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溪倏然想起自己意识迷蒙时瞧见的那个面善的妇人,问那妇人是谁。
    谢思言听她提起齐正斌带来的那个助产的妇人,给她揩嘴的举动一顿,但为了表现自己的和善好说话,竭力将声音放柔:“那是齐正斌带来的……”
    “带来的?齐表兄也来了?”谢思言竟然肯让齐正斌进门来?他不是说等婚后要跟她那些表兄们断交,不让他们踏入国公府的大门吗?
    谢思言在她面前说起这一茬本就不情不愿,话未落便要岔题,听她就齐正斌连问两句,立等破功,一把扣了她后脑,目露凶光:“再多问他一句,我现下就去打断他的腿!”
    ……
    因着陆听溪顺利娩出胎儿时,已是三更天,其时已然夜禁,虽则以齐正斌的身份,即便当真在那时节回府,被路上巡夜的军牢瞧见,军牢们也不能拿他如何,但谢老太太总是不想给人家再添麻烦,遂为其安置了住处。横竖国公府地广院众,不怕寻不着来客居处。
    谢思言来找齐正斌时,他正沏茶。
    “世子这里的器物果真样样精巧,”齐正斌掂起一个和田青白玉的莲瓣兰托碟,端详一回,“不过,最妙的还是世子这里的茶叶。怪道世子爱饮蒙顶茶,这茶鲜爽回甘……”
    “那米氏便先在我这里留几日,等听溪月子后,我再将之送回贵府。”
    “无碍,小事,”齐正斌搁了托碟,“表妹眼下如何?”
    他瞧见谢思言过来时就要问的,但如若他上来头一句先问这个,依着谢思言的性子,怕会想扒了他的皮。
    “已用了膳,不过仍需休养恢复,”谢思言不欲就此多言,转了话锋,“有句话我想问上一问,却不知尊驾会否如实回答?”
    齐正斌让他尽管问。
    “尊驾昨日为何会突然问起楚王?尊驾莫不会与我说,不过随口一问吧?”
    “的确只是好奇之下随口一问,”齐正斌淡笑,“不然世子认为是为何?”
    谢思言道:“虽则尊驾此番也出了力,但一码归一码,我想知道的事,自会去查证。”
    齐正斌道:“世子尽可以去查。世子莫不是怀疑我跟楚王有所勾结吧?我也是上有老的人,不会跟楚王有甚过从。再怎么说,我也帮过世子几回,世子可不能做那过河拆桥的事。”
    他见谢思言面上阴晴不定,笑道:“能说的,我已都说了。我这回也算是尽了绵薄之力,世子不若让令郎认我为义父?”
    谢思言容色变幻莫测:“阁下认为我会应下?”
    齐正斌叹息:“不认干亲也成,让我瞧瞧总成吧?我还没见过刚落地的婴孩是何模样,想是万分玉雪可爱的。”
    ……
    陆听溪原先也以为新生的婴儿是粉妆玉琢的,但乳母将孩子抱给她时,她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皱皱巴巴,瘦瘦小小,通身泛红,让她不禁想起了天竺鼠生的那几只崽子刚出生时的模样。
    连眼睛都没睁,五官也瞧不出什么,谢思言就镇日抢着跟她抱,还连夸他儿子生得比谢思平那儿子清隽多了。
    陆听溪直想翻白眼,丁点儿大的孩子,眉毛都淡得几同于无,哪里看出的清隽。
    她而今正坐月子,身边伺候的人能从屋里排到院门外头去,她本是不惯被这么多人围着绕着的,但谢思言觉着这样才妥帖,不打算裁减。
    将出月子时,米氏特特过来,跟她嘱咐了许多产后复元当格外留意的事项。陆听溪听了半日,笑道:“嬷嬷这样放心不下,不如就留下来?我给嬷嬷双倍的工钱。”
    她后头经谢思言引见,才想起这位面善的妇人就是当初宁王之乱中,曾御马载过她的米氏。因着米氏体格壮健,御术纯熟,她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是存了印象的。只是不想,米氏不仅有一手精纯的御马之术,还有一套接生的好手艺。
