溪和谢承运密议,为了避开梁帝的耳目蓄养精兵,便在陈郡和琅琊之间的铜山附近安营扎寨。
    若按照出发时间和脚力快慢估计,孙慧龙此刻到铜山应该已经一个多月,正在临近的彭城和兰陵一带练兵。
    想到这里,云溪低头看了一眼梁恪递过来的烤馕,咬了一口,蹙眉放下。
    由于梁恪为了避开元焘的追兵,一路上都尽可能避开喧闹的市集,尽量捡乡间偏僻的小路走。七八日前虽然出了北邺来到南楚境内,可不知什么缘故,他非但没亮明身份,反而更加谨慎起来。
    故而云溪一路上所吃的新鲜蔬果并不多,几乎都是以烤馕或者胡饼充饥。
    她本来食量就小,连日来吃的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圈,唯独身子渐渐显怀,远远望去,单薄的身子勉力支撑着一个偌大的巨肚,看上去十分不协调。
    梁恪耐着性子劝道:“姣姣,你如今既然有了身子,就算是为肚里的孩儿打算,也要强迫自己多吃一些。”
    于是云溪便又咬了一口,可也只是一口,随即又放下。
    此时梁恪从平京带出的兵丁已逃的差不多,只剩下三个亲卫没走。
    被特别“关照”不许逃跑的老大夫偷偷看了看梁恪略有些阴郁的脸色,壮着胆子道:“咱们一路上都吃干粮,夫人本就胃口不好,就算偶尔挑些口也是使得的。”
    梁恪斜睨了一眼他,咬着牙问:“此地可有什么益于孕妇的补品?”
    老大夫捋着花白胡须琢磨了好半天,忽然一拍大腿道:“板栗!此处有兰陵板栗!医书有云,板栗又叫‘肾之果’,可以补脾健胃强筋活血,和当归黄芪的滋补效果不相上下,孕妇食用更可消除水肿,赛过服用补药!”
    梁恪却摇头道:“兰陵距此地百余里,太远!”
    云溪早知他生性多疑,如非陷入绝境,绝不肯轻信老大夫,沉默不语,径自取出水囊喝水。
    谁料只是稍微润了润润唇,水囊就空了。
    “给你!”梁恪把自己的水囊抛了过去,“我这里还有些!”
    云溪一路上只坚持喝自己水囊里的水,摇了摇头:“我不渴!”
    气得梁恪差点把衣袍攥破:“姣姣,你不肯吃也不肯喝,到底是在绝食,还是又在琢磨怎么逃跑?”
    之前云溪先后策划了八次逃跑,都被梁恪擒回。
    这时听他这样说,不由得唇角微勾,讥讽道:“对,我是在策划着怎么逃。我不但买通了邹大夫,还买通了你的亲卫,只要你稍稍放松警戒,咱们马上就逃走!”
    梁恪立即把手指捏的咯嘣响儿,二话不说把她扔上马。
    “琅琊就在往东一百五十里地,明日傍晚就到,我看你能有什么花样!”
    云溪给老大夫使了一个眼色,秀目微阖,在马背上晃了晃,差一点儿跌了下来。
    梁恪不得不扶住了她,大声叫老大夫来把脉:“看看她又怎么了!”
    老大夫探了探脉后,又扒开云溪的眼皮看了看:“夫人身子本就比一般人羸弱些,再加上连日奔波吃食不好,能支撑到现在才晕倒,已属不易!”
    梁恪气得咬牙跺脚:“我现在就去兰陵买板栗和补品!赵猛,你和王虎你们两个好好看着夫人,贺章你随我走!”
    老大夫等两人走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馍掰成三块,分给了赵猛和王虎一人一块,自己先咬了一口,“哎哊”捂着嘴吐出一口带血的牙,大声叫痛:“硬的就和块石头差不多,怪不得夫人吃不下去!”
    赵猛和王虎登时笑话他:“那是你老了,牙口不行!”