    她听闻,当时是米氏当机立断,用了几个刁钻法子,才让她的胎位尽快正过来的。
    至于产后事宜,旁的嬷嬷也都精通,只是谢思言为着稳妥起见,才留米氏照应。她也觉着米氏胆大心细,是个可用的。
    米氏婉拒了陆听溪的好意,笑道:“老身实则也不过使些雕虫小技,没甚稀罕的,还是托世子夫人的福。”
    米氏见陆听溪哭笑不得,道:“此番是虚惊一场,脐带绕颈只是松松绕了一圈,胎位也偏得不多,不算棘手。世子夫人福泽深厚,必是后福无疆的。”
    走之前,米氏顿步道:“有件事,老身思来想去,还是觉着怪异,想问问世子夫人。”
    “但问无妨。”
    “去年秋,老身就跟齐少爷提了回乡养老之事,齐少爷原本也是应了的,可后头不知怎的,遽然改了主意。老身着人打听了,得知齐少爷是见了一位忽然登门的贵客后,才改口的。不敢动问,那位贵客可是世子爷?是否世子爷跟齐少爷说了什么?”
    陆听溪怔愣,少焉,摇头道:“我也不知。”
    米氏笑着道:“那想来是世子爷无疑了。如若不然,世子爷也不会在夫人生产遇险时,来寻齐少爷。世子爷为夫人殚精竭虑,又目不交睫地照料夫人,实是令人感佩。”
    陆听溪客套一番,送走米氏。
    米氏回了齐府后,这日晚夕,陆听溪听闻谢思言回了,命人将之叫来。
    谢思言问了她今日饮食坐卧等诸般事宜,便去摇车里抱儿子。
    幼儿长得飞快,才足月不几日就已生得粉团一样,一双墨玉似的眼眸滴溜溜地转,不论把什么拿到他跟前,都抬了爪子想抓上一抓,奈何人小,身子尚软,抓不牢靠。
    自打得了儿子,谢思言仿佛终于寻得了另一种消遣,得了空就来逗儿子,跟陆听溪打赌儿子先学会的肯定是唤他。为此,他总锲而不舍教儿子学话。
    “来,看爹爹口型,说,‘爹爹’。”
    “咿咿呀呀……”
    “不是咿咿呀呀,是爹爹。”
    “呀呀呀……”
    “也不是呀呀呀,是爹爹,跟爹爹念,爹、爹。”
    “呀呀。”
    “爹爹。”
    “呀呀,呀呀。”
    “爹爹,爹……”谢思言忽然顿住。
    陆听溪也看了过来。
    两人默默对视。
    被亲爹这么着喊了几声爹,儿子这回不亏。
    一片阒寂中,谢思言不动声色将儿子放回摇车里,见儿子又兴奋捏起粉白小拳,冲自己“呀呀呀”个不住,当即唤来乳母,道儿子约莫是饿了,让她先奶着。
    儿子走前还扭过脑袋,咧着一张没牙的小嘴,朝着谢思言“呀呀呀”,见他未如方才那样作声,微嘟小嘴。
    房门阖上,陆听溪转头见谢思言面上神色一言难尽,终是忍不住,拊案大笑。
    天底下怕也只有儿子敢这样坑谢少爷了。
    虽然儿子不是有意的。
    谢思言回过身,蓦地将她拘在怀里:“出月子也有阵子了,总是不必分房了。咱们许久未曾同寝而眠,原来你这样念我,甫一独处就笑得如此欢畅,我定不负你所望。”
    陆听溪笑得肚皮痛,眼看着他要往榻边去,忙扯住他:“我想问你一桩事——去年是你去找齐正斌,让他留下米氏的?”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陆听溪忖得也简单, 虽说去年秋时, 谢思言尚不知她有孕, 但说不得他是存了提前防备的心,早一步叮嘱齐正斌继续留用米氏,以备万一。
    谢思言一顿, 问她缘何忽有此问, 陆听溪便将米氏那番话转述于他, 末了道:“不过我觉着依你的脾性,真看重米氏,应是管齐表兄将人要来留用府上才是, 难道齐表兄不肯放人?”