    说着两人幸灾乐祸地各自咬了一口,就着水,不多久,就把干巴巴的两块馍吞下了肚。
    云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悠悠转醒,虚弱道:“水,有没有水?”
    赵猛想走过来把水递给她,谁知才站起了半个身子,就晃了晃,一下子再歪倒在地。
    再看王虎也已经扔掉水囊,昏迷不醒。
    云溪支撑着站起来向老大夫郑重施了一礼:“多谢老人家相救!”
    然后迅速摘掉玉镯、金戒、耳坠等首饰,塞进他手里:“我被掳走时身无长物,只有这些个东西,都是昔日邺皇亲自赏下的,多少还值些钱,你且拿去当铺变了盘缠,早些北归!”
    又拔下头上银杏叶白玉钗,用帕子包好:“其他物什,老人家随意变卖。唯有此钗非比寻常,乃是信物,如非见到邺皇,绝不可轻易示人。”
    安顿好后,她叮嘱老大夫徒步往东绕道琅琊,再往北离开。
    自己却想了想,抽鞭赶走其中一匹马,使其在大道上留下一串往北去的马蹄印,迷惑视听。
    然后骑上最后一匹马,咬了咬牙用一根竹签子狠刺马屁股,一路往西,也就是兰陵和彭城交界的方向疾驰。
    吃了痛的马扬蹄长嘶,也不分是平地还是荆棘地,只朝一个方向猛地冲刺。
    幸而云溪早有准备,使长绫将自己和马匹紧紧缚在一起,还用包袱把肚子垫了起来,这才侥幸没事。
    也不知行了有多久,失血过多的马匹渐渐乏力,跑得慢了起来。
    云溪早就被颠的胃里翻江倒海,头脑迷蒙不清。
    模模糊糊的,她看见有数不清的黑衣兵士像一道黑色的潮水般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们列队整齐,有一个戴着青面獠牙的黑袍将领策马出来,也不知使什么法子勒停了马匹,命人把她从马上扶下。
    看见云溪用来垫肚子的包袱,和她用来绑缚自己和马匹的长长的白绫,黑袍将领不淡定起来。
    他下意识打量她的小腹,果然不出所期地看到了高高耸起的腹部,目光开始变得复杂。
    他甚至立即走下马,亲自撩开了她散落在额前的长发:“文君?”
    然而,却在看见云溪的脸时明显一怔。
    风吹过来的时候,云溪恢复了一些意识,她努力睁开眼,却听见黑袍将领倒抽了一口凉气,低沉着声音惊愕道:“娘娘?”
    与此同时,带着一大兜子板栗满载而归的梁恪,气急败坏地用水泼醒赵猛和王虎:“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然后仔细检查了地上的马蹄印:“有匹马受惊往东跑了,还有一匹,”顿了顿,咬牙切齿道,“往北去了!”
    活擒
    黑色骷髅头标识的军帐里,云溪喝了些清粥,略微恢复了些气力。
    青面獠牙的黑袍将军目光从她高耸的小腹上扫过,迟疑地问:“娘娘此番南下,皇上是否知晓?”
    此处会喊她娘娘的,自然唯有孙慧龙一人。
    云溪与他同仇敌忾,况且还要倚赖黑蚁军团的力量保护自己,因此也不打算向他隐瞒:“我是被梁恪劫持出宫的,来此纯属巧合,皇上他……他现在很可能正在追来的路上。”
    闻言孙慧龙略微诧异,可只是顿了顿,随即会意地点了点头:“我猜也是!”
    云溪怔愣一下,立即想起他自从和崔文君分别后,恐怕也是这般想着盼着对方,所以才会感同身受,并不显得十分意外。
    她的脸颊不禁微红。
    随即孙慧龙问了云溪一些路上的事,但始终没有问她崔文君如今怎么样。
    云溪颇有些内疚:“抱歉,我本答应了你要好好照顾崔姐姐。可如今,我却食言了。”
    孙慧龙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有些颓然道:“娘娘有情有义,文君若是知道娘娘遭难,定然会原谅娘娘的。”
    云溪看不见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突然想起自从两人一照面时起,孙慧龙一直佩着这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没有摘下,不禁微微好奇:“此处既已是营地,你为何不摘面具?”
    孙慧龙立即行跪拜大礼,有些牵强地解释道:“临行前,文君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我在外人面前摘下面具。”
    云溪自然听出自己便是崔文君口中的“外人”,回想了一下崔文君对孙慧龙处处回护和在意的神情,仿佛闻到了隔着数千里地传过来的醋味。
    她随即笑了笑:“崔姐姐若是知道你这般听她的话,定然笑得合不拢嘴!”
    青面獠牙的面具下方,孙慧龙深褐色的脖子迅速攀上了一层可疑的红,紫得像个矮茄子。
    云溪忽而问他:“这一个多月,兵训得如何了?”
    孙慧龙沉默了片刻,突然有些丧气道:“训是训得差不多了,可要是对上梁贼,依旧胜算不大。”
    云溪不禁骇然:“他竟这样厉害?”
    孙慧龙解释说:“梁贼年轻时谋略过人,任前楚北府军将领时曾自创‘却月阵’,以两千步兵大破北邺三万精锐骑兵,用兵奇准,异常勇猛。”说着,拳头狠狠砸向桌面,“我仔细想过,如果当日换做是我,最多也只能以三千敌两万,战术和伎俩不及他颇多!”
    云溪登时感觉到气息有些紧:“那如今你的意思是?”
    “求娘娘恳求皇上出兵,与慧龙另外夹击,共同铲除奸人!”
    云溪叹了口气:“我一路偷偷留下暗记,如果他发现了,应该过不了两日便会赶来!”
    她和元焘并未事先约定过什么,所谓的暗记,不过是在地上用碎石胡乱摆几个图形,其中最像银杏叶的那个,叶片所指的方向,始终向东。唯有在几个时辰前,才突然转向了西……
    夜里,云溪正睡得香,忽然听见有人大呼:“走水了!”
    那声音尖尖细细的,依稀是个女子的声音。
    云溪被猛地惊醒,一睁眼,正好看见军账外有个矮矮胖胖的身影一闪而过,她稍稍怔愣了一下,随即命人喊醒孙慧龙,就地掘沙扑火。
    不多时,火被扑灭。
    云溪想起先前帐篷外那个身材臃肿的身影,蹙起了眉:“命所有兵士十人一组排查,但凡是个子不太高、腰有些粗的,全都请过来!”
    领命的兵士没听见“请”字,以为她是要缉拿纵火者,声势浩大地搜查了一番,最后拘了气鼓鼓的三个人过来。
    云溪一眼认出最右面一个满脸是碳灰的矮个正是昨夜帐外之人,亲自帮他解开绳索。
    那人却不住地往后躲闪,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
    这时,孙慧龙也看出些名堂,眸光微闪,几步走到那人跟前,强令他把头抬起来,登时,一双黑眸又惊又喜:“文君!”
    云溪濡湿手帕,帮崔文君把脸上的碳灰擦净,微微笑道:“崔姐姐千里追夫,此情可感动天地!”
    崔文君却羞得几乎要把头要耷拉到地面上:“自古以来女子不得从军,火头兵崔军知错,还请将军责罚!”
    云溪拉着她坐下:“崔姐姐,我昨夜霸占了孙将军的军帐你并不知道,所以,我猜你是来报信的。不知姐姐有没有看清楚,纵火的是何人?”
    崔文君想了想:“是个年轻男子,也穿着黑衣但领子上没有绣骷髅头,个子有七尺多高,身形有些瘦,旁边还有三个帮手,两个高的,一个矮的。”
    “是梁恪!”
    云溪不等崔文君描述完,便已经脑补了整个过程,秀眉微蹙:“我明明已经故布疑阵哄他往北去,他怎么会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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