    这倒也没甚不可能的。米氏显然是齐正斌手底下得用的人, 大抵也知晓不少齐正斌的事,若是转到魏国公府这边,齐正斌约莫还要担忧米氏将他的事透给谢思言。
    她见谢思言不语,正要再度发问, 被他拍了拍脑袋。
    “先去歇着, 乖。”他将她搁到床榻上, 安顿一番,回身出屋。
    谢思言到得廊上, 就命人备了车驾, 径往齐家去。
    ……
    齐正斌盯着晚夕来访的首辅大人, 轻吐口气。
    “我已再三说了, 我跟楚王并无干系, 阁老怎就不信呢?”
    谢思言端坐花梨木屏背椅上:“那去年米氏跟阁下请辞, 阁下为何先应允后改意?”
    “因为其时正逢族中有人孕珠,我起先不知,后头知晓了,自是要让米氏多留几日,以备不测。至若米氏所说贵客,我每日见的人不知凡几,定要将之与我的转意牵系在一处,是否牵强?”
    齐正斌在谢思言对面落座:“阁老莫不是怀疑我留用米氏跟楚王有关吧?阁老想想,去年那时节,阁老都尚不知表妹有孕,楚王又如何得知?总之,是阁老多虑了。”
    他见谢思言仍是不言语,道:“退一万步讲,纵然真是楚王让我将米氏留下,也没甚大碍,归根结底也是帮表妹的,一片好意,阁老何必执着?”
    谢思言不置可否,屈指轻叩屏背椅曲滑的扶手:“那淳寂的下落,你可寻得见?”
    “淳寂这些年跟楚王倒学了些滑头的本事,要觅得他,难。这和尚早年曾东渡倭国,在滨海还有些人脉,楚王薨后,他遁逃倭国也是可能的,”齐正斌呷了几口茶,“若真是如此,那要寻他,便如大海捞针。我早年虽游历四方,但偷渡之事是绝没做过的。海外那边,我使不上力。”
    谢思言起身:“你当真相信,楚王殁了?”
    “为何不信?楚王又不会飞天遁地。”
    谢思言未再多言,作了辞,抽身而去。
    ……
    自齐家出来,他并没回国公府,而是调转方向,往北镇抚司去了。
    锦衣卫指挥使蔡峻隔着老远就瞧见了首辅大人的车驾,忙率一众属下迎了上去。
    面对屈膝行礼的一众人等,谢思言也只略颔首,一头往里走一头道:“那人可还安分?”
    蔡峻道:“禀阁老,一切稳妥。”
    他自然知道阁老说的“那人”指的是宁王。
    他自家也觉诡异至极,分明早就被腰斩的宁王,怎就又活过来了?不过他也没忘了分寸,不该他管的事,他一字也不会多问。
    “我要去见他一见,你在前头引路。”
    蔡峻忙应诺:“阁老这边请。”
    ……
    已交季秋,夜来沁凉,宁王蜷在昏昏潮冷的牢房一隅,缩成一团也无法令寒意稍减。他知道天兴帝暂不会让他死,前几日就再三嚷着要狱卒给他预备一床被褥,但那帮人约莫是觉着尚未入冬,这点冷冻不死他,根本不作理会。
    啃了几口冷硬如石的杂面窝头,宁王待要试着入眠,却忽闻一阵步声渐近。
    他警惕起来。
    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最是惜命,他而今格外警醒,闻得外头有丁点风吹草动就坐立不安。
    扒住牢门往外张了一回,就瞧见一道颀长修拔的暗色身影在一众从人的簇拥之下,往这边大步迫近。
    离得近了,他终于瞧清了来人面容。
    是谢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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